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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原创歌词网】 第一百六十章 夜谈 你说什么?夏冬又被送回去了?静夜之中满含怒意与惊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微微的回响,沉闷而又碜人,这怎么可能,他们明明已经把这个贱人救出,为什么又要自投罗网地回去? 下官也百思不得其解
第一百六十章 夜谈
 
    “你说什么?夏冬又被送回去了?”静夜之中满含怒意与惊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微微的回响,沉闷而又碜人,“这怎么可能,他们明明已经把这个贱人救出,为什么又要自投罗网地回去?”
 
    “下官也百思不得其解啊。按说我们的动作也不慢,一得到蒙挚悄悄从狱中换人的消息之后,便立即开始计划,而且最初的一切都很顺利,蔡荃接到密报,马上就前往天牢察看,也亲自审问了那个假犯人。他一向不是会悄悄掩事的人,再说真犯走失,他掩也掩不住。这时我再奏本上报皇上,事情只要一闹出来,蔡荃失职的罪名轻不了,他恼怒之下,必会全力追查蒙挚。能进天牢探看夏冬的人并不多,蒙挚的嫌疑就算不能坐实,至少也很难洗清,这两个人要是翻了脸,谁赢谁输都对我们有利。可是……谁知事情竟会这么巧,夏冬居然就在今天被蒙挚给送回去了,我们的眼线探听不出他们是怎么跟蔡荃解释的,总之现在天牢风平浪静,假犯被蒙挚带走,真犯又回到了牢中。如此情境之下,你逼我向皇上告状,我能告什么?”
 
    “那听范大人的意思,是想退缩了?”“夏大人,不是我想退缩,现在对方的实力有多强你是知道的,我虽然是御史,奏报可以不经东宫直达天听,但说话总得有点儿影子才行。蒙挚自九安山护驾以来,圣宠正隆,夏冬如今又好端端呆在狱中,没什么把柄,我也是有心无力啊。”
 
    在昏黄的油灯下。夏江脸上光影跳动,显得有些狰狞。他注视着面前的中年人,冷笑了数声:“你怕什么怕?暗箭最是难防。梅长苏能在一两年之内就连续扳倒太子和誉王,靠得不就是暗中谋划么?再说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你那些烂事的证据都在我手里,不帮我,我就毁了你,绝对不会手软地。”
 
    中年人咬了咬牙,目光快速颤动了数下。
 
    “我掌握悬镜司这么些年。岂是如此容易就被击垮的?”夏江用冷漠的目光看着他,毫不放松,“梅长苏要真以为我已无还手之力,那他地末路就不远了。”
 
    “话虽是这么说,我也相信这朝中为夏大人您效力的人不止我一个,但要攻击,总得有个由头,原本以为抓到了夏冬这桩事,偏偏结果又是这样。所以依我之见。近期之内还是安静些地好,夏大人住在我这里,谁也不知道。来日方长嘛,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夏江眸中闪过一缕寒光。他倒是相信自己来日方长。但对于宫中的老皇来日还有多少。那可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凭着以前掌理悬镜司时握住的把柄和人脉,他隐身京城。在最危险的地方躲藏了这么久,为的可不是苟延残喘,何况就算他想喘,也得喘地下去才行.虽然他在眼前这位丞台御史的面前大放狠话,可实际上,由于夏冬的反水和夏秋的摇摆,悬镜司设在暗处的力量已经被扫荡得差不多了,现在尚保存着的那些,联络起来也非常困难。朝中虽有几个可以暗中控制的大臣,但现在谁也不敢去面对东宫新太子如日中天的气势,每每令夏江愤闷不已。当然,如果能悄悄潜出国境逃得余生,夏江也不是非要与萧景琰继续为敌,但数次潜逃数次被逼回的险境,令他明白外面搜捕地严密程度,显然是不会在鱼死与网破之间留出任何第三通道的。但要是继续这样毫无作为地淹留京城,夏江又实在拿不准那些被他用把柄控制着的庇护伞们,究竟还能在他头上撑多久。
 
    其实此时地夏江,已如同被捞到了岸上的鱼一样,若是不扑腾两下,就绝对逃不过慢慢渴死地结局,所以他日夜煎虑,所思所想都是如何找到萧景琰最致命地弱点,能出一次手就出一次手,至于行动本身是险还是稳,现在对他而言根本毫无意义。
 
    “夏大人,我这可是为你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范御史被夏江阴恻恻的神情弄得有些不安,脸上地笑容十分僵硬,“也许躲过这阵风头,情况就能转好了……”
 
    “范大人,”夏江没理会他的废话,抿着嘴角道,“你不是说要抓些由头么,其实只要我们胆子大一些,手段再厉辣一些,抓证据并不难。因为……我知道证据在哪儿……”
 
    “在……在哪
 
    “在那个苏宅里。”夏江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春猎时我本来已经去搜查过一次,但那时梅长苏去了九安山,留守的人大概事先有所察觉,象是个无人住的鬼宅子一样,让我扑了个空。可是现在梅长苏回来了,那宅里大概又变得很热闹,萧景琰显然是一步步在准备翻案了,人证物证一定开始慢慢集中回京城,能放在哪儿呢?东宫自然不方便,还是放在梅长苏这个祁王旧人那里最为妥当。范大人,只要我们能攻破苏宅,何愁拿不到萧景琰一直处心积虑想要翻案的把柄?”
 
    范呈湘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脸色发白,驳道:“夏大人,话是这样说的,可办起来就没这么轻松了。苏宅又不是在什么荒凉之地,要攻破它,动静小不了,巡防营可是新太子使出来的人,会不管?”
 
    “那当然要找时机才行。”夏江冷笑数声,“你忘了,再过五天就是我们这位新任太子殿下大婚的日子了。想想不知是陛下的性子急还是静妃的性子急,太皇太后的头年丧服五月才除,三年的平孝期还有差不多两年,结果呢,来个什么祭告太庙,什么圣灵降谕,什么大婚之仪后东宫分室。不得圆房的规程就定了……说到底,走个过场罢了,你们御史竟没人弹劾……”
 
    “夏大人。太子殿下已是第四辈了,又非初婚。按制守丧一年,祭告太庙求卜后是可以举行婚典的,就算是走过场,好歹走过了,怎么弹劾啊?”
 
    “我说说罢了。也没逼着你非在这桩事上去惹他。可笑的是静妃和萧景琰,平时好象一副温恭孝顺的样子,人家景宁公主也是第四辈,也可以请旨去太庙占卜地,人家女孩子儿年纪日长,都没有急着出嫁,他们倒不愿意安安份份守满三年了?也不知在抢什么时间,赶着去投胎么?”
 
    范呈湘瞟了夏江一眼,没有接话。
 
    “闲话就不说了。单说大婚那天,虽然被丧制所限,只能办半婚之典。但萧景琰现在是什么风头?太子新立,宫中以贵妃为尊。中书令是新娘的祖父。礼部尚书又是柳澄的堂弟,这场面。怎么都小不了。到时全城同欢,上下同乐,不比过年还热闹?巡防营那点人手,早过去维持秩序去了,苏宅又不在婚轿巡游地路线上,谁顾得上它啊。”夏江的眉间荡过一阵杀气,嘴角狠狠地一抿,“我还能召集些人手,钱军侯也是我地人,你去替我联络,他那里有八百府兵,只要夙夜出动,以快狠为则,静悄悄吞一所民宅,还不是易如反掌?”
 
    范呈湘目光闪动,显然不似夏江这般有信心,嚅嚅问道:“那要是失败了呢?”
 
    夏江冷言如冰地道:“我们已是背水一战,还能谈什么胜败!”
 
    范呈湘缩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忙稳了稳自己的表情,勉强笑道:“说的也是,不冒一点险,又怎么能成大事。我看这样好了,反而还有几天的时间,夏大人你先策划一下细节,我也尽快与钱军侯商讨,事先多做些准备,自然也能添些把握。”
 
    “那外面就辛苦范大人了。”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夜已深沉,我就先告辞了。”范呈湘打了两声哈哈,慢慢走出暗室,在外面将门细心关好,这才沉思着走向自己地寝房。
 
    “老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房?又去见那位夏大人了?”刚进入内室,一个只穿着家常衫裙,弯眉凤眼的娇俏女子便迎了上来,为范呈湘宽衣。
 
    “瑶珠,你怎么还没睡啊?”
 
    “老爷不回来,妾身怎么睡得着?”
 
    范呈湘笑了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他与元配夫人感情淡漠,大家别院各居,最宠爱最信任的就是这名小妾瑶珠,当日夏江半夜逃入他的寝室时,瑶珠就在场,故而有关夏江之事,对她也没多少可瞒的。
 
    “老爷每次去见了那个夏大人,出来后都神思忧虑,实在让妾身不安。虽然妾身是女流之辈,但老爷如有烦难之事,跟妾身说说,也算是一种排解啊……”
 
    “你哪里知道,”范呈湘往枕上一靠,长叹一声,“这个夏江,越来越发疯了。他倒是背水一战,可我凭什么要把家小性命前程富贵都拿给他去赌?”
 
    “不是说……老爷有把柄在他手里吗?”
 
    “没错,是有把柄……”范呈湘眼眸沉沉地看着帐顶的团花,慢慢道,“不过我一直在想,总这样被他制着也不是一条活路,也许我能将功补过,从太子殿下那里讨一个恩赦呢……”
 
    瑶珠灵动的双眸一转,立即明白:“老爷的意思是说,稳住夏江,去东宫告发,以求戴罪立功?”
 
    “还是你聪明,”范呈湘伸指在她脸上弹了一下,笑了笑,“夏江是现在太子殿下最想得到的人,如果我立下这个功,不要说抹去旧罪,运气好地好,能保住日后的前程,只怕也有指望……”
 
    “老爷……拿得准么?”
 
    “现在的太子殿下,已不象他当靖王时那样不知变通了。我犯在夏江手里地事,不过是贪贿,庇护了几个凶犯而已,早就过了七八年,不值得放在心上。他如肯恩赦我,立时便能拿住夏江这个心腹之患,无论怎么权衡,他都不该拒绝的。”瑶珠眼波如水,笑生双靥,柔声道:“如真能象老爷所说地这样,那可太好了。这担惊受怕地日子实在难熬,老爷还是快些去东宫首告的好。”
 
    “你说地对,我原来是求稳求平,想收留这个瘟神两日,快些送走了的好,虽知他逃不出去,倒讹上了我。这日子确实熬不住了,我已决定,明日早朝后,就去东宫求见太子殿下。”
 
    “明日?“
 
    “这样的事,宜早不宜迟,明日就去。”
 
    “老爷的决断,一定不会有错。那就喝口安神汤,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得折腾呢。”瑶珠说着,起身去茶炉上端来煨着的汤碗,喂给范呈湘喝了两口,扶他躺平,轻轻为他打扇。
 
    也许是心中作了决断,稍稍安宁,也许是那安神汤的确有效,不及一刻,范呈湘便沉沉入睡。瑶珠等他鼾声起时,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又低低叫了他两声,见没有回应,立即放下扇子,悄悄下了床,裹起一件黑色披风,身如魅影般飘闪而出,很快就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之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复苏
 
    立太子大典后的京城朝局,由于老皇的休养与新储君的求稳而显得有些波澜不惊。在没有什么更大事件发生的情况下,丞台御史范呈湘的突然死亡引起了大家的关注。
 
    不过一开始,此事并不怎么轰动,因为京兆衙门最先得报前往勘探时,得出的结论是“意外失足,溺水而亡”。虽然一个从二品大臣在自己家后花园淹死还算是一桩可供人嗑牙的谈资,但这到底不是什么值得惊诧的大事。可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渐转离奇,范呈湘的夫人坚称对夫君死因有疑,京兆衙门无奈之下,请求刑部介入。蔡荃指派了手下一个新提拔起来的侍郎前往细查,此人在范府内院及后花园摸摸查查一番之后,又把府中上至夫人下至丫环家院,只要是日常与范呈湘有接触的人都叫来一个个问了个遍,当天便宣布此案为“他杀”,一时全城哗然,刑部得报后也随即决定立案详查。
 
    到了七月底,册立太子妃的婚典如期举行,虽然减去了群宴、歌舞等几项程序,萧景琰又坚持取消了烟火盛会,整个迎亲过程只击素鼓,不鸣丝竹,务求不奢糜喧闹。但对于老百姓而言,只要还有浩浩荡荡的凤辇巡游就已足以引得全城出动观看,以鼎沸的人声弥补了不奏喜乐的缺陷。
 
    正如夏江所说的,苏宅并不在迎亲队列巡游的路线上。被远远的喧闹声一映衬,这里显得犹为清静。从两天前起,蔺晨与晏大夫就开始进行激烈地争论,争到此时。晏大夫终于表示了同意,所以蔺晨不知煮了些什么东西给梅长苏喝,让他从一大早就一直沉睡到了深夜。而且毫无要醒转的迹象,弄得满院子的人反而不敢睡了。虽没有全都守在床前,但却各自在各自地位置上提心吊胆。
 
    蔺晨也没睡,因为他正兴致勃勃地要求飞流给他跳个舞,并且做了一个用杨树叶编的孔雀尾巴,想要绑在飞流地腰上。由于苏哥哥正在沉睡。飞流求救无门,满院子逃窜,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
 
    不过这已经是这一夜最大的动静了,直到天亮,苏宅也没有受到任何外来的侵袭,夏江那一晚在范呈湘面前所放的狠话,显然没有能够真正付诸实施。
 
    梅长苏一直在睡,睡过正午,睡过黄昏。睡到又一天晓光初见时,黎纲和甄平终于忍不住了,冲到蔺晨房里将同样睡得正香的他抓了起来盘问。
 
    “快醒了快醒了。大概今天中午吧。”蔺晨笑眯眯地安慰两人。
 
    可是到了中午,梅长苏连个身也没有翻。于是蔺晨又把期限改到了下午。之后又依序后延推到晚上,凌晨……直到大家都快要抓狂想揍人地时候。飞流突然飘过来说:“醒了!”
 
    这次苏醒之后,梅长苏的气息状况好了很多,不再是多走动一下就喘的样子,蔺晨再欺负飞流的时候,他已经可以一边护住少年,一边拿扇子砸人了。
 
    “没良心的,两个都是没良心的,”蔺晨抱怨着在一旁坐下,瞪了瞪梅长苏和躲在他身后的飞流,“早知道就不治你们了,一个都不治!”
 
    梅长苏理也不理他,转头对黎纲道:“你继续说你的,别管他。”
 
    “我们查到的结果是这样地,”黎纲忍着笑将视线从蔺晨身上移开,端正了一下脸色,“此人叫袁森,在蒙大统领身边已经七八年了,从侍从一直做到亲将,向来深受信任,接聂夫人出来时的马车就是由他所驾,是这件事少数几个知情人之一。蔺公子说,如果我们的对手只是发现了牢中并非聂夫人本人,那仅仅表明他们在天牢有眼线而已,但现在对手是明明确确指出换人者乃蒙大统领,那么消息一定是从内部传出去,凡是知情者,谁地嫌疑都不能免……”
 
    “你直接说结果好了,”梅长苏挑了挑眉,“推理过程就省略吧,我知道的。”
 
    “是。最终这个袁森自己也承认,他曾经把大统领暗中换囚之事,说给他地妻子听,我们立即查了他地妻子,开始没发现什么异样,后来几经周折才查出,她是一个滑族人……”
 
    “滑族?”梅长苏目光微动,“又是滑族……”
 
    “是,太子大婚前溺死的那个范御史,他最宠爱地一个小妾也是滑族女子,虽然她把这个身份隐藏得很深,但最终还是被刑部翻出了来历。”
 
    梅长苏的脸上慢慢挂起了些冰霜之色,叹道:“璇玑公主已死了这些年,却直到现在也不能忽略她的影响力,滑族中,毕竟不止一个秦般若而已……”
 
    “说起来,滑族是公认的软懦民族,却只软在男儿身上,他们族中的女子,反而要刚硬许多,真是奇哉怪哉。”蔺晨插言道。“天地生人,钟灵毓秀并非只集于男子之身,有何奇怪的?”梅长苏捻动着衣角,慢慢道,“这两件事,看似不太相关,但都牵涉到了滑族女子,不妨暂且联系在一起想想。夏江当年为了旋玑公主抛妻弃子,他与滑族的关系不浅,我总有种感觉,觉得他好似还在京城一般……”
 
    蔺晨赞同道:“我也这么觉得,外面的搜捕如此严密,却一直没有抓到他的行踪,那么他确实很可能根本没离开过京城,而是隐藏在什么不会被搜查的地方,比如御史府之类的……”
 
    梅长苏瞟了他一眼,“是谁跟我说过已经在外面发现了夏江的线索,正在派人查呢?”
 
    “查过了……是那老东西放的烟幕……”蔺晨闷闷地道,“如果我当时不是急着赶来看你,也不至于会上那么傻一个当,真是丢脸啊……”
 
    梅长苏不禁一笑。安慰道:“好啦,这也不算丢脸,顶多算是丢丢面子罢了。”
 
    蔺晨转动着眼珠疑惑了半晌。方问道:“丢脸和丢面子,不是一回事么?”
 
    “是吗?”梅长苏想了想。点头道,“好象是一回事。”
 
    飞流坐在他膝侧,不由咧开嘴,蔺晨伸出手去一拧,道:“你这小家伙。看你苏哥哥气我你很高兴是不是?”
 
    “是!”飞流的脸颊被拧得变形,仍是大声回答,旁边的人顿时被引得笑倒了一片。
 
    “好了,不跟你们一般见识,总之我丢多少面子,就要数倍地拿回来,”蔺晨扬着下巴道,“长苏你听着,夏江现在归我收拾。他就是藏在老鼠洞里我也能把他挖出来,你就不许插手操心了,听见没?”
 
    梅长苏知他好意。微微一笑,转头又继续问黎纲:“冬姐回牢后地那番说辞。蔡荃应该还是会去核查一番的。有什么消息吗?”
 
    “是,这位蔡大人行事实在严谨。不仅在天牢内部查了,甚至连太子殿下那边,他也旁敲侧击去确认过,好在我们及时补了些安排,他本身也查不到大的漏洞,再加上精力有限,所以到现在,这桩事体总算已经完全掩过去了,请宗主不必悬
 
    梅长苏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甄平大步进来,手里捧个盘子,问道:“宗主,你看这个行不行?”
 
    “是什么?”蔺晨凑过去一看,是一对净白脂玉雕地供瓶,虽然精美,却未见得有多珍贵,不由问道,“拿来干什么的?”
 
    “送礼啊。”梅长苏笑答了一句,转头吩咐甄平道,“这个就可以了,包起来吧。”
 
    蔺晨是脑子极快极敏地人,旋即明白,哈哈大笑道:“东宫太子大婚,你就送这个?不珍贵不说,显然没费什么心思嘛。”
 
    “景琰现在贵为储君,一来身外之物他没什么缺的,二来他也不在意,送贵了实在浪费,这个就很好了,反正去道贺,不过是尽个礼节罢了。”
 
    “难怪你今天又给飞流换新衣服,准备带他去东宫贺喜么?”蔺晨揉着飞流的额发,笑道,“也对,现在有资格去朝贺的人都去的差不多了,你好歹也是随他一起同经春猎叛乱地人,不去露个面,倒显得刻意。再说托我的福,你现在已不是鬼一般的脸色,能出门见见人了。”
 
    “是,都是托你的福。”梅长苏半玩笑半认真地拱了拱手,蔺晨也是半玩笑半认真地还礼,飞流看着倒没什么,黎纲和甄平却不由觉得有几分心酸,只是面上不敢露出来,一起低头悄悄退下,安排打点梅长苏等会儿出门的各种事项去了。
 
    “对了,天牢泄密的事情既然已查清,宫羽也可稍得宽慰。因为这换囚的主意是她出的,后来有这些乱子,她就觉得是她给你添的麻烦,一直心怀愧疚,你病着她还天天过来守,你一醒她反而不敢出来见你了。”
 
    梅长苏微微皱了皱眉,“主意虽是她地,最终做决定的人还是我,她回来时聂锋还专门去谢过她,这姑娘也太钻牛角尖了,你怎么不劝劝?”
 
    “劝过了,自她回来后,整个苏宅的人除了飞流都去劝过了,可对宫羽来说,这千言万语也比不上某个人说一句话,您就受受累,主动把她叫来安抚两句给个笑脸不成么?”
 
    梅长苏垂下眼睑,神色依旧漠然。默默无言了良久方轻声问道:“蔺晨,若我不去安慰她,她会怎样?”
 
    蔺晨不料他有此问,呆了呆道:“也不会怎样,就是心里难过罢了。”
 
    “既然她不会怎么样,那又何必多事。”梅长苏面无表情,辞色清冷,“我现在已无多余地力量,去照管每一个人心里是否难过,所以只有对不住她了。”
 
    蔺晨不再多说,却一个劲儿地歪着头盯着梅长苏的脸瞧,瞧地时间之久,令飞流也不自觉地跟着他一起把头歪了过去,眨动着眼睛看着苏哥哥。
 
    黎纲出现在院门外,道:“宗主,车马已备好。”
 
    梅长苏嗯了一声,起身向外走,蔺晨在后面难得正经地感叹了一声:“说实话,就一个男人而言,你地心还真够狠的。”
 
    虽然这句话很清晰地传入了梅长苏地耳中,他却好似没有听到般,脚步未有丝毫停滞,头也不回地离去。空落落的院子里只剩了蔺晨,他仰起头,把手掌盖在眼上,透过指缝去看太阳的光芒,看了半日,大概自己也觉得自己此举无聊,甩了甩手自言自语了一句:“看着美人心忧帮不上忙,实在罪过啊罪过……”
 
第一百六十二章 贺见
 
    自受了春猎叛乱之惊,回鸾后又雷霆处置完誉王一党,梁帝越发觉得身体每况愈下,支撑不来。御医们次次会诊之后,虽然言辞圆滑,只说安心静养无妨,但观其容察其色,梁帝也知道自己情况不妙。人越到老病之时,越觉得性命可贵,所以就算万般丢不开手,梁帝也只得无奈地先丢开再说,东宫监国的御旨便由此而发,明令凡皇帝不升朝的日子,即由太子在承干殿代他处理日常政务。一开始,梁帝还有刻意试探、从旁品察的意思,后来见景琰行事谨慎公允,没有因此膨胀狂妄的迹象,渐渐便放了一半的心,除了逢六日召三公六部重臣入内揽总禀报一次朝中大事外,其余的日子竟一心只图保养续命。
 
    由于对政事有处置权,也由于大局粗定,萧景琰这个东宫太子的位子,坐得可比他的前任稳得多,但同时,也要累得多。有时在承干殿听取了大量奏报,批阅完成堆的折子后,还要在自己宫中接见重臣,合议一些难决之事。
 
    如今的朝廷六部,基本上都是这一两年新换的尚书,只有兵部尚书李林,还是前太子在位时的旧人。那一年私炮坊爆炸事件中,他曾经上折给靖王扣过私挪军资的罪名,虽然那桩事情最后以靖王反而得了赞誉为结局,但不管怎么说,反正是得罪过人的。所以在前太子被废,靖王地位渐升的过程中,李林自然是想尽办法曲意弥缝,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一直没得到过萧景琰的任何回应。太子奉旨监国之后。李林觉得自己的仕途只怕就此到了头,每日里战战兢兢等着东宫收拾他,等了许久也没动静。反而当庭接到一项重要差务,要求由兵部负责。提交帝都周边驻军换防的改制方案。李林揣摸了半天,也拿不准这位太子殿下什么意思,直到被户部尚书沈追冷冷嘲讽了一句之后,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主子不一样了,与其先揣摸上位者地心思。还不如先把事情办好。他作了这么多年的兵部尚书,对于朝廷兵制的上下情弊其实相当地了解,抛开党争不谈,能力原是够地,此时下了决心,更是把全副精力都投了进去,十日后拟出方案上奏,在朝议中竟大受好评,只修订了个别细节条款后。便转呈皇帝下旨施行了。主君的认可和同僚地赞誉,带给多年来陷身于党争的李林久违了的满足与愉悦,而对于显然没把过去嫌隙放在心上的新太子。他的感觉也由以前地惶恐惧怕,转换成了现在的忠敬畏服。
 
    “说起来。党争真象是一场噩梦。虽然有些人已经困死在了这场梦里,但幸而还有些人是可以醒过来的。”在东宫偏殿。刚议完一件政事的沈追感慨道,“其实大多数人在仕途之初,所怀的还都是济世报国,光宗耀祖的志向,不过官场气象污浊,渐渐蒙弊了人的心智,未免随波逐流了。殿下在更新朝中气象之时,也肯放些机会给这些人,实在是仁德啊。”
 
    “不过这样的机会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有些人心性已成,只怕难改,”蔡荃素来比沈追激进,扬眉道,“天下贤士尚多,留出些位置来给那些未受玷染地寒门学子,岂不是更好?”“无论寒门豪门,但凡学子,都有进阶的途径,朝廷只要能不分门第地给出公允二字即可,不能矫枉过正。要知道,为官为政,经验还是很重要的,新晋官员在品性和锐气方面虽然占优,经验上却难免差了些。”
 
    “谁是天生就什么都知道地?多给些磨砺的机会,自然会老道起来。”
 
    “那也要时间啊,”沈追摆了摆手,“就比如驻军换防改制这桩事吧,李林地年资,不是摆着好看地,我想换谁来办这件事,只怕都不能比他更周全更能切中要害。”
 
    “我承认兵部的方案很好,但这只是个案,不能推及大多数人。年资和经验这种东西是因人而异地,有些人一年顶人家十年,可有些人守着一个位置十来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必须逐一勘别才行。”
 
    “可是天下州府,各级地方官员这么多,没有统一的制度和标准,如何逐一勘别?这成百上千的朝廷臣子们,哪儿勘别得过来啊?”
 
    “难办就不办了吗?筛查人才,选贤与能加以任用,本就是帝王最主要的一件事,现在尸位素餐的人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太子主政,新朝当然要有新气象。”
 
    萧景琰一直很认真地听着两个最倚重的臣子辩论,此时方皱一皱眉,低声道:“蔡卿慎言,哪有什么新朝?”
 
    蔡荃也立即反应出来自己说错了话,忙起身谢罪道:“臣失言,臣的意思是指……”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以后小心些。”
 
    “是。”
 
    萧景琰正准备让两人继续谈,殿门外突有内侍禀道:“启奏太子殿下,客卿苏哲前来朝贺殿下大婚之喜,现在仪门外侯宣。”
 
    从九安山回来,两人一个忙一个病,又有重重心结绕在其间,虽然彼此消息传递仍是十分紧密,但却是许久没有再见面了,因此乍一听到苏哲求见,萧景琰一时竟有些恍惚,怔怔地看着那内侍,半日无语。“殿下,苏先生特意来贺喜,殿下不请进来吗?”沈追奇怪地问道。
 
    “哦,”萧景琰回了回神,忙道,“快请苏先生进来。”
 
    内侍躬身退下,片刻后便引领着梅长苏进入殿中。这段时间萧景琰已经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过于激动的表情。
 
    垂目缓行的梅长苏比上次见面略瘦了些,不过气色却稍稍转好。他今天穿着一袭秋水色的蜀缎长衫,手执一把素扇,乌发束顶。襟袖微扬,望之飘逸清雅,气质如玉。但斯人斯貌看在已知真相的萧景琰眼里。却如一把尖刀在胸口直扎一般,令他几乎难以直视。
 
    “参见太子殿下。”
 
    “此系内殿。苏先生不必多礼了,请坐。给先生上茶。”
 
    “谢殿下。”梅长苏欠了欠身,先不落座,而是示意身后地飞流呈上礼盒,笑道:“殿下立妃大喜。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萧景琰命侍从接过,见沈追蔡荃一脸好奇的表情,笑了笑打开,一看里面只是一对普通的净脂玉瓶而已,便知梅长苏不欲引人注目之意,于是也只客套了一句:“先生费心了。”
 
    飞流第一次来东宫,递交完礼盒。就开始左看右看,萧景琰知道梅长苏宠他如弟,也不想拘束了这个少年。便命他可以随意在东宫各处戏耍,不过梅长苏还是补了一句“就在前面院子里玩”。才将他放了出去。
 
    “苏先生。我前一阵子去拜访你,说是病了。如今身体可有大安?”沈追在萧景琰这里向来不会太拘束,所以梅长苏一在他对面坐下,他便关切地问道。
 
    “多谢沈大人挂念,不过是因为炎夏,喘疾发作而已,没什么大碍地。”
 
    蔡荃也知道他生病的事,皱着眉头道:“苏先生国士之才,竟为病体所限,实在令人遗憾,难道就没个根治地法子?”
 
    梅长苏扫了萧景琰一眼,不想继续再谈这个话题,于是笑了一下,淡淡地道:“一切自有天命,慢慢治吧。对了蔡大人,听说范御史落水而亡的案子,刑部已有新的进展了?”
 
    “是,此案的真凶很聪明,设了一些迷障,想要误导刑部查案的方向。不过这案子显然并非预谋已久,而是仓促下手地,所以留下了很多蛛丝马迹,口供也有破绽。先生当然知道,在任何一桩凶案中,只要谁在说谎,谁的嫌疑就最重,就算不是凶手,至少也是知情者。主理此案的欧阳侍郎是个最能从细微处破解迷团的人,要想骗他,可比骗我还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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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说,被刑部拘押起来的那个……叫什么的小妾,就是真凶了?”沈追问道。
 
    “暂时还不能如此定论,但她的谎言最多,行为也最可疑,被拘捕前还曾经试图潜逃,这些都是加重她嫌疑的事实,不过这个女子口硬,目前还在强撑,而且……暂时也还没有找到关于她令人信服的杀人动机……”
 
    “听说她是滑族人?”梅长苏随口问了一句。
 
    “只能算半个,她母亲是滑族,父亲却是梁人,按现在一般人地看法,她更应该算是梁人才对。”蔡荃挑了挑眉,看向梅长苏,“这个身份是在追查她的来历时查出来的,我们也没怎么重视,难道苏先生觉得……这一点很要紧吗?”
 
    “也不是,”梅长苏笑了笑,“是因为我最近总是在想夏江会逃到哪里,所以一听到滑族,就未免敏感了一些。”
 
    蔡荃有些惊讶地问道:“夏江和滑族之间,有什么联系吗?”“你不知道?”沈追睁大了眼睛看向好友,“滑族末代地公主,曾是夏江的情人呢。”
 
    “啊?”
 
    “当年滑国被吞灭之后,很多贵族女眷都被分发到各处为婢,”沈追简略地讲述着,“夏江地夫人有一次见到滑族公主寒冬腊月在外浣衣,心生怜悯,便将她带回自己府中,视之如妹,谁知一来二去地,这公主竟跟夏江勾搭在了一起。夏夫人也是前代悬镜使,性情很是刚烈,一怒之下,就带着儿子走了,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在哪里呢。”
 
    “听起来这可不是小事,”蔡荃怔怔地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沈追横了他一眼,“璇玑公主七年前就死了,你五年前才调任京官的,那时候事情早已经凉了,夏江那个身份,又是个半隐半现地人,你这么严肃,谁没事干了跟你聊他的风流私事啊?”
 
    “可是纳滑族女子为妾的富贵人家很多,就算夏江的情人是个公主,那到底也是亡了国的,很值得注意么?”
 
    “看来蔡大人不太了解璇玑公主这个人,”梅长苏正色道:“她可不是只依附情人度日的等闭之辈,当年滑国未灭前,她就是掌政公主之一,地位仅次于后来战死的长姐玲珑公主,只是她更狡猾,更善于隐藏自己的锋芒,使得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危险,但其实,这位璇玑公主对于很多滑族人一直都有着惊人的控制力,虽然现在她已死了,但夏江多多少少还是从她那里承继到了一部分这种控制力。如果蔡大人查不到其他的杀人动机,也不妨考虑一下灭口的可能性。”“灭口?”
 
    “也许范呈湘发现了自己的小妾在向夏江施以援手,也许范呈湘本人就曾经是夏江的庇护者,后来为了某种缘故想要告发……夏江掌管悬镜司多年,他一定有着我们难以想象的暗中力量,不早点把他挖出来,难说他还会对太子殿下造成什么样的危害……”
 
    蔡荃眉睫一动,沉吟着道:“先生所言甚是。如今夏江在逃,无论是对殿下,还是对刑部,这都是一桩大大的心事,就算这案子只跟夏江有一丁点儿的联系,也要先把这一点给查清排除了才行。”
 
    “是啊,如果这只是一桩普通的凶案还好,若真与夏江有关,倒是一个追查他行踪的好契机。”
 
    “对了,欧阳侍郎将目前案情的记录文案整理了给我,我恰好带着在路上看,先生要不要也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我们疏漏了的地方呢。”
 
    梅长苏还未答言,一直在凝神静听的萧景琰清了清嗓子道:“蔡卿你行事已经很周全了,苏先生大病初愈,不要让他劳神,大家说点轻松的话题吧。”
 
    蔡荃本来正在伸手朝袖中摸案卷,听太子这样一说,动作不由僵住。萧景琰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控制得很淡,让人判断不出他明确地出言阻止,是真的体贴梅长苏的身体呢,还是不高兴看到蔡荃就这样把刑部的案卷拿给一个无职的客卿翻看。旁观的沈追心思更敏捷一点,瞬间便联想到了这两人已经有好久未曾见面以及萧景琰刚才迟疑了一会儿才请梅长苏进来的事实,难免会猜测太子是不是在有意疏远这位以机谋见长的麒麟才子,心头咯噔了一下,立即向蔡荃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请罪。
 
    “臣思虑不周,确实不该麻烦苏先生,请殿下见谅。”蔡荃也不是笨人,当即领会了意思,细想自己刚才谈得兴起,行为确有不妥,忙躬身施礼。
 
    萧景琰并不在意这两个尚书有什么样的误解,不过他却不希望梅长苏也有同样的误解,于是又解释道:“听说先生的病还是要以清闲静养为主,何况先生到东宫又不是来讨论案情的,指点一下就行了,细节方面就不必费心了吧。”
 
    梅长苏深深地看了萧景琰一眼,见他的视线不自在地闪避了一下,心头不禁起疑。沈追呵呵笑着打圆场道:“殿下说的是,都怪蔡大人,人家苏先生是来给殿下贺喜的,结果茶没喝一口,点心也没吃一块,你就拉着人家说案情!”
 
    其实范丞湘的命案是梅长苏先提起的,不过蔡荃再耿直也不至于这个时候来争论计较这个,当下含含糊糊地嗯了几声,算是认了沈追的话。
 
    不过他认了,梅长苏却不知为何不肯下这个台阶,竟笑了笑道:“殿下好意苏某心领,不过蔡大人的这份案卷我还真的想看,殿下不介意吧?”
 
第一百六十三章 逃避
 
    听他这样说,沈追和蔡荃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幸而萧景琰似乎没有因为被违逆而生气,他只是犹豫了一下,便道:“既然先生有此兴致,那蔡卿就请先生指教一下吧。”
 
    蔡荃与沈追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从袖中取出案卷,递给了梅长苏。
 
    案卷并不很厚,大约有十来页的样子,订得整整齐齐,字迹小而清楚。梅长苏接过来后,先向萧景琰告了声不恭,之后便朝椅背上一靠,姿态很放松地翻看了起来,可是他看他的,其他三人总不能傻傻地在一边等他看完,更何况坐在上首的,还是一位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所以沈追飞快地转动脑筋找了个话题来活跃有些冷场的气氛。
 
    “殿下,下月就是陛下的圣寿千秋了,记得去年殿下献了一只好俊的猎鹰,陛下甚是喜欢,今年想必殿下一定有更好的贺礼了,呵呵呵呵……”
 
    “对于人子而言,最好的贺礼就是孝心,只要我齐身修德,理政不失,送什么父皇都会喜欢的……”萧景琰努力以平常的态度,继续与蔡沈二人交谈,只是时不时,会朝梅长苏那边瞟上一眼。
 
    梅长苏并没有注意室内其他三人在谈什么,他似乎真的被案卷内容吸引住了,一页接一页地翻看着,神色很专注,只是偶尔端起茶来喝上一口。萧景琰的视线再次转过来的时候,他刚好正把茶碗朝手边的小桌上放,手指无意中碰到桌上摆着的一盘点心,便随手拈了一块起来,看也不看就朝嘴里放。
 
    沈追和蔡荃突然觉得眼前一花。闪神之间萧景琰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抓住梅长苏地手,快速地将那块点心从他的嘴边夺了下来。远远丢开。
 
    这离奇的一幕使得所有人都僵住了,就连萧景琰自己在做完这一系列举动之后。也立即意识到不妥,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目光游动地道:“这点心……不新鲜了……”
 
    太子东宫端出来待客地点心会不新鲜,这种说法实在是太新鲜了,新鲜到他解释了这一句之后。效果还不如他不解释的好。
 
    梅长苏地目光,慢慢地移到了旁边小桌上,那里摆放的是一份细点拼盘,有芙蓉糕、黄金丝、核桃脆,还有……榛子酥……
 
    从表情上看,梅长苏似乎没有什么大的震动,只是慢慢垂下了眼帘,面色渐转苍白,根本看不出他此刻心中剧烈的翻滚与绞动。原本仅仅是有意试探。然而真正试探出结果之后,他却觉得说不出的难受,胸口一片紧窒一片冰凉.
 
    萧景琰依然抓着梅长苏地手腕。曾经健壮有力的手腕,如今虚软地轻轻颤抖着。令他胸口如压磐石。不由自主越握越紧,紧到想要把全身的力量都转输过去。不过除此以外。萧景琰没有敢做出任何其他的举动,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因为坐在面前的是他最好的朋友,但同时又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朋友。林殊历劫归来,已不是当年经打经摔象是白铁铸成的林殊,萧景琰不愿意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做错什么,说错什么,所以他只能握着那只手,默默无语。
 
    良久之后,梅长苏轻轻挣开了他地攥握,扶着座椅扶手慢慢站了起来,灰白的双唇微微抿着,低声道:“我家里还有点事,请容我告辞。”
 
    “小……”萧景琰张了张嘴,到底没敢喊出口,只能看着他转过身去,步履缓慢而飘浮地向门外走去。
 
    一旁的沈追和蔡荃已经看呆了,两个人都鼓着眼睛,微张着嘴,表情如出一辙,不过现在萧景琰早就忘了他们还在这里,在殿中僵立了片刻后,又追了出去。
 
    梅长苏尽量想走得快些,但大病初愈又情绪激动,四肢和脸颊都是麻麻地,刚走到廊外的长阶,膝盖便一阵颤软,不得不停下来扶着栏杆喘息。
 
    虽然没有回头看,但梅长苏知道萧景琰地视线还追在后面,因此咬牙撑着,不想在这个时候显出任何虚弱之态。他们以前直并肩成长,他们一起赛马,一起比武,一起争夺秋猎地头名,一起上战场面对烈烈狼烟;他们前锋诱敌,被数十倍的敌军包围时,一起背靠背杀出血路。骄傲而又任性地林殊不能想象,有一天景琰会奔过来扶住自己软泥一样虚弱无用的身躯,用同情和怜惜的声音说:“小殊,你没事吧?”
 
    不能想象,也不能接受。所以他逃避,想要快些离开这里,回到苏宅冷静情绪后,再慢慢地想,慢慢地做决定。
 
    可是等他略略调匀呼吸之后,并没能重新迈动步伐,因为飞流突然从侧门向他跑了过来,步子比平常沉重许多,怀中紧紧抱着一只灰色的大狼。
 
    “不醒!”少年将佛牙递到苏哥哥面前,满眼惶惶不安与迷惑,“都不醒!”梅长苏用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抚摸灰狼黯淡的皮毛,指尖下接触到的是一片冰冷与僵硬,心脏顿时一阵绞痛。佛牙的眼睛闭着,看起来很安详,飞流几次努力想要把它的头托起来,可是一松手,就又垂落了下去。
 
    侧门边又响起了脚步声,已调任东宫巡卫将军的列战英这时方追了过来,满额是汗,一看到太子也在外面,他吓了大大的一跳,可是还未及告罪,萧景琰已快速示意他安静旁站。
 
    佛牙已经快十七岁了,就一只狼而言,它算是极其高寿,它的离去固然令人伤感,但对于理智的成年人来说,这并不算一桩难以接受的事情。
 
    可是飞流不能理解这些。他刚才看到佛牙被装进一只木柩中,跑去看,列战英哄他说:“佛牙睡了。”在少年的认知中。睡了,是一定会醒的,就好象苏哥哥经常睡着。可无论睡多么久,后来全都醒了过来。
 
    于是他问佛牙什么时候醒。列战英地眸中露出难过的神情,说它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飞流第一次知道睡了竟然可能再也不醒,这令他十分地惊恐,本能般地抱起佛牙,直奔苏哥哥而来。梅长苏揉着少年的额发。他看得出来飞流此刻地迷茫与慌张,但却已无心力去安慰和解释。死神的黑袍常年覆在他地身上,那般阴冷,那般真切,真切到他根本无法向少年描述,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
 
    “飞流,你会一直记着佛牙么?”
 
    “会!”
 
    “作为朋友,你一直记着它,那就够了。”梅长苏伸手从飞流怀中抱过佛牙。因为太重,他站不住,索性坐了下来。将灰狼的头,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向它做最后的告别。
 
    “苏哥哥……”少年十分的害怕。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只能靠过去。象佛牙一样,挤进梅长苏地臂间。
 
    “没事的,起来,把佛牙抱着,还给列将军,列将军会带它躺到舒服一点的地方,快去吧。”梅长苏轻声安抚着,拉扯飞流的黑发。可是飞流还没有来得及照他的吩咐起身,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将佛牙沉重的身子抱了过去。
 
    飞流跳起身来,想去抢,可一看清眼前的人是谁,立即想起苏哥哥最严厉的命令,没有敢动手。
 
    萧景琰一只手抱着佛牙,另一只手平平伸出,掌心朝下,微微握成拳状,停留在梅长苏右肩前方约一尺的地方。片刻地静默后,梅长苏抬起眼帘,视线与景琰正面撞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两人都感到了极度的痛苦,而且同时也感觉到了对方心中的痛苦。
 
    痛苦,却又无法明言,仿佛一开口,只能吐出殷红地鲜血。
 
    萧景琰的手臂,仍然静静地伸着,没有丝毫地晃动,梅长苏苍白地脸上一片漠然,但最终,他仍是抬起了右手,按住稳稳停在面前的这只手臂,当作支撑慢慢站了起来,等他稍稍站稳,那只手便快速收了回去,就好象根本没有扶过他一样。
 
    “飞流,我们回去了。”
 
    “嗯!”
 
    阶下地列战英迷惑不解地看着素来礼数周全的苏先生,在撑着太子的手臂站起来后,竟连一个“谢”字也没有说,就带着他的少年护卫这样走了,而抱着佛牙目送他离去的萧景琰,那脸上的怆然表情也令他几乎不能动弹。
 
    “战英……”
 
    “呃……臣、臣在!”
 
    “把佛牙抱去,好好收殓,明日……我来看着它下葬。”
 
    “是!”
 
    列战英虽然满腹疑团,却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忙上前接过佛牙的身体,安静地躬身后退。萧景琰衣袍翻飞,已飞快地转身,步履生风地回到了殿中。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中,沈追和蔡荃已勉强从僵硬状态中回复了一点点,讨论了几句刚才发生的离奇一幕。不过由于缺乏足够的资料,这两位意气风发,前途无可限量,什么疑难痼症都难不倒的朝廷新贵,最终交换的却是几句说了跟没说一样的废话。
 
    “蔡兄,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还想问你呢,这怎么回事啊?”
 
    “我要知道就好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在“怎么回事”的余音回荡中,太子殿下的脚步声已响起,两人赶紧噤言,恭然肃立。
 
    再次回来的萧景琰神情与出去时不同,眉头紧蹙,面沉似水,眸中闪动的是刀锋一般冷酷的厉芒,一开口,声音里也透着一股以前很少出现的狠劲。
 
    “沈卿,蔡卿,本宫有件大事要说,你们听着。”
 
    “是!”
 
    “这件事,本宫早已下定决心,非做不可。今日告诉你们,不是与你们商量,而是要你们为我出力。”沈蔡二人对视一眼,赶紧道:“臣等但凭殿下吩咐。”
 
    “好。”萧景琰咬了咬牙,紧紧握住雕成龙头状的座椅扶手,语调冷冽而又坚定地道,“本宫……要推翻十三年前的赤焰逆案,重审、重判,明诏天下,洗雪皇长兄与林氏身上的污名。不达此目的,决不罢休!”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奇草
 
    梅长苏去了一趟东宫,回来后明显神色异常,只是面上强自撑着,刚喝完药,又全都吐了出来,最后还带出两口血,大家都被吓得不行,他自己却说没事。晏大夫赶来给他行了针,先安稳住睡下,蔺晨这才把飞流叫来问,可这小孩什么都不知道,问来问去就说了些“佛牙!睡了!不醒!”之类的话,蔺晨就是再聪明,也拧眉翻目地想了半天想不明白。
 
    “佛牙是原来靖王殿下养的一只战狼,跟少帅非常亲近,”卫峥与聂锋一起从梅长苏的卧房内轻手轻脚地走出,将蔺晨带到院中,道,“听飞流的意思,大约是佛牙死了,少帅很伤心……”
 
    蔺晨摇摇头,“怕不是为了这个,他再念那头狼的旧情,也没到这个地步,若是今天太子突然死了,多年心血付诸流水,那还差不多。”
 
    聂锋跟蔺晨相处时间不长,不太习惯他这种口无遮拦的说话方式,瞪大了眼睛看他。卫峥在一旁皱着眉着道:“蔺公子,你说话也有点忌讳好不好?”
 
    “我说什么了?”蔺晨耸耸肩,“若是太子殿下是真龙天子,我这张嘴又怎么咒得到他?你也别急急地在院子里转圈儿,长苏心性坚韧,他自己也在努力调整情绪避免伤身,吐那两口血是好事,今天且死不了呢。”
 
    他越说越过分,偏偏整个苏宅没人拿他有办法,两名赤焰旧将瞪了他半晌,也只好当没听见。到了晚间,梅长苏起身,略吃了些饮食。便到院中抚琴,谁知正在琴韵哀戚婉转至最高时,铿然弦断。将他的手指勒了一条细口,凝出殷红的血珠。月光下他默然静坐。素颜如冰,旁观者皆不敢近前,只有蔺晨幽幽叹问了一声:“长苏,你的血,仍是红的么?”
 
    梅长苏浅浅一笑。道:“此血仍殷,此身仍在……蔺晨,我近日豪气衰微,只纠结于半点心田,一缕哀情,让你见笑了。”
 
    蔺晨仰首望天,半晌方道:“我一向狂妄,愿笑天下可笑之事。你心中牵挂过多,做起事来地确有许多能让我发笑的地方。但我却总难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梅长苏拈起崩断的那根琴弦看了看,淡淡地答了“知道”两个字。竟不再多说,起身回自己房中去了。蔺晨垂下头。缓步走到外院。旁观者一头雾水,又十分担忧。便推了卫峥来问,蔺晨笑了片刻,道:“别担心,长苏没事,再说就算他有事,我们又能帮到什么呢?”
 
    卫峥一急,正要反驳,蔺晨突然大声道:“好夜好风好月,长苏那不懂风雅地人却去睡了,大家别学他,都来陪我喝酒吧?”
 
    黎纲与甄平见他又厮闹起来,知道今天从他嘴里也问不出什么话来,全都溜开,唯有聂锋经验不足,被他扯住,卫峥没奈何也只能陪着,三人一起到厨房取来酒菜,就在院外石桌石凳下开始饮斟,天南海北地闲聊.
 
    酒喝了三壶,大家兴致渐高,连聂锋都用模糊的音节加上手势说了一些,卫峥地脸已喝得象个关公,扯着蔺晨道:“蔺公子,我们少帅……难得有你……这、这样的朋友……拜托你……”
 
    “知道啦知道啦,”蔺晨双眸如星,半点醉意也无,看着手中的酒杯,轻轻晃着,“哪里还用你们拜托,我跟他虽没你们长久,好歹也是十来年的交情……”
 
    卫峥抹了抹脸,正要再说什么,院外传来快速的脚步声,走得近了,还可听到黎纲边走边说着:“就在这里,他们在院子里喝酒……”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冲了进来,径直冲向蔺晨,紧紧捉着他地胳膊猛力摇着,语调十分兴奋地叫道:“找到了,我找到了!”
 
    蔺晨眨眨眼睛,倒也没挣扎,很平静地问道:“你找到什么了?”
 
    “冰续草啊,冰续草!”来人满面风尘,嘴唇也是干涩起泡,但双眼闪闪发亮,情绪极是高昂,一面说着,一面就朝怀里摸,“你来看看,我用琉璃瓶装的,很小心,根须也没有坏……”
 
    “聂铎?”卫峥满面惊诧,酒已醒了大半,“怎么会是你?你什么时候跑来的?不是不许你来吗?”
 
    “等会儿再跟你说,”聂铎无暇理会他,将怀里摸出来的小琉璃瓶塞进蔺晨的手中,急切地问,“你确认一下,这个是冰续草不?”
 
    蔺晨随意地看了一眼,点点头。
 
    聂铎长呼一口气,这才转身对卫峥道:“听黎纲说,我大哥也在,怎么没看见他?”
 
    卫峥的视线,稍稍向左侧方一滑,聂铎的目光立即追了过去。其实他刚刚冲进来时,约摸也看到旁边阴影处坐着一个人,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瞥中,那身形和面貌并没有使他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此人就是自己的兄长,此刻细细看过去,眼睛顿时就红了,立即屈膝拜倒,声涩语咽地叫了一声:“大哥……聂锋起身扶住弟弟,但因怕他听到自己刺耳粗哑地声音难过,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将他拉进怀中用力抱了抱。由于彼此都早已得到过消息,激动和伤痛还算不太剧烈,但面对面相互凝视时,兄弟二人仍然忍不住湿了眼眶。好半晌,聂铎才深吸一口气,扶兄长重新坐下,笑道:“我看大哥身体恢复得不错,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又可以一拳把我打到三丈开外了。”
 
    “你还笑,”卫峥先过来捶了他一拳,“少帅不让你来,为什么抗命?”
 
    “我来送药草啊,”聂铎理直气壮地道,“蔺公子知道,那药草对少帅很重要,是不是?”
 
    卫峥侧身仔细看了看蔺晨手中的琉璃瓶。心头一动,忙问道:“蔺公子,这是什么药草。很有奇效吗?”
 
    蔺晨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手将瓶子放在石桌上。看向聂铎:“冰续草是可遇不可求地奇药,你能找到这两棵,想必也是冒了很多凶险,费了无数的心血吧?”
 
    “没有没有,”聂铎忙摆了摆手。“我运气好罢了,自己也没想到真能找到呢。”
 
    蔺晨默然了片刻,轻轻叹一口气,道:“聂铎,我真不想让你失望,可是……是谁跟你说冰续草对小殊地病有用地?”
 
    “是老阁主啊!”聂铎的一团高兴霎时变得冰冷,脸色也随之变了,“蔺公子,蔺晨。你在说什么?什么失望?是老阁主亲口告诉我只有冰续草可以调理少帅体内地寒症的,你是不是不会用啊?你不会用地话,我去找老阁主……”
 
    “聂铎。”蔺晨垂下眼帘,“我爹是什么时候告诉你关于冰续草之事的?”
 
    “就是那一年。我奉命陪老阁主出海寻岛。在甲板上,他喝了一点酒。我们聊着聊着,老人家无意中提到在琅玡书库中,曾记有冰续草治愈火寒毒的先例,可第二天醒了,他又不认,说是酒醉后胡言,可是这次去云南前我到你的书库中查其他资料,竟然无意翻到,真的有这个记载,连图形都有……”
 
    “是,”蔺晨点点头,“确是有这个记载,我也知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有这样一种奇药,为什么我爹和我这些年一直不肯告诉你们,让你们去找呢?”
 
    “看书上说,此草长于毒泽绝域,常常有人终其一生送掉性命也难找到一株,我猜也许是少帅不愿让我们为他涉险,所以不准说出来……”
 
    蔺晨斜了他一眼,道:“你还真会猜,他不准说我们就不敢说?你当我跟我爹和你们这群人一样,他无论吩咐什么,我们都会乖乖地?”
 
    “蔺公子……”
 
    “我们从来不说,是因为知道说了也没用。”蔺晨的脸上也不禁浮起一抹黯然之色,“既然没用,何必说出来让大家心里挂念着呢。”聂铎急地跺脚:“怎么就没用呢?的确有人曾经治好过……”
 
    “是治好过,可怎么治的你知道吗?”蔺晨看着琉璃瓶中枝叶舒展的奇草,又叹了口气,“疗法是记在另一本书里的,需要找十位功力精熟气血充沛之人与病者换血,洗伐之后,病人可获重生,但这十名献血之人不仅要经受痛苦,而且最终会血枯而死。简单地说,用冰续草来救人,就是十命换一命。”
 
    聂铎想也不想,抓着蔺晨胳膊的手一紧,大声道:“换命就换命,我愿意!”
 
    “我也愿意!”卫峥紧接着道。
 
    “我知道你们愿意,”蔺晨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道,“要找十个愿意为长苏送命的人一点儿都不难,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长苏愿意吗?”能不能暗中……”
 
    “不能。整个过程双方都必须保持绝对的专注和清醒,任何一方都不能有所犹疑,甚至可以说,是由病者主动从这十个性命相托地人身上吸走他们的气血……”蔺晨的语调极淡,却透着一种说不出地哀凉,“你们都是最了解长苏的人,要让他这么干,还不如先把他杀了算了……”
 
    聂铎双膝一软,跌坐在石凳之上。
 
    “百十年前被治好火寒毒地那个人,就是拿走了十位甘心情愿为他付出性命地兄弟的鲜血,”蔺晨转头没有看他,继续道,“他得了命,却丢弃了自己心中地情义;与他相反,长苏从没考虑过这最后一条保命的活路,但他保住的却是他在这世上最最看重的兄弟之情……性命和道义,得此就会失彼,愿意选择那一边,只是看自己的心罢了。”
 
    “可是……可是……”卫峥握着拳头,嘶声道,“为什么一心想着自己性命的人可以活,少帅不忍心伤害我们却必须死?上天安排出这样的选择何其残忍,它的公平到底在哪里?”
 
    “我也曾经问过差不多的问题,连我爹都解答不了我,反倒是长苏说,在世人的眼中,生死是天大的事,可在上天的眼里,世间之大,茫茫万劫,浩浩宇宙,众生的公平决非体现在某一个人寿数的长短上,所谓有得必有失,当年活下来的那个人虽得了命,但他所失去的难道不是比性命更要紧的东西吗?”蔺晨一直笑着,可眼中却闪着水光,“听听他这论调,都快参悟成佛了。你们要是能懂他的心思,就别再拿自己的忠心去折腾他了,他不会同意的,反而要花费剩得不多的精力来劝抚你们,何苦呢?再这样逼他彻悟下去,只怕人还没死先就出家了……”
 
    蔺晨说到这里,努力想在唇角挤出一抹嘲讽的冷笑,无奈颊边的肌肉不太听话,只好抓起酒壶灌了几口,道:“你也别难过,这草不是完全没用,倒也能多缓些时日吧。”说着便将瓶子朝怀里一揣,拍拍衣襟一个人先走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盲点
 
    被蔺晨留在院中的三个人如同泥塑一般,半天都没挪动一下僵硬的身体。这其中,聂铎欢喜的时间最久,期盼的心情最切,失望的程度也就最深,他一直把头埋在自己的掌中,后来卫峥伸手摇他,也没有回应。
 
    “聂铎,明天你见少帅时,就说是挂念这里所以抗命跑过来的,别提那个草的事……他知道我们难过,他自己也会难过的……”
 
    聂铎又呆了半晌,双手紧握成拳,猛地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聂锋面前,颤声道:“大哥,有些事情……你大概也知道了,现在父亲叔叔都已不在,应该你管教我,你打我一顿吧,求你了,你打我一顿吧!”
 
    “聂铎你干什么?”卫峥过来拉扯他,“打你有用么?打你有用早就有一群人下手了,你闹什么?”
 
    “你别管我!”聂铎用力摔开他的手,吼道,“你知不知道,有段时间我很恨你,本来什么事都没有的,虽然我动了不该动的心,可我回来了,根本没有人知道,少帅也没有发觉,可为什么你非要问清楚我怎么了,灌了酒也要逼我说!可结果是什么?我说了,被你打,被飞流听到,一切都无法挽回,也无法否认……”卫峥也被他激起了火气,一脚踹过去,怒道:“你还说,我为什么打你,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你说你爱郡主,超过爱这世上的一切,为了她你什么都不在乎,你甚至可以背叛少帅!”
 
    “是,”聂铎双目通红。重重点头,“我当时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无论我怎么想,怎么说。我都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确实,我心里常常会冒一些很自私的念头,甚至在毒沼里挖冰续草地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想,我这么卖命。是不是因为只要少帅活着,我才有希望得到霓凰呢?他会原谅我们,他会成全我们,无论多少人反对,只要少帅愿意解除婚约,他就一定有办法能让我们在一起……而一旦他不在了,就算不管别人的态度和看法,我和霓凰自己……也永远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聂铎……”
 
    “这些念头,听起来很恶心吧?”聂铎深吸一口气。昂起头,“可我还是这么想了。但是想了之后,我却突然发现这些都不重要。抛开所有自私的想法。抛开霓凰,抛开我地软弱和矛盾。我问自己。如果事实恰恰相反,如果只要少帅活着我就永远得不到霓凰。我会怎么办?答案还是那么勿庸置疑,我就是希望他能活下去。这种感觉你很清楚,因为你也是这样的,我们大家都是这样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不行?为什么?”
 
    卫峥看着他,无语以答。聂锋深吸一口气,仍有些发紫的嘴唇颤抖着,泪珠落下,浸湿了脸上稀疏的毛发。比起那两个人,他经历得更多,有更深切的感受,只是他现在说不出,也难受得不想多说。
 
    短暂的爆发后,院子里又恢复了沉寂。聂铎看看卫峥黯然悲戚地脸,有些泄气,伸手拍了拍他,又跪下向兄长拜了一拜,道:“大哥多保重,我走了.
 
    “你去哪里?”卫峥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回云南。少帅不让我来的,你们别跟他说,我悄悄回去。”
 
    “你……不见他一面吗?”
 
    聂铎摇了摇头,转身向外便走,被卫峥一把拉住。
 
    “你别走了,就让少帅责备两声,留在京城吧。”卫峥的目光闪动,似乎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的样子,“云南路途遥远,我怕……到时候来不及通知你……”“通知什么?”聂铎被他的弦外之音震住,心脏几乎停跳,“你到底什么意思?”
 
    卫峥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低声道:“京城局势不错,跟当初少帅不许你来时不太一样了……再说少帅的情况不太好,你还是留下来吧。”
 
    “什么叫不太好?蔺公子不是在这里吗?”
 
    卫峥看着他,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不由掉转头去,躲到一边,却又被聂铎强力扯了回来,逼问道:“他一直写信说他很好的,他也应该很好的,少帅现在才刚过三十岁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话?”
 
    聂锋的手,慢慢伸过去盖在了弟弟地手上,用力握住。赤焰军的前锋大将,当年是比那任性张扬的小少帅更能稳住大局地人,此刻也不例外。在他坚稳的目光注视下,聂铎慢慢控制住了自己地情绪,放开了紧抓着卫峥地手。
 
    空气凝重得快要令人窒息,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当晚,聂铎就住在兄长的房中,没有声响,没有辗转反侧,只是一夜无眠,睁眼到了天亮。晨起后,他梳洗整齐,带着微微苍白地面色,去见他的少帅。
 
    也许真的是因为京城的局势不一样了,梅长苏看到跪在面前请罪的聂铎时,没有怎么生气,凝视着他的眼睛里,还带着几分欢喜的气色,虽然仍有责备,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怎么不听话”,然后就问起霓凰郡主的近况。
 
    其实聂铎虽在云南,但两人一直刻意避开并没有见过面,此刻梅长苏问起,聂铎怕他多心,不敢说实情,便模模糊糊地回答“她还好”。这时甄平进来,提醒梅长苏道:“宗主,言侯今天生辰,前几日已有请柬递来,请您去赏早桂,宗主是亲自去,还是只送一份礼?”
 
    梅长苏沉吟了一下,道:“准备一下,稍晚些时候我去走一趟吧。”
 
    蔺晨趴在桌子上用手支着下巴道:“言侯生辰,大约也请了太子吧?”
 
    梅长苏转身看他一眼,知道他已看出自己昨天情绪起伏是因为什么。笑了笑道:“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再刻意避开已没有意义。我也想了一夜,事已至此。还是多见面,早一点习惯。对景琰和我来说更有好处。”
 
    “那你带我一起去吧,”蔺晨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我喜欢言家那个笑眯眯的公子哥儿,他曾经到琅玡阁来花钱,问他将来的媳妇什么样。蛮可爱的。”
 
    “所以你就逗他,胡说八道的?”
 
    “嘿嘿。”蔺晨没心没肺地笑着,也不反驳,又扑到院子里追闹飞流了。梅长苏没去管他,靠在长椅上问聂铎云南与大楚边境防卫地近况,又叮嘱他关注东海的局势。聂铎一面与他交谈,一面细细打量经年未见的少帅如今地身形容颜,越看得仔细,越明白卫峥昨晚所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心中不由纠结成一团,刀绞一般。
 
    与他相反,梅长苏却没有注意去看自己这位部将地神情。谈了一阵后。他停下来休息,看着窗外出神。
 
    蔺晨大笑的声音从院中传进来。听起来好似无比的快活。没有丝毫的烦恼。
 
    虽然事实上,这个世界根本不可能会有毫无烦恼的人存在。
 
    “聂铎……”安静地听了片刻。梅长苏轻轻叫了一声。
 
    “我在。”
 
    “景琰已经知道了我,”梅长苏转过头,温和地看着他,“你知道,他这人比较死心眼,所以一定会反对你和霓凰地事……你要耐心一点,我会想办法的。”
 
    聂铎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觉得非常的愤怒,忍不住吼出声来:“少帅,求你别再操心我们了。这不重要也不紧迫,现在最要紧的是你,你明明……”
 
    话到此处哽住,再也说不出来。明明什么呢,明明已经命若游丝,明明每日已殚精竭虑,可为什么依然想要承担所有的重负,熬尽所有的心血?梅长苏的盲点在于,当他为了亡魂,为了旧友,为了生死相依的兄弟一点一点凌迟自己生命的时候,他忘了别人也会为了他而揪心,忘了当朋友们眼睁睁看着他不停牺牲时,心里地那种愧疚与疼痛。
 
    聂铎吼了一句之后,又有些无措,含着眼泪将额头贴在少帅座椅的扶手上,而梅长苏则怔忡地看着他,神色很是迷惑。蔺晨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外,歪着头瞧着室内这一幕,叹道:“长苏,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根本没明白聂铎在生什么气。”
 
    梅长苏还没说话,聂铎先就跳了起来反驳道:“你别胡说,我哪里有生气?我怎么可能会跟少帅生气?”
 
    “好好好,”蔺晨摆着手道,“算我多管闲事,真受不了你们这群人,受不了受不了,我这样潇洒出尘地人物怎么就跟你们混在一起了呢?”
 
    这时飞流突然冒了出来,端着一大盆水从几步远的地方朝着蔺晨泼过去,瞬间将他泼成一只落汤鸡,同时大声道:“输了!”
 
    蔺大公子果然不亏是他自诩地潇洒人物,只愣了片刻,便镇定了下来,抹了抹脸上地冷水,优雅地转过身来面对飞流,正色道:“小飞流,我严肃地告诉你,虽然我刚才跟你玩过泼水的游戏,但是,当我们已经休战了半刻钟,而我又开始跟你苏哥哥谈论其他话题时,一般人都应该知道游戏已经结束了,这个时候你偷偷到我背后泼水地行为,是非常错误而且无效的,你明白吗?”
 
    飞流显然不明白,因为他立即愤怒地涨红了脸:“输了!你赖!”
 
    悲凉的气氛被他们一闹,霎时荡然无存。聂铎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有些懊恼自己刚才怎么突然情绪失控,给少帅添了困扰,好在梅长苏现在的注意力已经被飞流引过去了,正笑着抚摸他的头发,听他几个字几个字地控诉蔺晨的卑鄙。最后本着教育小孩不能失信的原则,苏宅的主人逼着蔺晨兑现输了以后的赌注——穿长裙跳扇子舞,整所房子的人都跑了过来观看,一时欢声笑语,扫尽数日来的沉闷与哀伤。
 
    午后,蔺晨为梅长苏细细诊了脉,表情还算满意。这时黎纲已做好了出门贺寿的种种准备,两人便一起上了同一辆马车,摇摇驶向言侯府。
 
    虽然说了不再刻意避开,但梅长苏到达言府的时候,萧景琰已经匆匆来过又离去,所以两人并没有照面。因为国丧未满,尚不能聚众宴饮,故而言侯此次邀约公开的名义是请大家来赏玩言府后院那一片繁盛的早桂,而且接到请柬的人也并不多,整个府第仍然很是清静,梅长苏进去的时候,桂香厅内只有四五个人而已,大家彼此俱都认识,只是并没有特别相熟的,见礼后不过寒喧了两句。
 
    “怎么不见豫津?”梅长苏左右看了看,问道。
 
    “他今天大半天都在的,陪我招待客人,不巧的是苏先生到之前不久,他要说送一个朋友出远门,所以跑出去了。”
 
    梅长苏神色微微一动,随即又是一笑,话头便滑了过去。这种场合不过是尽礼,言阙请客的目的也不外乎是表明他已开始重新在朝局中活跃起来,所以没什么要紧的话说,略坐了坐后,梅长苏便起身告辞。
 
    马车沿着来时的路线回程,穿过朱雀主道,沿较近的巷道斜切。路过十字路口时,另一辆黑色马车正从南边过来,于是苏宅的车夫勒停了马缰,避在一旁,让它先驶了过去。
 
    “莅阳府……”蔺晨透过纱窗,看着那辆马车前悬挂的黑纱灯笼,喃喃念出了声。
 
    “谢玉的死讯几天前传过来了,”梅长苏轻叹一声,“豫津今天出门去送的那个朋友,大概就是谢弼吧。虽然黔州路途遥遥,但身为人子,还是得去把骨骸运回来才行。只可怜莅阳姑姑身边,现在一个孩子都没有了……”
 
    “只要有命,他们都会回来的。”蔺晨瞪了他一眼,“同情什么,比你强多了。”
 
    梅长苏没有介意他恶劣的语气,唇边反而荡起了一个清淡的笑,回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轻声道:“蔺晨,谢谢你……”
 
第一百六十六章 归来
 
    (别担心海姐姐受人影响,全书的情节大纲和基调早就定了的,大家看看本卷的卷名就知道了。会觉得我被人影响的人,其实自己也不知不觉被影响了吧,所以才会一看到某些情节就联想到某些评论。我不会因为个别读者的看法改变原来的设定,当然就更不会为了避嫌而故意不写聂铎,这两者的性质是一样的。这是我的书,所表达的也是我自己的人生观和道德观,读者是否认同是读者的事,决定要怎么写却是我自己的事,即使感觉小白那也是海姐姐自己小白,跟任何一个读者都没关系的。)
 
    在十字路口与苏宅马车擦肩而过的莅阳府车驾中,坐的就是莅阳长公主本人。她刚刚到城门外,送走了身边最后一个孩子,送他远涉江湖,到数千里之外的穷山恶水之地,去搬运他父亲的遗骸。谢弼与他的哥哥萧景睿不同,他是完完全全的世家公子,对于江湖的印象,无外乎风景与传说,这一路山高水长,虽然身边带着几个家仆,仍难免揪紧母亲的心。
 
    方才在南越门外,来送行的人只有言豫津。也许并不能说这就是世态炎凉,但最起码,已没有人愿意再多关注他们。
 
    临行时谢弼再三拜请言豫津多去探望他的母亲,言辞恳切,神情平静。经过狂风暴雨的吹打,这位曾经的名门公子成熟了许多。在那些离奇事件的掩盖下,很多人忽视了谢弼的痛苦,但实际上,他所失去的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少。没有了门第,没有了前途。兄弟离散,爱侣缘断。曾经那么敬仰的父亲,如今留给他地只是一世污名。可是面对这样天翻地覆的变故。他却不能消沉不能沮丧,因为他必须要照看日渐衰弱的母亲。
 
    谢弼从来都不是莅阳长公主最宠爱地孩子。但大难来临后,他却证明了自己是最可信赖的孩子。他要料理一个轰然垮塌地府第所留下来的那个烂摊子,清理物品,遣散仆从;他要时刻不停地留意母亲的情绪起伏,陪她熬过难眠的交煎之夜;他安葬了妹妹。送走了异父的兄长,他安抚在山中书院读书地弟弟,努力把这场灾难对谢绪的影响降到最低。而此刻,他又不得不打点简单的行装,长途跋涉去护送父亲的灵柩回乡。
 
    身为宁国侯府的世子,谢弼原本接受的一切教养就是如何继承门楣,而如今,他所应对的却是以前想也没想过的局面。所以言豫津在送行时,很真挚地说了一句:“谢弼。我以前小看了你。”
 
    送走了最后一个孩子,莅阳长公主眼中的泪水已经干涸。她婉拒了言豫津要陪她一起走地请求,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马车上。回到自己那已不能称之为家的府中。在待遇上,长公主地一切供养如前。游目四周。豪奢依旧,可在内心深处。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贫穷得一无所有,那些宝贵的、被放在心头切切珍惜地人和感情,都已离她远去。一路看中文网
 
    从小就侍侯她地嬷嬷走了过来。为她更换轻丝薄衣,拆散发髻,让她尽可能舒服地躺在长榻之上。两名侍女半跪在膝前轻轻捶打她的腰腿,另一名侍女手执羽扇送来清风,玉盏盛着清露,窗下焚着麝香,奢华富贵仍如往常,除了心底地空荡与悲凉。
 
    曾经那般的烈性与刚强,也经不起这样的失去,亲情、爱情、夫婿、儿女……一刀刀地割着,割到后来,已忘了痛,只剩下麻木与脆弱。
 
    “公主,喝碗安神汤吧?”嬷嬷低声地劝着,满眸都是疼惜与担忧。不忍心加深白发老人的忧虑,莅阳勉强振作了一点精神,道:“好,放着我自己喝,都歇息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老嬷嬷示意侍女将汤碗放下,领着她们全体退下,过了小半刻钟再悄悄进来看,见汤碗已空,长榻上的公主合目安睡,神态还算平和,这才略略放下心来,颤巍巍地扶着小丫头真的歇息去了。
 
    夏末时节,蝉声已低,秋鸣未起,四周沉寂如水。莅阳长公主小憩时不喜欢有人在身边,所以宫女们放下垂帘后俱都退下,侍立于殿门之外,整个室内只余了卧榻上的长公主一人。在一片悄然静寂之中,临西厢侧门的帘纬突然一动,一个苗条轻盈的身影闪了进来,如同落爪无声的猫一样,霎那间便飘到了卧榻旁,先蹲低身子,观察了一下榻上人,然后指尖轻拈,将莅阳长公主搭在腰间的那只手轻轻移开,掀起衣襟。白色的中衣上,一只系在腰带上的明黄色香囊十分显眼,来者立即面露喜色,忙伸手去解香囊上的丝带。
 
    虽然这香囊的外观甚是普通,但却在腰带上细细地系了数个死结,来者试解了一下,根本解不开,便从袖中摸出一柄短匕,正要去割丝带,突然感觉到身后一股劲风袭来,甚是凌厉,大惊之下慌忙回身闪避,已然不及,刚刚侧肩便被一掌击中后背,整个身体飞出了数丈之远,撞在朱红柱子上落下,顿时口吐鲜血,晕迷不醒。
 
    这一下的动静非同小可,不仅殿外的侍女们一涌而入,小眠的莅阳长公主也被惊醒,猛地翻身坐起。但她还未看清四周的一切,已有一双宽厚稳定的手扶住了她的身子,耳边同时响起熟悉的温和声音:“母亲,您还好吗?”
 
    莅阳长公主全身一颤,定住视线,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这张脸。黑了些,瘦了些,目光也更沉静,更稳重了,不过眉目宛然间,仍旧是最心爱的那个孩子。
 
    承载了她更多的偏宠,更多的伤害和更多的愧疚的那个孩子。
 
    “景睿……”苍白地唇间刚吐出这个名字,本已干涸的眼泪便已急涌而出。紧紧抱住他,拥在怀里,再也不想放手。
 
    “是。是我……”萧景睿拍抚着母亲的背,眼圈虽发红,却仍是带着微笑。以前安平富贵之时。母子之间疏淡有礼,反而是如今劫难之后。才有这样血肉交融般地亲密。
 
    “景睿,你早回一天就好了,”掉了一阵眼泪,莅阳长公主吸了吸气,略略放松手臂。看着儿子的脸,“弼儿今天出发去黔州了,你见不到他……”
 
    “我已经听管家说过。没关系,他扶了灵,很快就会回来地。”萧景睿用自己的衣袖给母亲拭去颊边的泪,柔声道:“二弟没回来之前,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只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竟又引得莅阳长公主地泪落了又落。好容易忍住后,她仍是盯着儿子。眼珠也不肯多转一下,周身上下看个没够。萧景睿要比她更能稳住心神些,此时已想起了刚才被自己一掌击飞的那个人。忙起身去看,只见是个侍儿服饰的女子。因受创甚重。仍倒在原地,旁边的宫女们不明所以。无人敢过去动她。“景睿,怎么回事?”莅阳长公主跟着站了起来,走过去看了一眼。
 
    “我也不太清楚。因为听说母亲在休息,我进来时没有让人通报,恰好就看见她在母亲榻前拔出匕首,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萧景睿细察了一下那女子的伤势,皱眉道,“看来一时半会儿她醒不了,样子有些眼熟啊,是府里的旧人吗?早有公主府管事的娘子应答,说这女子是在府里服役已超三年的女侍,令萧景睿愈加的疑惑不解,喃喃自语道:“她在这府中这么久,若是单纯为了刺杀,机会多得是,怎么会拖到今日才下手?”
 
    莅阳长公主也不由眉尖微蹙,道:“我如今是个无足轻重地人,谁会想要刺杀我呢?景睿,你确认看到她时,她正准备杀我吗萧景睿眸色微凝,细细闪回了一下当时那快速的一瞥,突然一扬眉,问道:“母亲,您腰间有什么东西吗?”
 
    “我腰间?”莅阳长公主慢慢抚向腰侧,指尖拂过香囊柔滑的丝绸表面,面色微显苍白,“只有……只有这个……你知道地,谢……他临走时的一份手书……”
 
    听她提起那份手书,萧景睿瞬间回想起当时地情形,心头顿时一凛,忙道:“手书地内容是什么,母亲看过吗?”
 
    莅阳长公主有些虚弱地摇摇头,“我之所以替他收着这份手书,不过是因为他的托付,要保他地性命。这其间的内容,我并不想看…”
 
    对于谢玉可能留下来的隐秘,萧景睿同样没什么兴趣。因为知道的越多,痛苦就越多,旧时污痕被挖出的后果,就是难以忍受的煎熬和折磨,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已有人针对这封遗稿动了手,如果不弄清其中的内容,就很难推测出敌方是谁,也判断不准当下情势的危险程度,所以他思虑再三,还是摒退了室内所有的下人。
 
    “景睿,你要看吗?”莅阳长公主握住了他的手。
 
    “您的安危比较重要,知道手书牵涉到哪些人,才知道该怎么应对。母亲如果实在不想知道,孩儿一个人看好了。”
 
    莅阳长公主淡淡一笑,低头打开腰间的香囊,取出墨迹斑斑的绢巾,柔声道:“要看,就一起看吧。如果那又是一道旧日的伤口,两个人来承受,总比一个人好。”
 
    萧景睿伸手接过绢巾,坐到了母亲的身边,将巾面平平抖开。母子二人分别执着绢巾的两角,从头细细地看去。一开始,两人只是神情稍稍凝重,但看着看着,脸上的血色便渐渐褪去,变成一片惨白,轻飘飘的一条长巾拿在手里,就好象有万斤之重,看到后来,莅阳的手一松,整个人扑倒在榻枕之上,捂住了自己的脸。
 
    萧景睿紧紧咬着牙根,将母亲丢开的巾角拾起,摊在掌心坚持看完了最后一个字。在看手书之前,他已想象过会看到令人惊骇的内容,然而真正看完之后,他才知道之前的准备根本毫无用处。那些扑面而来的文字,令他全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坚冰,恐怖的寒栗从头到脚反复地蹿动着,一次比一次更紧地绞住心脏。经过那情断恩绝的一夜后,萧景睿以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轻易震动自己的情绪。可是今日这薄薄一巾所展露出来的真相,却是与他个人的身世之痛完全不一样的另一个地狱,一个更深更黑、更卑劣更无耻的地狱,一个充满了血腥、冤恨、阴惨和悲愤的地狱。
 
    在这个地狱的炼炉中,埋葬了一代贤王,一代名帅和七万忠魂,埋葬了当年金陵帝都最耀眼最明亮的少年,也埋葬了无数人心中对于理想和清明的希望。
 
    柔滑光顺的丝制绢巾,本应有着幽凉的触感,可当萧景睿用力将它揉在掌心时,却分明感受了一团燃烧着的火焰,正顺着四肢百脉烧灼进来,似要焚尽五脏六腑。
 
    倒在长榻上的莅阳长公主低低地呜咽出声,几乎无法吐纳呼吸。姐姐晋阳漫过玉阶的鲜血似乎再一次浸过眼前,将视觉所及的一切都染成鲜红,永世洗之不净。
 
    萧景睿伸手扶住了母亲瘦削伶仃的肩头,将她转向了自己。母子二人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彼此就已读懂了对方的心中所想。
 
    “不行的,不行……”莅阳长公主惊恐地抓住儿子的胳膊,满额冷汗,“这案子是陛下亲自处置的,你能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萧景睿凝视着母亲,视线定定的,没有丝毫的晃动。
 
    “母亲……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只知道……面对这样的真相,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第一百六十七章 请求.101du.ne
 
    萧景睿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不高,却透着一股坚持与决心,莅阳长公主觉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紧紧地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不得不像象一个溺水的人紧攀浮木般,死死抓着儿子不放。
 
    “景睿,你听娘说……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他有多狠,当年不是没有人喊冤,可是他不听,不听!晋阳姐姐、宸妃、景禹……当我看着他们死的时候,我就知道皇上已经下了世上最绝最狠最毒的决心。这案子是他心里最大的逆麟,谁要想去碰,就等同于要推翻他高高在上的威权,不会有好下场的!你想想看,黎老先生、太傅,还有你英王伯伯,哪一个不是名传天下,举足轻重?可是结果呢,谁也拗不过一颗冷酷的天子之心……景睿,你别犯傻,难道你还能公告天下,宣扬皇帝陛下所犯的大错?”
 
    “那么母亲,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吗?”萧景睿静静地道,“把真相从脑中抹去,好象从没有读过这封手书一样,是吗?如果真的这样做的话,我们的良心,可还能有一日的安眠?”
 
    “景睿……”
 
    “我明白母亲的想法。可是真相就是真相,无论我们是否有能力改变所有被颠倒的黑白,但最起码,我们不能当那个隐瞒的帮凶。”萧景睿想挣开母亲的手,但却被抓得更紧,略略加大一点点力道,莅阳长公主的泪珠便如断了线一般,令他不得不停下来,耐心地继续劝说,“母亲。现在已有人来夺取这份手书,不是我们想要置身事外就可以的。您要相信,这天地间至高至正的。不是帝王君皇,而是道义与事实。不过您放心。我虽然做不到袖手不理,但为了母亲,我是不会鲁莽行事的。”
 
    莅阳长公主慌乱地摇着头,散乱地发丝被冷汗浸湿了贴在脸侧,使她整个人显得格外苍老与憔悴。眼看着说服不了儿子。她的脑子急速地转动着,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景睿,我们把这个,交给太子吧“什么?”
 
    “太子啊,”莅阳长公主急切地道,“你不在国中时有没有听说过,大梁有了新的太子?”
 
    萧景睿沉吟着慢慢点头,“听说过,是靖王……”
 
    “对对。”莅阳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力图镇定,“也许你记不清楚了。景琰这孩子跟祁王和林家,那是有割不断地渊源。林家的小殊跟他一起长大。他们是最好地朋友。如果说这世上有谁会真心实意想要替祁王和林氏雪冤,那一定是他。我们把这封手书交给太子。不是比在我们手上更有用吗?”
 
    “新太子……”萧景睿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头,“我以前与他接触得不多,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虽然说当年他们有故旧之情,但如今太子正位东宫,等着就要继承大宝,他会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掀翻这样的大案吗?”
 
    “景琰素来心性良正,我相信他不会忘记旧时恩义。”莅阳将手稿抓过来卷起,重新装回香囊之内,快速道,“娘这就去东宫,你就什么都不要管了。无论太子的态度如何,娘毕竟都是他地姑姑,怎么都不会有事的。”
 
    “怎么可能让母亲一个人去?”萧景睿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口气却很坚定,“既然太子不会为难母亲,自然也不会为难我。”
 
    莅阳长公主的本意,当然是希望儿子半点也不要沾染上这件事,但毕竟是亲生的孩儿,心性还是了解的,只看他一眼,便知他的决心已不容更改,当下也只有叹息一声,不再勉强。
 
    这一晚萧景睿重新调整了公主府的防卫,又将绢书放在自己的身上,陪侍在母亲寝殿门外。一夜倒也平安无事。次日一早,母子们随意用了些早膳,预计好太子散朝地时间,便同乘车轿前往东宫而去。
 
    虽然谢玉犯案被贬,但莅阳长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天子御妹,东宫接待的诸执事不敢怠慢,一面遣人飞快地去通报,一面恭迎她进来。萧景琰大概刚从朝堂上回来,太子冠服还未及更换,便站在东宫正阁的阶前等候这位小姑姑,以示礼遇。由于性情地原因,他们两人从来都不是亲密的姑侄,见面也只是淡然地相互见礼,随后一同进入阁内。
 
    可是刚迈进东宫正阁地门槛,莅阳长公主和搀扶着她地萧景睿便同时怔住,呆呆地僵立在原地。因为这轻易不让人进来的正阁之内,竟还站着另一个人,一个素衣白衫,无品无职地外人。
 
    这个人此刻正云淡风轻地笑着,一面躬身向长公主施罢礼,一面道:“草民见过长公主殿下。景睿,好久不见了。”
 
    萧景睿去岁离京之际,梅长苏明面上还是誉王的人,如今乾坤翻转,他已傲然立于新任太子的身边,斯情斯景,使人在恍然大悟之际,也不免有些心潮翻滚。
 
    “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苏先生,”莅阳长公主冷冷一笑道,“当年初见先生,便知非池中之物,如今看来,果然是麒麟手段。”
 
    “公主谬赞了。”梅长苏淡淡道,“太子殿下抬爱,对苏某有赏识之心,我为大梁臣民,又岂敢不略尽绵薄。”
 
    他辞气柔润,神情温和,便不知为什么,莅阳长公主看着他时,总觉得心中凛凛,于是闪开视线,道:“景琰,我今天来你这里,是有机密要紧的事跟你说,外人在场,不太方便,能不能请苏先生回避一下?”
 
    萧景琰立即道:“不必了。苏先生就如同我本人一样,姑母有什么话能对我讲的,就能对苏先生讲。”
 
    这句话应该算是十分有分量的了,就算太子只是说来客套,那也非同小可。更何况他说话时语气之认真,没有半分随口而出的意思,莅阳长公主看看他们两人。心下忐忑,倒有些犹豫起来。
 
    “长公主殿下今天来。是为了谢侯离京时写的那封手书吗?”梅长苏似乎并不在意她神情如何,仍是微笑着问道。
 
    萧景睿听他这么说,想来此事又在他掌控之中,于是便配合地问了句:“苏兄怎么知道?”
 
    “留下手书保命这个主意,当时还是我出地呢。景睿不知道,但公主殿下应该不会忘记,”梅长苏踏前一步,挑了挑眉,“两位今天到东宫来,想必是已经看过手书内容了吧,有什么感想?”
 
    莅阳长公主惊骇地看着他,颤声道:“难道你知道吗?手书里所写的那些事,你居然早就知道?”
 
    “我知道又如何。天下还不知道。”梅长苏此刻的神情,是在场诸人从未见过地凌厉,唇挑冷笑。眉带烈火,双眸中的灼灼锋芒令人不敢直视。“长公主。你们曾经姐妹情深,这些年来。故人可曾入梦?”
 
    莅阳长公主承受不住他这样地视线,猛地将头转向一边,咬着牙道:“你何必再多说,既然你们知道手书的内容,一定是想要它,其实我们今天来,本就是准备将此书交给太子的,拿去吧。”
 
    梅长苏看着长公主手里递过来的香囊,淡淡一哂,道:“您错了,单这一封手书,我还看不在眼里。太子殿下想要请公主您帮的忙,要比这个为难得多,不知您可愿意听上一听?”
 
    萧景睿轻轻挡住母亲地半边身子,低声道:“苏兄,家母现在深居简出,能做的事情有限,关于这件事,太子殿下如有驱遣,景睿愿意承担。”
 
    梅长苏看他一眼,轻轻摇头,“景睿,就这件事而言,你能做的才真的是有限。”
 
    “姑母,我既然向您开口,所提的事当然也只有您能做,”萧景琰直视着莅阳长公主的眼睛,问道,“您真的,听都不愿意听一下吗?”
 
    话到此处,很显然那不可能是一个简单的要求,不过莅阳长公主犹豫了片刻后,还是道:“你说说看吧。”
 
    “再过几日,就是父皇的寿诞之日,我会为他举行一次仪典,召集宗室亲贵,朝廷重臣于武英殿贺寿。”萧景琰语调平缓地道,“这封手书是谢玉地自述,而姑母你是谢玉的妻子,我想拜请姑母于寿仪当日,携此书于百官之前,代谢玉供罪自首。”
 
    莅阳长公主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后退数步。
 
    “父皇此生最看重的,就是他至高无上不容人挑战地威权,此案关系到他一世声名,就算真相再怎么让他震撼,他也不会自承错失,给后世流传一个杀子灭忠,昏庸残暴的名声,所以,我必须造成一个群情沸腾,骑虎难下地局面,一个完全脱离了他掌控地局面,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必须当众同意重审此案,而这个局面的开端,就要靠姑母成全了。”
 
    “这……这……你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莅阳长公主面色如雪,怔怔地瞪着他。
 
    “请姑母放心,无论到时局面如何演化,姑母地安危侄儿会一力维护,不会让您受到伤害的。”
 
    “如果陛下暴怒,坚持一意孤行,你又想如何维护我?”
 
    “侄儿既然要走这一步,自然已做了万全的安排。父皇如今不是当年的父皇,侄儿也不是当年的祁王,我要做的是洗雪冤情,不是飞蛾扑火,若无后手,岂不是有勇无谋?”莅阳长公主被他话语中隐含的意思给震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这一年深居简出,外面的消息知道的不多,对于萧景琰的感觉无外乎渔翁得利,但此刻看看他坚硬如铁的面容,再看看一旁负手而立的麒麟才子,这才突然惊觉,这个侄儿如今的锋芒之盛,早已非病弱的老皇所能控制。
 
    “景琰,”莅阳长公主镇定了一下,看了身旁正拧眉沉思的儿子一眼,微微仰高面庞,“不管怎么样,要我当众揭穿此案,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我按你的话去做了,于我何益?”
 
    “您是在问首告之后有什么好处吗?”梅长苏眉尖一跳,眸中精芒闪了过来,“长公主殿下,你已知晓当年惨案的真相,却还在问为他们洗冤于你何益?”
 
    莅阳长公主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
 
    “算了,”梅长苏的语调中带着深深的失望,回身对萧景琰道,“金殿首告,需要莫大的勇气,长公主若无真心实意,只怕会适得其反,乱了殿下的计划,还是另择人选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允诺
 
    (我曾在书评区专门做过说明,不过看起来好象还是有些读者不太了解,所以在这里重复进行一下名词解释:皇帝的姑母、姐妹、女儿,按辈份的不同分别被称为“大长公主”、“长公主”和“公主”。晋阳和莅阳都是与皇帝同辈的姐妹,因此两人都是“长公主”,这跟她俩的年龄排行并无关系,等景琰登基之后,莅阳就会成为“大长公主”,而景宁这一辈的就会变成“长公主”了。至于皇室女子的排行并不是很重要,一般大家都会以她们各自的封号来称呼和区分她们,如果实在想论一论年龄顺序,就加个数字,比如四公主、七公主什么的
 
    萧景琰握住梅长苏的胳膊,轻轻拍了拍。他知道林殊此刻的失望是真的,心里也有几分难受。不过他原本就对莅阳长公主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也知道强迫没有意义,于是便依从梅长苏的话,侧身从姑母手中拿过香囊,道:“劳您送来,侄儿代亡者领情。我和苏先生还有事要商量,姑母慢走,不送了。”
 
    他就此送客,没有多余的游说,反而让莅阳长公主有些不知所措,想要开口说什么,又觉得无言以对,最后也只好转过身去,默默低头向外走去。萧景睿躬身向太子行了礼,两三步追上母亲,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臂。
 
    离开正阁,走过方白玉铺就的外院,临到影壁前,莅阳长公主突然顿住了脚步,抬起双眼看向儿子:“景睿,你是不是觉得……娘这么做有点太无情了?”
 
    萧景睿沉吟了一下。道:“这件事做与不做,都有它的理由,要看母亲您自己心里看重哪一边了。其他任何人。包括孩儿,都没有资格影响母亲的决定。何况这件巨案一旦翻了过来。谢……谢侯的罪名就是大逆,他虽然身死,却势必要株连到二弟和三弟。母亲不愿经自己之手,陷他们于绝境,这份疼爱之心景睿是明白的。”
 
    莅阳含着泪。拍抚着儿子地手背,“还是你懂娘的心思。可是看太子的决心,这案子迟早要翻。如果真为弼儿绪儿着想,由我出面首告,换他们一个恩赦,倒也不失为一种解决之道。我本来想,那位苏先生精明过人,自然会以此来劝说我,谁知……我不过才说了那么一句话。他居然就生气了……”
 
    萧景睿想了想,也觉得心中疑惑,低声道:“我当初结识苏兄。是仰慕他地才华气度,尽管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我还是一直觉得……争权夺利不是他的格调。既然他早就知道赤焰冤案地真相。那么也许自始至终,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案子。至于投靠谁辅佐谁,不过是手段罢了。”
 
    “看起来,这位苏先生不是局外之人……”莅阳长公主柳眉轻蹙,眸色沉沉,“他到底是谁呢?赤焰这件案子,究竟与他有什么关系?”
 
    “现在细究这个,倒没多大意义,无论苏兄是局中人也好,仅仅是太子谋臣也罢,他们二人既然选择当众公布谢侯遗书,可见雪冤之心已如金石之坚,不留退路,让孩儿甚是感佩,可惜我身份尴尬,很多事情,不能代替母亲去做……”
 
    “景睿,如果你与娘易位而处,想必是一定会答应他们的请求吧?”
 
    萧景睿认真地想了想,道,“孩儿与母亲是不同的两个人,不可能会有相同地想法.世间的事,多有两难之处,母亲的矛盾酸楚,孩儿又岂能不体谅?”
 
    莅阳公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着正门影壁上的九龙彩雕深思良久,最后慢慢转过身来,道:“好孩子,你陪娘回去一趟吧。萧景睿似乎对母亲的决定并不意外,点了点头,扶紧了她的手:“母亲,孩儿向您发誓,无论将来情势如何,我们一家同甘共苦,如有人想要伤害母亲和兄弟们,必先从孩儿身上踏过去。”
 
    莅阳长公主心头滚烫,用力回攥住儿子的手,两人相扶相依,重新迈进了东宫内阁的大门。
 
    萧景琰迎上前,如同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位长公主一样,微微欠身:“姑母请坐,请问还有什么话要吩咐吗?”
 
    “我答应你。”莅阳长公主简洁地道。
 
    “姑母可曾考虑清楚?”
 
    “我去而复返,自然是思虑再三。”莅阳长公主黯然一笑,“其实想得再多又怎么样呢,我只是做不到真的袖手旁观。如果今天跨出你这东宫大门,只怕以后夜夜梦魂难安。”
 
    “好,”萧景琰扬眉道,“姑母有此情义,那侄儿也可以在此向您保证,洗雪赤焰冤案之后,您地所有孩儿,都会受到恩赦,决不株连。”
 
    莅阳长公主不由一震,失声道:“你居然知道……”
 
    “姑母所思,乃人之常情,有何难察?”萧景琰与梅长苏交换了一个眼神,淡淡道,“苏先生刚才不想多谈,只是不愿把这件事情变成一场交易。事到如今,已是最关键的时候,凡有半点违逆真心、交换强迫得来的许诺,皆是不可控地变数。不勉强姑母,也是为了不冒意外的风险。”
 
    “太子这话说得坦诚,我听着反而轻松。看来不是真心要想为亡者洗冤之人,你现在已不愿引以为援,”莅阳长公主地视线转到了梅长苏脸上,“既然是这样,那么苏先生能站在这里,想必是忠心不二,深得你地信任了,却不知太子是如何确认苏先生的真心实意地?”
 
    萧景琰抿了抿嘴唇,看了梅长苏一眼,见他面无表情看着窗外,好象根本没听见莅阳长公主说话,心头顿时隐隐作痛,顿了顿方道:“苏先生为我所尽的心力。一言难以尽述。何况用人不疑,我刚刚已经说过,先生与我。如同一人。”
 
    “用人不疑……”莅阳长公主喃喃复述了一遍,点了点头。“景琰,我一向很少关注你,今天才发现你和景禹虽然性情不同,骨子里却十分相像。”
 
    “此生若能承续皇长兄遗志,确是景琰的心愿。”萧景琰微微点了点头。“姑母回去之后,倘有改变心意之处,不必勉强。到时大殿之上,面对陛下的暴怒,压力深重,如无坚定的决心,只怕很难把话说完。”
 
    莅阳长公主并没有立即应答,而是慎重地想了想,默默颔首。这时梅长苏转过脸来。笑问:“景睿,你去了一年多,想必长了许多阅历。一切还好吧?”
 
    萧景睿地唇边挂着温和的笑容,道:“是啊。远离故国。见了一些人,经了一些事。此时再回想过往,已可以看得更清,想得更明。只不过……苏兄好象没怎么变,我现在看你,感觉还是那么高深莫测,难以捉摸。”
 
    就这么几句话后,两人相视而笑,仿佛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揭过,清爽了许多。莅阳长公主也没再多言,略略向萧景琰点头,便携同儿子再次离去。
 
    殿中此刻只剩了两人,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梅长苏早上主动过来东宫时,萧景琰很是惊喜,可一见面,却发现他仍是神情疏离,只谈正事,于是也不敢说什么别的。而且没说多久,长公主母子便到了,现在事情虽然商议定了,但两人之间地僵局依然没有完全打开。“你觉得,莅阳姑姑这次是不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助我们一臂之力?”沉默了片刻,萧景琰先开口问道。
 
    “长公主已不是会冲动行事地人了,她肯答应,便有九分的把握。不过为防万一,备选的方案还是要拟一个。”
 
    “这没问题,言侯是绝不会退缩的,他向我保证,如果到时候让他金殿呈冤,就算天子震怒刀斧加身,他也一定会坚持把所有的真相都说完地。不过,要借谢玉的遗书来掀开此案,自然还是莅阳姑姑出面最为顺理成章。”
 
    “嗯,”梅长苏轻轻应了一声,“到时候现场的局势难料,还要靠殿下一力掌控了。”
 
    “这个你放心,信得过的宗室朝臣我都分别谈过了,效果比我预料的好,不管是真心也罢,是顺势也好,他们全都表示会大力支援。不过为了避免其中有人首鼠两端向父皇告密,我已特意拜请母妃,确保这几日没有外人能见到父皇。殿中随侍的禁军,是由蒙卿亲自挑出来的,他们会拖延时间,在姑母没有说完话之前,无论父皇怎么叫骂,他们也不会真的动手把人拖走。”
 
    “殿下的动作好快。”梅长苏笑了笑。
 
    见他露出笑容,萧景琰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我没跟你商量就联络朝臣,还担心你责我莽撞呢。听蒙卿说,你一直强调要步步踏稳,所以瞒着我很多事,怕我激进。”
 
    梅长苏慢慢垂下眼帘,低声道:“只要陛下还在位,要翻案就不可能真地万无一失,我只不过总想再多几分把握而已。如今这样的程度,差不多已经算是我预先设定的成熟时机了。此事现在已由殿下你主导,我也确实不……不想再等了……所以一切就由殿下安排吧。无论是对含冤受屈地人也好,还是对天下人也好,由陛下亲自下旨重审昭雪,和将来殿下登基后再翻案,意义总归是不一样的。”
 
    “我明白你地意思,也明白你对我地期望,”萧景琰深深地看着他,想要叫出小殊的名字,又有些拿不稳,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了忍,道,“只要能成功让父皇当众下旨,我一定会把这案子翻得漂亮,绝不给宵小之徒留下任何口实。”
 
    梅长苏再次笑了笑,徐徐抬起双眼,“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殿下……”
 
    “你跟我客气什么?尽管说好了。”
 
    “寿仪那日,请殿下带我一起去吧。”
 
    萧景琰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瞪着他。
 
    “我也算有客卿地身份,虽然出现在那种场合仍然会引人注目,但也不是特别的突兀。……等了这些年,无论最终是成功还是失败,我总想要亲眼看到那一幕……”梅长苏说到这里,突然发现景琰的神情不对,停顿了一下问道,“殿下觉得很为难吗“你在说什么?”萧景琰继续瞪着他,眸中已升起怒气,“这还用拜托我?你本来就应该在场的!走到今天这一步,煎熬的都是你的心血,我怎么可能……不让你亲眼目睹这个结果?”
 
    “殿下……”
 
    萧景琰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沉着脸道:“殿什么下,你不知道我叫什么?你难道是今天才认识我的?你刚才用的是什么身份在跟我说拜托,我的谋臣吗?”
 
    “景琰,”梅长苏将左手放在了萧景琰的小臂上,用力按住,重逢后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叫了他的名字,“这也是……我必须要跟你说清楚的一件事……”
 
第一百六十九章 身份
 
    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如同往日一样被叫了出来,萧景琰又是惊讶又是感慨又是欢喜,心头**辣地涌起滚烫的硬块,堵在喉间咽之不下,可又不愿表现的过于激动,让好友看了难过,所以一时之间脸色变幻了几次,最终也没能稳妥地定下来。
 
    梅长苏不由笑了起来,道:“你也别太体贴我了,我能从梅岭的血海里爬出来,走到这里,哪里有那么脆弱?在你面前,感到伤痛是难免的,但若是一味沉溺于惨苦哀情难以自拔,那倒也不是我……”
 
    这句话简直就是说到了萧景琰的心里,他立即高兴地道:“你能想开我就放心了,其实你也没怎么大变,就是安静了些,大家年岁渐长,这也是应该的,你看我,我也不象当年那般爱跟你闹了。只要人还在,变了个样子又有什么要紧的?等这案子翻过来之后,你还是林殊,我还是景琰,我们还可以跟以前一样……”
 
    “景琰,”梅长苏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不可能了,无论这个案子翻得有多彻底,我都只能是梅长苏,永远不可能再是林殊了……”
 
    “为什么?”萧景琰浓眉一跳,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只要污名洗雪,你当然可以得回原来的身份,谁要敢对此有所异辞……”
 
    “你听我说完,”梅长苏用沉静的目光示意他重新坐下,“苏哲是什么样的人,他曾经怎样在太子和誉王之间游走,全京城都知道。他身为阴诡之士,行阴诡之术。虽是夺权利器,却终非正途……”
 
    “可是……”
 
    “景琰,”梅长苏不由他分说。立即截断了他,“于我而言。翻案就是结局,我能看到这一天已经很满足了,可对你而言,洗雪旧案只是开始,你还要扫除积弊。强国保民,振兴大梁数十年来的颓势,还天下一个去伪存真、清明坦荡的朝局。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需要一个完美地开端,亡者英灵在上,也希望能看到你在天下人心中是一个有情有义、公允无私的君主,象苏哲这样的人,绝不能成为你所看重地宠臣,这会让天下误解新君依然是喜爱制衡权术之人。违背你我的初衷。更何况,我以苏哲之名,在京城行事已久。这两年来地次次风波,多多少少都跟我脱不了关系。再加上形容大改。身上无半点往日之痕,单凭数人之证。就突然说我是林殊,未免惊世骇俗,让人难以置信。想我赤焰七万兄弟,烈烈忠魂,盼的就是昭雪的这一天,若因为我一己之私,引得后世史笔如刀,把一桩清清白白的平冤之举,无端变成了惹人揣测、真假难辩的秘辛,那我这十三年地辛苦,又所为何来?”
 
    “就是因为你十三年的辛苦,我才不能眼看着你再受委屈!”萧景琰终于忍不住反驳道,“天下人如果误解你,那是天下人的愚钝,你又何必介意?”
 
    “说实话,我真的介意”梅长苏郁郁一笑,“不仅我介意,我还希望你也介意。不把天下人的评价放在心头的人,就不知自省和约束为何物,这又如何做得了明君?再说,得不回林殊这个身份,未必就是委屈。我做梅长苏十几年,都习惯了。就让当年的林殊,永远保持他在大家记忆中的样子,不也很好吗?”
 
    萧景琰抿紧嘴唇,深深地看了他许久,突然问道:“你想离开京城吗?”
 
    “呃?”梅长苏没想到他有此问,目光一颤,脸色稍稍有些发白。
 
    “你坚持只做梅长苏,却又说他是阴诡之士,不适合留在君主身边,那言下之意就是说你不适合留在我身边了?”萧景琰紧紧盯着好友的眼睛,一瞬也不放松,“你是不是打算翻案之后就离开京城,去退隐江湖呢?”
 
    梅长苏地脸上露出完美的微笑,语调轻松地道:“我十三年来旦夕未歇,也确实觉得累了。你现在羽翼已丰,身边贤臣良佐充足,治国无虞,就放我出去逍遥逍遥有何不可?过个三五年,我就会回来看你,你我的兄弟之情,朋友之谊,总不至于不见面就维持不住吧?”
 
    萧景琰丝毫没有被他地笑容打动,面色依然冷硬,“小殊,你跟我说实话……你的身体还好吧?”
 
    “身体啊,”梅长苏笑着揉了揉脑门两边地太阳穴,“肯定不能跟当年比了,没有劲力,武艺全废,如果现在再跟你动手,可就只有被打地份儿了。”
 
    “是吗……”萧景琰又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这才绽出一丝微笑来,“那我等你,等你养好了我们再比。”
 
    梅长苏垂下双眸没有说话。
 
    “……养不好了吗?”
 
    “嗯。”
 
    “那也没关系,”萧景琰忍着心头激荡,拍拍他地肩膀,“人还在就好。”
 
    梅长苏也笑着点点头,端起桌上的新茶慢慢地啜饮。
 
    “看你的样子,除了让我不公开你的身份外,还有其他的事要说?”
 
    “是,”梅长苏放下茶碗,神色稍转凝重,“我还想跟你商量一下庭生的事。”
 
    “庭生?庭生在我这里很好啊。文才武艺都深得教习赞誉,很有他父亲当年的风采呢。等将来尘埃落定了,我们就……”萧景琰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一下子咽住了。
 
    “皇室传承,核定血脉最是严谨,”梅长苏语调低沉地道,“出生时没有金匮玉碟,没有内廷司的赤印宝册,就没有皇家子弟的身份。虽说我们知道庭生是祁王的遗腹子,但他毕竟生于幽掖庭,冒顶了他人之名,虽然那是为了保命的无奈之举,却也使他不可能再重归皇室了……”
 
    萧景琰是皇室中人。当然知道他所言不虚,只是以前对于是否能最终夺嫡雪冤没有把握,所以一时未曾考虑过庭生的身份问题。此时静心一想,不禁哑然。
 
    “至于祁王地宗嗣。将来即使要续祧,那也只能从你或者其他王爷所生的孩子中挑一个过去,总之庭生是没有这个资格了,”梅长苏说着,神色有些黯然。“即使你将来登基为帝,也不能为了他一个人开先例,乱了皇族的宗法伦常……”
 
    萧景琰长叹一声道:“皇室宗法严苛,这也是没办法地事。想当年惠帝膝下无子,尚且不能把遗于民间的私生皇子带回,又何况庭生。”
 
    “景琰,”梅长苏略略向好友靠近了一点,低声问道,“你没跟庭生说过他地身世吧?”
 
    “没有啊。孩子还小,受了那么多苦,我又不想让他去复仇。跟他说这个干什么?”
 
    “纪王更没说过……”梅长苏拧眉思忖,“可是我总觉得庭生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不知道时很知足。可一旦知道了,反而会添许多的杂念与烦恼。景琰。庭生的性子越沉静,我越觉得担心他,将来……你要多多花些精力注意他,让他安安稳稳度此一生,方不负祁王在天之灵……”
 
    萧景琰扬着脸想了半晌,道:“这样好了,要庭生进宗室是不可能的了,不如我收他为义子,好歹提一提他的身份。他是祁王兄地孩子,品格非俗,就算将来做不成一代贤王,至少也该是朝廷栋梁嘛。”
 
    “我倒觉得……”梅长苏皱着眉头,吐辞有些犹豫,“让庭生离皇室核心远一点会比较好……”
 
    “为什么?”
 
    梅长苏迟疑了一下,想想又笑了,“也不为什么……也许是我多虑,我总觉得对于庭生这样吃过苦的孩子来说,平凡安康的生活也许才是最幸福的吧。”
 
    “就是因为他吃过苦才要补偿他嘛,”萧景琰也笑道,“庭生活下来不容易啊,我会好好教养关照他的,再说不还有你吗?就算将来我有了什么疏忽之处,你提醒我好了。”
 
    说到“将来”二字,梅长苏胸口一闷,却又无言,勉强笑了笑,起身道:“我也该告辞了。接下来的重担尽压于殿下一人之肩,实在辛苦你了。”
 
    “又跟我客气,”萧景琰今天与他把该说的话都谈开了,心情甚好,一面站起来相送,一面道,“母亲说心绪安宁对你有好处,这几日就好好养一养吧。寿仪那天,只怕是半口气也松不得,你可支撑得住?”
 
    “你说呢?”梅长苏笑容浅淡,“这些年为的就是这一天,我死也要撑住的。”
 
    萧景琰不知为什么,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刺心,皱眉道:“你别说地那么夸张,其实万千功夫都是做在前面的,我们现在胜算极大,真的用不着太紧张。这几日我会时刻留心,莅阳姑姑那边也不会放松,你尽管休养你地,只要有我在,任何的意外都休想发生。”
 
    梅长苏见他信心十足,也觉宽慰,点头应了,走出正阁召唤飞流。萧景琰本想送他到外殿落轿处,被一口拒绝,也只好站在正阁地影壁外,目送他二人离去。
 
    回到苏宅后,梅长苏觉得有些疲累,扶着飞流,正想到卧榻上去躺一躺,这时房门一响,蔺晨大摇大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神秘地笑容,得意洋洋地道:“有个好消息,你要不要猜一猜?”
 
    他不问人家要不要听,却问要不要猜,一看就知道他现在有些无聊。梅长苏懒得理他,一闭眼睛,就倒了下去。
 
    “猜嘛猜嘛,”蔺晨赶过来将他拖起,“我发现你最近运势很强,有点心想事成的味道。这个好消息对你来说绝对是锦上添花,我让你猜三次!”
 
    梅长苏定定地瞧了瞧他满溢着笑意地眼睛,心里突然一动,失声道:“你抓到夏江了?”
 
第一百七十章 开始
 
    梅长苏定定地瞧了瞧他满溢着笑意的眼睛,心里突然一动,失声道:“你抓到夏江了?”
 
    蔺晨脸一板,非常不满地道:“我不是让你猜三次的吗?”
 
    飞流在一旁大乐道:“一次!”
 
    蔺晨回手拧了拧他的脸,“是你苏哥哥一次就猜中了,又不是你这个小笨蛋猜的,你得意什么?”
 
    “你别欺负飞流了,”梅长苏把他的手臂拉过来,“说说看,怎么抓到的?人现在在哪里?”
 
    蔺晨伸出一个巴掌,在梅长苏面前翻了翻。
 
    “甄平!”梅长苏无奈地横了蔺晨一眼,向外扬声叫道,“拿一千两银票进来!”
 
    屋外应了一声,片刻后甄平便推门而入,手里的银票看起来还挺新的,“宗主,银票拿来了,您要做什么?”“给他吧,”梅长苏用下巴指了指蔺晨,“人家琅玡阁回答问题是要收钱的,我刚才问了两个问题,他出价五百,两个自然就是一千……”
 
    蔺晨喜孜孜地从甄平手里把银票抽过来,展开鉴定了一下真伪,笑道:“我本来出价是五十两一个的,谁知你梅大宗主这么有钱,非要给我一千,我只好却之不恭了。”飞流,我们出去吧,”甄平朝少年招招手,“这家伙真让人受不了,小孩子经常跟他在一起会变坏的。”
 
    飞流对于“受不了”这个结论甚是赞同,果然跟着甄平飘到外边玩去了。
 
    “好,收了钱,我就回答你吧,”蔺晨心满意足地将银票收进怀里。“会庇护夏江的人,不外乎三类,滑族、悬镜司旧部暗桩和被他拿住把柄的人。有这么些方向就不难查,他最后是在一所尼庵里被我找到的。我跟你说哦,抓到夏江是小事,关键是那个尼庵里有个小尼姑好漂亮呢,我准备明年让她上榜……”
 
    “关在哪儿地?”
 
    “小尼姑吗?还在那尼庵里啊,我凭什么把人家关起来?”
 
    “蔺晨……”梅长苏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些危险的调子。蔺晨笑着举手投降道:“好啦好啦,夏江关在我一个铺子里,你放心,他能逃得出天牢,可绝逃不出我家铺子。“
 
    “又是滑族女子在隐匿他吗?”梅长苏若有所思地问道。
 
    “是啊,当初璇玑公主地那些旧部还真让人头疼呢,象砂子一样散在各处,就连我也不敢说什么时候捡得干净。”
 
    梅长苏的视线,定在赭格绿纱地窗扇上。默然了良久后,突然道:“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吧。一路看中文网”
 
    蔺晨起身伸了个懒腰,倦倦地道:“昨晚跟飞流比赛捡豆子。没睡够,得去补一觉。那孩子又输了。明天必须磨一笼豆腐出来。你就等着吃吧。”说着晃一晃地向外走去,在门口处与正慢慢低头进来的宫羽擦肩而过。于是朝她鼓励地笑了笑。
 
    “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等宫羽走到榻前后,梅长苏温和地问道。
 
    宫羽的两只手,紧紧绞着腰带的纱带,绞到手指都已发白时,才猛地跪了下来,颤声道:“请………宗主恕罪……”
 
    “恕什么罪?”
 
    “隐瞒……隐瞒之罪……”
 
    “你隐瞒什么了?”“我……我也是滑族人……”宫羽深吸一口气,咬牙抬头,“但我与璇玑公主绝无丝毫联系,我出生时,滑国早已不复存在,我的命也是宗主救地……今生今世,宫羽绝不会做任何一件于宗主有害的事,包括上次献计去天牢换人,我也是真心实意想为宗主解忧,实在没有想到会有那样的意外……我……我……”
 
    宫羽说到这里,因为心情急切,有些说不下去。梅长苏柔和地看着她,笑了笑道:“好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不必着急。”
 
    “宗主……”
 
    “我早就知道你是滑族人,不觉得有什么。滑国已并入我大梁数十年,大部分的滑族子民已与大梁百姓并无区别,璇玑公主这样的反而是少数。”梅长苏淡淡道,“她也有她的坚持和她的信念,只是看不明自己亡国的原因,看不明天下大势罢了。璇玑公主地所作所为,自然有她的应报,但若是因此而迁怒于所有的滑族人,就未免失之狭隘了。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起来吧,蔺晨常说女孩子是很金贵地,你这样跪着象什么?”
 
    宫羽这一段时间为此心事百般交煎,常常夙夜难眠,今天鼓足了勇气来向梅长苏自陈,却没想到会这样云淡风轻,依言站起身时,眼圈儿已经红了。
 
    梅长苏静静地等候了片刻,见她一直站着不动,便又问道:“还有其他的事吗?”
 
    “宗主……看起来好象有些疲累,宫羽新谱一曲,能助宗主安眠……不知可否……可否……”
 
    “哦,”梅长苏地表情甚是淡然,点点头道,“那就有劳你了他只是没有拒绝,就足以使宫羽心中欢喜,霞生双靥,忙飞快地去拿了琴来,先静心调整了一下气息,这才缓缓落坐,扬腕展指,拨动起冰弦。
 
    新谱曲调舒缓,如清水无声,温润宁逸,加之抚琴者指法超群,情真意切,闻之果然令人心神安稳,忧思顿消。梅长苏靠在枕上闭目听着,面上地表情并无丝毫的变化,只是在片刻之后,稍稍翻了翻身,将脸转向了里间。
 
    隔壁院子正在帮飞流朝水里泡豆子地蔺晨悠悠地听着,突然叹一口气,提起湿漉漉的手朝飞流脸上弹着水珠,“小飞流,你说说看。你家苏哥哥是不解风情呢,还是太解风情了?”
 
    飞流听不懂,只顾着愤怒地擦去脸上的水。扭头不理他。这时有些起风,东边的天空快速地堆起了深色地云层。越来越厚,黑黑地压了下来。吉婶在院中跑来跑去地收衣服,忙得不亦乐乎。蔺晨仰首望天,眯起了眼睛。在阴沉沉的暗色笼罩下,久晴的帝都金陵。似乎正在准备迎接它第一场真正滂沱地秋雨。
 
    中秋之后的大雨是最能洗刷暑意地,淅沥数日后炎夏渐渐远去,早晚的空气已十分凉爽。梅长苏起居添了衣裳,整日在家里调琴看书,竟真的对外界不闻不问,一心休养起来。
 
    整个朝野在太子的监国下也是风平浪静,一切如常,只有礼部为准备皇帝寿诞的仪典稍稍忙些。除了个别受萧景琰信任地朝臣和宗室以外,没有人知道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即将来临。
 
    八月三十的早晨。居于东宫内院的太子妃早早起身,梳洗盛装,令人带着昨夜已打点好的太子礼服。匆匆赶到萧景琰目前日常起居的长信殿。
 
    由于丧制,太子妃须于婚典百日后方可与太子同居。所以这对新婚夫妇之间还不是太熟悉。中书令家的孙小姐每每在太子面前,仍免不了有淡淡的羞怯和畏惧。
 
    萧景琰素来起的很早。今天这个日子则更早,晨练沐浴完毕天光方才大亮。由太子妃亲自服侍着束带整冠后,他平息了一下略略有些加快地心跳,说了声:“有劳你了。”
 
    “这是臣妾应尽之责,”太子妃柔声道,“殿下是在东宫用早膳呢,还是进去陪陛下与母妃一起用早膳?”
 
    “进宫请安吧。”
 
    太子妃立即吩咐安排车驾,又亲自去检查了一下今天要用的寿礼,确认一切妥贴后,才重新进来禀知萧景琰,夫妻二人同上一顶黄舆,在东宫仪仗的簇拥下进了禁苑,至丹樨落轿,改步辇直入皇帝寝殿。
 
    此时梁帝刚由静贵妃服侍着起身洗漱完毕,听报太子夫妇进来请安,脸上漾出笑纹,忙命人宣进。
 
    “儿臣携妇,叩请父皇圣安,并恭祝父皇千秋!”萧景琰与太子妃先向梁帝三拜行了大礼,又转向静妃磕头,“叩请母妃金安。”
 
    “快平身,平身吧,”梁帝笑着抬手,“时辰这么早,一定没用膳。来地刚好,午宴要跟臣子们一起,多半吵闹,咱们一家子,也只能安安静静吃个早饭了。”
 
    “儿臣谢父皇赐膳。”萧景琰拜谢后,便坐于梁帝的左侧,静妃居右,侍女们立即穿梭往来安盏排膳,太子妃则坐在下首布菜,恪尽儿妇之责。
 
    这一餐饭倒也吃得其乐融融,气氛甚是和睦。随着时间地推移,萧景琰原本地几丝忐忑不安早已被他自己牢牢压下,尤其是见到母妃的安宁沉稳后,心志更是坚定。
 
    饭后梁帝问起几件朝事,皆是萧景琰预料到他会问地,所以答得很顺很周全,让梁帝甚是满意,夸了他两句,又命人摆棋要与他对弈。
 
    棋行一半,胜败难分时,萧景琰突然停手,道:“父皇,已过巳时,想必百官齐至,父皇该起驾去武英殿了。”
 
    梁帝盯着棋盘又看了一阵,甩甩袖袍道:“盘面形势胶着,看来一时半会确实难以终局,罢了,仪典后咱们父子再战吧。”
 
    高湛见势赶紧出去传驾,梁帝在静妃的搀扶下起身更衣,出了殿门。就在他将要登上天子步辇时,殿廊侧门处突然传来尖锐的嘶吼之声。
 
    “我要见陛下……我有要事……狗奴才,放开我……陛下!陛下!您不能去……他们有阴谋要……呜呜……”大概有什么掩住了嘶喊之人的嘴,接下来便是一片挣扎声。
 
    “怎么回事?是谁?”梁帝皱起花白的眉毛,厉声问道。
 
    “是越妃。”静贵妃淡然地道,脸上声色不动,“她狂疾已久,总难痊愈。臣妾没有安置好,惊了圣驾,请陛下恕罪。”
 
    “哦,越妃,”梁帝想了想,“对,你跟朕说过,她的症侯有些不好。越妃这人啊,就是太心高气傲,经不得摔打,这狂疾便是由此而起的。她入宫多年,朕也不忍心看她晚景凄凉,你多照看她些吧。”
 
    静妃柔柔一笑道:“臣妾奉旨代管后宫,这本是应尽之责。何况对于越妃,臣妾本也有许多不忍之处,尽量宽松以待,却没想到竟让她闯到了这里惊扰,看来还是没有把握好分寸。”
 
    梁帝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宽慰,廊外这时也安静了下来。在高湛拉长了语音的“起——驾——”声中,大梁地位最高的四个人分乘两抬步辇,翠华摇摇,不疾不徐地前往武英殿而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呈冤
 
    为办好此次皇帝寿辰仪典,武英大殿内的陈设已布置一新。有资格入殿之人按身份位阶的不同分别设座,宗室男丁以纪王为首,居殿右首阶,女眷则由低矮金屏围于御座左前方的独立区域,百官按文武品级左右分坐,品阶越低的人离御座越远,五品及以下官员则只能在殿外叩拜后退出,没有资格参与接下来的赐宴。由于不能歌舞取乐,殿中不必留出太大的空场,礼部刻意安排大家坐得比较紧凑,只在距御座台阶前三丈远的地方铺了十尺见方的锦毯,以供仪典中途献颂圣诗的人站立在那里咏诵。对于礼部而言,这些本是做熟了的事情,流程、规矩、殿堂布置皆有制度和常例,除了琐碎以外别无难处。可临到寿仪前几天,这套闭着眼睛都能按部就班完成的差事却突然出现了变数,因为参加名单上临时添了一个人。身为大梁客卿,梅长苏跟任何一拨儿殿中人都挂不上边儿,他不是宗室,也没有明确的品级官职,在皇族朝臣们中皆不好安插,可偏偏这位客人是皇帝陛下亲口说要请来的,当时太子殿下在旁边还特意叮嘱了一句“好生照应”,所以是绝不可能弄到殿角去坐的,为此礼部诸员可谓伤透了脑筋也想不出解决之道,急得焦头烂额。谁知到了寿仪当天,这个结居然不解自开,刚迈上台阶的梅长苏还没来得及跟前来引导的礼部执员说一句话,穆青就蹦蹦跳跳迎了过来,脸上笑得象开了花儿似的,一副熟得不能再熟的样子,坚持要拉他跟自己同坐。礼部尚书本来正头大呢。现在一看正好,就含含糊糊地把梅长苏当成穆王府的人打发了,反正他跟穆青坐同一张桌子。不挤别人,那里离御座又近。又不显委屈,倒也皆大欢喜。
 
    金钟九响,萧景琰搀扶着梁帝上金阶入座,立足方稳,他地目光便快速地将殿中每个角落都扫了一遍。见梅长苏微笑着坐于穆青身侧,而莅阳长公主的神情也算安稳,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正式开始。除却减少了歌舞和乐奏,仪典的程序与往年并没有多大地区别,也就是亲贵重臣们分批叩拜行礼,献上贺辞,皇帝一一赐赏。之后唱礼官宣布开宴,等天子点箸,酒满三盏。再由太子率领有资格献礼的宗室宠臣们一个接一个地当众呈上他们精心挑选准备地寿礼。一般来说,行拜礼时整个大殿还比较肃穆。但到了呈寿礼这一步。殿中气氛基本已转为轻快,等所有的礼物一一当众展示完毕。有自信的朝臣们便会去请旨,站到殿中的锦毯之上,吟诵自己所作的颂圣诗,以绝妙文辞或滑稽调侃来博得赞誉,赢取上位者地关注。按以前的经验来看,这块锦毯之上年年都会出那么一两个特别出风头的人,所以大家都边吃喝边等着今年会有谁在此一鸣惊人.
 
    “哈哈,哈哈哈,那也算是诗……哈哈……”穆青在一位工部侍郎上场吟哦完毕后拍着桌子大笑,“苏先生啊,我要做这样的诗,一定会被夫子拿藤条抽的……”
 
    “此诗能让你笑成这样,其中自有它的诙谐意趣,教你的那些老夫子们倒真是做不出这样活泼的文字。”梅长苏笑着修正穆青的看法,目光却轻飘飘地扫向了侧前方,唇角地线条稍稍一收。
 
    在他视线的终点,低眉垂目的莅阳长公主理了理素色薄衫地袖口,将半垂于脸侧的黑云头纱拂到脑后,面容苍白,但却眸色沉凝,在与萧景琰地目光暗暗交汇后不久,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小姑姑,您要去哪里?”坐在她旁边地景宁公主有些讶异地低声叫道,可莅阳长公主却似根本没听见一样,长裙轻摆间已迤逦步出金屏之外,缓步走到殿中锦毯之上,盈盈而立。
 
    大梁皇室不乏才女,为皇帝做诗贺寿的人也不在少数,但那都是宫闺之作私下敬献,还从来没有人在仪典中当众站到锦毯上过,更何况莅阳长公主本身又是一位经历起伏离奇,充满了故事地女人。因此她的身影刚刚出现,满殿中便已一片宁寂,大家都不自禁的推杯停箸,睁大了眼睛看她,连御座之上的梁帝也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金杯,略有些吃惊地问道:“莅阳,你要作诗?”
 
    “臣妹素乏文才,哪会做什么诗……”莅阳长公主眸中露出决绝之意,深吸一口气,扬起了下巴,“请陛下恕罪,臣妹借此良机,只是想在众位亲贵大人们面前,代罪臣谢玉供呈欺君罔上、陷杀忠良的大逆之罪。惊扰陛下雅兴,臣妹罪该万死,但谢玉之罪实在霍霍滔天,人神共愤,臣妹实不敢瞒,若不供呈于御前,大白于天下,只怕会引来上天之谴,还请陛下圣明,容臣妹详奏。”
 
    “你在说什么……”梁帝迷惑中有些不悦地道,“听说谢玉不是已经死了吗?他的罪朕也处置过了……莅阳,朕虽然没有赦免他,但看在你的面上多少还是从轻发落的,也没有牵连到你和孩子们,你还有什么不足,要在朕的寿仪上闹这样一出?”
 
    “臣妹为什么会在这寿殿之上代夫供罪,陛下静听后自然明白。”面对皇兄阴沉沉射过来的目光,莅阳长公主一咬牙,胸中的怯意反而淡了些,语音也更加清亮,“十三年前,谢玉与夏江串谋,令一书生模仿赤焰前锋大将聂锋笔迹,伪造密告信件,诬陷林帅谋反,瞒骗君主,最终酿出泼天大案,此其罪一也……”
 
    就这样一句话,整个武英大殿如同沸油中被淋了一勺冷水一般,瞬间炸开了锅。梁帝的脸色也刷得变了,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向长公主,怒道:“你……你……你疯了不成?”
 
    “为坐实诬告内容。谢玉暗中火封绝魂谷,将聂锋所部逼入绝境,全军覆没。并嫁祸林帅,此其罪二也。”莅阳长公主完全不理会周边的干扰,仍是高声道,“谢玉借身在军中,了解前线战况和赤焰动态之便,谎奏林帅要兵发京城。骗得陛下兵符,与夏江伏兵梅岭,趁赤焰军与入侵大渝军血战力竭之际,不宣旨,不招降,出意不其大肆屠戳,令七万忠魂冤丧梅岭,事后却诬称被害者谋逆抗旨,不得不就地剿灭。此其罪三也……”
 
    “住口!住口!”梁帝终于听不下去,浑身上下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嘶声大喊。“来人!把她给朕拖下去!拖下去!”
 
    几名殿上禁卫面面相觑一阵,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刚伸手碰到莅阳长公主衣衫。被她一挣,立时便露出不敢强行动手的表情。呆在一旁。
 
    “梅岭屠杀之后,夏江与谢玉利用所缴林帅金印与私章,仿造来往文书,诬告赤焰谋逆之举由祁王主使,意在逼宫篡位,致使祁王身遭不白之冤,满门被灭,此其罪四也,”莅阳长公主知道此时不能停歇,看也不看身旁地禁军武士,凭着胸中一点气势,毫不停顿地道,“冤案发生后,谢玉与夏江倚仗兵权朝势,封住所有申冤言路,凡略知内情良心未泯意图上报者,均被其一一剪除,所言不达天听,此其罪五也。五条大罪,桩桩件件由谢玉亲笔供述,决无半分虚言。臣妹阅其手书后,惊撼莫名,日夜难安,故而御前首告,还望陛下明晰冤情,顺应天理,下旨重审赤焰之案,以安忠魂民心。若蒙恩准,臣妹纵死……也可心安瞑目了。”
 
    莅阳长公主眸中珠泪滚下,展袖拜倒,以额触地。这个缓缓磕下的头,如同重重一记闷锤,击打在殿中诸人的胸口。虽然言辞简洁,并无渲染之处,但她今天所供述出来地真相实在太令人震撼了,但凡心中有一点是非观和良知的人,多多少少都被激起了一些悲愤之情。在满殿地沸腾哗然之中,吏部尚书史元清第一个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长公主所言惊骇物议,又有谢玉手书为证,并非狂迷虚言,若不彻查,不足以安朝局民心。请陛下准其所奏,指派公允之臣,自即日起重审当年赤焰之案,查清真相,以彰陛下的贤明盛德!”
 
    他话音刚落,中书令柳澄、程阁老、沈追、蔡荃等人已纷纷出列,均都大声表示:“史尚书之言甚是,臣附议!”众人这时的心情本就有些激动,这些又都是份量颇重的朝臣,他们一站出来,后面立即跟了一大批,连素来闲散的纪王也慢慢起身,眼眸微微发红地道:“臣弟以为众臣所请甚合情理,请陛下恩准。”
 
    “你……连你也……”梁帝脸上松驰地颊肉一阵颤抖,咳喘数声,整个身子有些坐不住,歪倾在御案之上,将一盏香茶撞翻在地,“你们这算什么?逼朕吗?谢玉人都已经死了,还说什么罪不罪的,区区一封手书而已,真伪难辨,就这样兴师动众起来,岂不是小题大作?都给朕退下……退下……”
 
    “陛下,”蔡荃踏前一步,昂首道,“此事之真相,并非只关乎谢玉应得何罪,更主要的是要令天下信服朝廷的处置。冤与不冤,查过方知,若是就此抹过,必致物议四起,百姓离心离德,将士忧惧寒心,所伤者,乃是陛下的德名与大梁江山的稳固,请陛下接纳臣等谏言,恩准重审赤焰之案!”
 
    “臣附议!附议!”穆青几乎是挥着手道,“这样的千古奇冤,殿上的谁敢摸着良心说可以听了当没听见,不查不问的?案子审错了当然要重审,这是最简单地道理了!”
 
    “放肆!”梁帝气得须发直喷,牙齿格格作响,“咆哮金殿,穆青你要造反吗?!”
 
    “臣也附议,”言侯冷冷地插言道,“长公主当众首告,所言之过往脉络分明,事实清楚,并无荒诞之处,依情依理依法,都该准其所告,立案重审。臣实在不明,陛下为何犹豫不决?”
 
    他这句话如同刀子一样扎进梁帝的心中,令他急怒之下,竟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默默不语的皇太子殿下,终于在众人地目光中站了起来,滚龙绣袍裹着的身躯微微向老皇倾斜了一下,在那份衰弱与苍老面前显示出一种令人眩目地威仪与力度。
 
    “儿臣附议。”
 
    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四个字,却仿佛带着霹雳与闪电的能量,落地有声,瞬间压垮了梁帝最后地防守与坚持。
 
第一百七十二章 重审
 
    在皇太子明确表态之后,剩下的一些尚在观望的朝臣们,霎时也如风吹麦浪般纷纷折腰,七嘴八舌地嚷着“附议”二字。连豫王和淮王在畏缩了片刻后,也小小声地说了些什么,站进了阶下进谏的队列。满殿之中,现在竟只余一位大梁客卿还留在原处,用清冷如冰雪的眼眸注视着这一切。
 
    如果单单只是群臣的骚动的话,梁帝还有几分信心可以威压住他们,但此刻面对萧景琰的烈烈目光,他开始有些心神慌乱。
 
    因为他了解这个儿子对于祁王和林氏的感情,当初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他尚且会不计得失大力争辩,现在确凿的证据已经出现,萧景琰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不压住这个儿子,就稳不住当前嘈乱失控的局面。可梁帝左思右想才突然发现,他现在手里已经没有什么有分量的东西,可以辖治得住一位政绩赫赫的监国太子了。
 
    对于天性凉薄的老皇而言,萧景琰超出预计之外的成长远远比莅阳长公主刚刚披露的真相还要令他觉得震动和难以接受,所以他咬着牙,游目殿内,想要找到一些支撑的力量。
 
    老臣、新臣、皇族、后宫……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出他所希翼的表情,即使是温婉柔顺的静贵妃,此刻的眼睛也明亮得令他无法直视。
 
    雄踞至尊之位,称孤道寡数十年,梁帝直到此时才真正品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滋味。更重要的是,如今的他已做不到象当年那样,强悍粗暴地否决一切异议了。
 
    在一番鼓嘈之后。大殿上慢慢还是安静了下来,但这份安静中所蕴含的沉默力量,却比刚才那一片混乱地叫嚷更令皇帝感到压力沉重。因为这显然已经不是冲动。不是单纯的随波逐流,冷静下来的群臣们。依然全部站在进谏地位置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表现出退缩之意。
 
    梁帝知道,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那么无论再僵持多久,结果永远只有一个。
 
    “朕……准诸卿所奏……”
 
    老皇虚弱地吐出了这几个字。萧景琰的心头顿时一阵激荡,不过他立即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形诸于外,只是飞快地看了蔡荃一眼。
 
    “陛下既已恩准重审赤焰一案,这主审地人选也请一并圣裁了吧?”刑部尚书恭恭敬敬地躬身道。
 
    “这个场合不议朝事,”梁帝的口气有些绵软地拒绝,“……主审人选改日再定。”
 
    “陛下,兹事体大,不宜拖延。既然今日已经这样了,又何必改期呢?”中书令柳澄接言道,“老臣刚刚想了想。这主审人选非同小可,须德高望重、忠正无私。且又精明细致才行。一个人恐怕难当此大任,还是多择几名。共同主审才好。”“柳大人之言甚是,”沈追立即道,“臣举荐纪王爷。”
 
    “臣举荐言侯!”穆青的嗓门儿依然很大。
 
    面对此伏彼起的举荐声,梁帝用力闭了一下发涩的眼睛。其实谁来做主审官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萧景琰还在,赤焰一案将来地结果便清晰可见,即使是身为九五之尊的自己,现在恐怕也无力阻止最后,纪王、言侯和大理寺正卿叶士祯成为了支持率最高的主审官候选,梁帝在心头突然涌起的疲倦感中让了步,全部照准。当承担重任的三人跪拜领旨时,一直把持得很稳的萧景琰突然觉得喉间有些发烫,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向了梅长苏。
 
    梅长苏依然保持着沉默,在象一锅沸水般翻腾着的朝堂上,他安静得就跟不存在一样。可是只要认真一点观察,就可以发现他那双黑嗔嗔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直灼灼地盯着御阶之上佝偻着身体的苍老帝皇,仿佛想要穿透那衰败虚弱地外壳,刺入他强悍狠毒、唯我独尊的过去……
 
    但是梁帝并没有感觉到这位客卿的目光,他正抖动着花白地须发,颤巍巍地起身想逃离这间令他呼吸不畅的大殿。太子和朝臣们依然在他离去时恭敬地跪拜,但至尊天子心中地感觉已经与以前俯视群臣时截然不同了,这种不同是骨子里地,被感觉得越深刻,越是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静妃依常例随同梁帝起身,但她刚刚伸出想要搀扶的双手,梁帝就一把推开了她,只靠在高湛地肩上,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登上了龙辇。对于这种拒绝,静妃并不在意,她的唇边勾起了一丝淡然的笑意,安之若素地另乘步辇返回内宫。
 
    皇帝寝殿的小炕桌上,上午未完的那盘棋局依然按原样摆着,一子未动,梁帝踉跄着进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顿时怒从心头起,一把掀翻了棋盘,黑白的玉石棋子四处飞溅,有几粒还砸在他自己的脸上,砸得皮肤隐隐生疼。
 
    寿仪之后,父子再战……可如今还能再战什么呢?无论棋局的结果如何,当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心志,屈从于太子和朝臣们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弃子认输。
 
    赤焰一案是横亘在父子们之间最大的一个心结,这个梁帝早已知道,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桩案子的背后居然还有那么多连他也不知道的真相,他更没想到的是,事隔整整十三年后,这一切竟然又重新浮出了水面,就好象那些亡灵的怨念,坚持着不肯归于平静和安息。
 
    梁帝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身体,刚想叫静妃,又硬生生地停住。
 
    上午临走时从侧廊传来的那些嘶吼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闪回到了老皇的脑中,他拍了拍桌子,大声叫道:“来人!召越妃!速速召越妃见驾!皇帝依然是皇帝,旨令也依然被执行得很快。未及一刻,越妃便被引至殿中。她如今风采已失。看起来完全是个憔悴的老妇,只是一双轮廓优美的眼睛中,时不时还会闪出幽冷地寒光。一见到梁帝。她立即扑了过去,第一句话就是反复地说:“陛下。臣妾要密报……密报……”
 
    “越妃,”梁帝捏着她的下巴,将她整张脸抬高,“你要密报什么?是今天莅阳在武英殿的突然发难吗?”
 
    “臣妾要密报靖王……靖王他图谋不轨……”
 
    “你在宫里,景琰地事你怎么知道?”
 
    “是左中丞东方大人说的…………”越妃急切地说着。有些语无伦次,“他侄女儿进宫……跟臣妾说……东方大人是忠于太子地,忠于太子就是忠于陛下……”
 
    梁帝皱着眉,半天后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太子指的是已被废位的萧景宣,脸色顿时沉了沉。
 
    “靖王一直在召见朝臣,不停的,很多个……东方大人听到了风声……可陛下不上朝,他见不到陛下,只能想起臣妾。这么久只有他还想得起臣妾……只要靖王倒了,太子就能回来了……东方大人是忠臣,太子不会亏待他地。陛下也不会亏待我们的,我们是首告。是头功。您一定要把靖王碎尸万段,把太子接回来……宣儿才是太子啊。挫败靖王的阴谋,臣妾是有大功的,东方大人也是支持宣儿的,请陛下复立太子,复立太子!”
 
    说到后来,越妃原来阴郁的神情变的异常激动,不仅语调又尖又高,嘴角还挂出白沫,令梁帝十分惊恐。也许跟那位东方大人一样,皇帝陛下也许久没有见过越妃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位曾经风华绝艳的贵妃娘娘现在的状况竟然已变成了这样,当初地精明和敏利已经荡然无存,只余下了一身的偏执与癔想。即使她说的都是真地,她的狂疾也并不假,体认到这一点地梁帝开始猛力摔开她地拉扯,但越摔她越抓得紧,指甲几乎已已刺入梁帝的肉中,疼得他高声大叫:“来人!把她带下去!快带下去!”
 
    “陛下……靖王谋逆啊,臣妾首功……请复立太子……”越妃一边叫着一边被内侍们慌慌张张地拖了出去,梁帝只觉得手足冰凉,眼前明一阵暗一阵地,不由歪到在软靠之上,闭目急喘。高湛慌忙端来安神的茶汤,给梁帝拍胸抚背地灌了下去。
 
    梁帝觉得胸口作疼,总有口气吊不起来,四肢发麻。想着刚刚越妃说的话,既愤怒,又觉得无奈。事于至此,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他甚至连振作起来应对的体力和精神都没有……
 
    “陛下,要召太医吗?”高湛在旁低问道。
 
    “召……去召……”无论如何,性命最重要,气越喘得急,梁帝就越觉得害怕。好在太医匆匆赶来仔细诊过后,说是气血浮燥所致的五内不和,尚没有成什么大症侯,开了一帖药,匆匆煎来吃了,这才稍稍安宁了些,沐浴入睡。
 
    不知是药汁的作用,还是梁帝年迈不经折腾,没过一刻钟,他已朦朦睡去。高湛跪在床角守了一阵儿,听见没有了声响,这才轻轻爬起来,朝床上看了几眼,蜷缩着悄悄后退,一步一步退到侧门边,一闪身,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侧门外是一条长长的云顶折廊,静妃仍是一派温婉地立于廊下,衣袂飘飘,风满襟袖,目光澄澈宁逸,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高湛在距离她十来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注视着在无争中渐渐升向顶点的这位娘娘。看着看着,这位六宫都总管总是低眉顺目一团模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表情,那是暗暗下定决心的表情。
 
    高湛知道,明确选择最终立场的时候已经到来。
 
    “禀娘娘,是左中丞东方峙……”靠近了静妃身后,他只低声说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说完之后,便蜷起身子,一动也不动地等待着结果。
 
    静妃晶亮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无他言,但高湛脸上紧绷的线条已经明显松驰了一些,再次深深躬腰施礼后,他又顺原路回到了寝殿之中。
 
    卧榻之上的梁帝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气息越发的紊乱。又过了片刻,他开始骚动起来,头在枕上不停地滚来滚去,额前冷汗涔涔,双手时不时在空中虚抓两下,口中呢喃有声。
 
    “把陛下唤醒吧,又在做恶梦了。”静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殿中,温和地发出了指令。
 
    高湛赶紧应了一声,爬起来,俯身到床前,轻轻摇动着梁帝的手臂。
 
    “陛下……陛下!!”连喊了十几声后,梁帝突然象是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似的,猛地弹坐了起来,目光呆滞地瞪着前方,满头大汗淋漓。陛下又梦见什么了?”静妃用一方素帕轻轻给老皇拭着汗,柔声道,“这次应该不止是宸妃,还有其他人吧?”
 
    梁帝全身一颤,用力挥开了她的手,怒道:“你还敢来见朕?枉朕待你们母子如此恩宠,你们竟然心怀叵测,处心积虑要翻赤焰的案子!朕真是瞎了眼,竟宠信了你们这样不忠不孝的东西!”
 
    “就算我们处心积虑吧,”静妃安然道,“可是有一点陛下必须清楚,赤焰一案之所以会被推翻洗雪,除了我们积心积虑以外,还有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什、什么原因?”
 
    “真相。真相原本就是如此。”静妃的目光如同有形一般,直直地刺入梁帝的内心,“陛下是天子之尊,只要您不想承认今天所披露出来的这些事实,当然谁也强迫不了您。可即使是天子,总也有些做不到的事,比如您影响不了天下人良心的定论,改变不了后世的评说,也阻拦不住在梦中向您走来的那些旧人……”
 
    “别再说了!”梁帝面色蜡黄,浑身乱战,两手捧住额头,大叫一声向后便倒,在枕上抽搐似地喘息。
 
    静妃伸出一只幽凉的手,轻轻在梁帝眉前揉动着,低声道:“陛下,若论忠孝,林帅不可谓不忠,祁王也不可谓不孝,景琰素来以他们为楷模,他们当年没有做的事情,景琰也绝不会做,请陛下无须担忧。”
 
    梁帝慢慢松开盖在脸上的手,定定地看向静妃:“你敢保证吗?”
 
    “陛下若真的了解景琰,就不会向臣妾要求保证了。”静妃的唇角,一直保持着一抹清淡的笑意,只是羽睫低垂,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睛,“景琰所求的,无外乎真相与公道,陛下若能给他,又何必疑心到其他地方?”
 
    梁帝呆呆地权衡了半日,目光又在静妃温婉的脸上凝注了良久,最后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事已至此……就由你们吧……朕不说什么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雪冤
 
    皇帝寿仪的第二天,内廷司正式下旨,命纪王、言阙、叶士祯为主审官,复查赤焰逆案。对于这桩曾经撼动了整个大梁的巨案,当年怀抱疑问和同情的人不在少数,只是由于强权和高压的威逼,这股情绪被压抑了十三年之久。随着夏江的供认和复审的深入,梅岭惨案的细节一点一滴地被披露出来,朝野民间的悲愤之情也越涨越高,几乎到了群情沸腾的地步。
 
    聂锋、聂铎、卫峥由于既是人证,又要恢复身份,所以都被萧景琰带走了。如何让这些人在最恰当的时机以最自然的方式出现,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按照梅长苏以前的习惯,他当然要去操心谋划,不过这一次蔺晨和萧景琰的做法不谋而合,一个以医者的身份下了命令,另一个则站在朋友的立场上进行了干涉,所以事情最终是由太子的心腹智囊们谋划完善的,没有让梅长苏插手,只是每天通报一下具体的进度,尽可能地让他不受外界激荡的影响,以平静的心绪来等待最后的结果。
 
    到了九月中,重审的过程已基本结束,但由于此案牵涉面广,并不是单单只改个判决就可以了事的,所以又延续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详细决定如何更改、补偿和抚恤的诸项事宜。
 
    十月初四,皇太子率三名主审官入宫面君,从早晨一直停留至黄昏方出。两日后,内廷司便连传三道旨意,其一,宣布昭雪祁王、林燮及此案所牵连的文武官员共计三十一人的大逆罪名,并将冤情邸传各地;其二是下令迁宸妃、祁王及其嫡系子女入皇陵。并重建林氏宗祠,两人皆按位恢复例祭供飨。此案幸存者复爵复位,加以赏赐。冤死者由礼部合议给予其家人加倍优厚的抚恤,并定于十月二十。在太仪皇家寺院设灵坛道场,由皇帝率百官亲临致祭,以安亡魂;其三,此案首犯夏江、谢玉及从犯若干人,判大逆罪。处以凌迟之刑。谢玉已死,戮尸不详,停究,其九族除莅阳长公主首告有功恩免三子外,均株连。
 
    这三道旨意,已大概确认了翻案的方向,接下来就是各部各司及各地方拟细则执行地事了。十月二十那日的祭奠按期举行,为示尊重,皇帝与太子均着素冠。亲自拈香于灵位之前,并焚烧祷文告天。当日天色阴惨,气氛悲抑。梁帝添了香烛之后,还曾当众落泪。表示要下诏罪己。萧景琰虽然未曾料到他会来这样一手。倒也临变不惊,只说了些常例套话。略略劝止,并没陪着他来一出父泣子号的煽情戏码。而梁帝显然也只是说说而已,祭礼之后过了很多天,他也没再提过要下罪己诏地事。
 
    这段期间梅长苏又受了一次风寒,不过状况却比以前同类病症时好了许多。由于效果明显,晏大夫初步认可了蔺晨的治疗方向,大家也都十分欢喜感激,让蔺大公子洋洋得意了许久.
 
    萧景琰现在已基本承担了所有朝政事务地处置,繁忙度有增无减。不过略有空暇时,他都会轻骑简从,不惊动任何人地前往苏宅去见好友。林氏宗祠完工之后,他还特意秘密安排,让梅长苏以人子身份,举行了一次十分正式的祭祀。只不过除了那一天之外,写着“林殊之位”的小小木牌会一直在这所幽凉森森的祠堂之内,占据着在外人眼里它应该出现的位置,萧景琰每每视之,都会觉得心痛如绞。
 
    比起东宫太子悲喜交加地复杂情绪,从来都不认识林殊的蔺晨就只有纯粹的高兴了,毕竟梅长苏最心心念念的一桩大事终于完成,对于医者而言,这可是一个可以把握和利用的契机。
 
    “长苏,你怎么越到这最后关头,心绪越宁呢?”例行的诊脉复查之后,蔺晨乐呵呵地问道,“我本来以为金殿呈冤的那一天对你来说会是一个大关口呢,谁知你回来时一切都好,也就是脸白了点儿,气微了点儿,脉乱了点儿,人晃了点
 
    “这样还叫一切都好?!”随侍在旁的黎纲忍不住想要喷他一口水。
 
    “程度上很好啊。”蔺晨毫不在意地道,“稍加调理就没有什么危险了。要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你一口气儿松下来,突然之间人就不行了,那我才叫没办法呢。”
 
    梅长苏收回手腕,放下袖子,笑道:“也许就象景琰说地,万千的功夫都是做在前面的。前面做地越多,把握就越大,里就越不紧张。这十三年来每取得一点进展,我心里这口气就松一点儿,松到那最后一天,不过也就是为了亲眼看看,了个心愿罢了。既然这结果已在掌握之中,我又能激动得到哪儿去?”
 
    “少骗人了,”蔺晨哼了一声道,“夸你一句你还顺竿儿爬了,以为我真不知道呢?你稳得住,不是因为你真的不激动,而是因为那口气你根本还没有松下来。我知道你怎么想地,你就是对自己地身子没信心,害怕,怕在大家正高兴的时候,自己突然撑不住了,一下子喜事变丧事,让你地朋友们悲喜两重天,经受莫大的痛苦,是不是?你觉得再多撑几个月比刚一翻案就死要缓和一点,对大家来说冲击会小一点,是不是?”
 
    “蔺公子,”黎纲脸色顿时就变了,“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什么死啊活的,我们宗主怎么可能会撑不住?”
 
    “你得了吧,”蔺晨摆了摆手,斜了他一眼,“你们这些人啊,也不看看他是谁,象你们这样的,小心翼翼、隐瞒忌讳,真话不讲,担心也藏着,要对一般的病人也算有用,可跟他……大家还是歇歇吧。这小子的水晶玲珑心肝儿,你们瞒得住他什么?骗自己骗别人而已,最后弄得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对谁都没好处!”
 
    “可是……可是……”黎纲本来甚善言辞。可被他这样一训,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心里虽然还是有些不赞同。却也只能干瞪着两眼,张口结舌。
 
    梅长苏捧着杯热茶。默然了片刻,慢慢道:“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现在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放宽心。相信我,”蔺晨笑了笑,凑到他地跟前,“别给自己设限,别再去想还能撑五个月还是十个月的事,你只要尽力,我也尽力,好不好?”
 
    梅长苏静静地回视着他,蔺晨也难得没有出现嬉笑的表情。两个聪明人之间地交流有时是不需要言语的。片刻地宁寂后,梅长苏低低地“嗯”了一声。
 
    “至于你想要离开京城的打算,我倒不反对。”蔺晨立即笑了起来,“山青水秀的地方才适合休养。京城的事太杂太乱。想静下来确实不容易。我们回琅玡山吧,世间风景最佳之处。还是得属我家琅玡山。”
 
    “可以啊。”梅长苏微笑道,“秋高气爽的时节,正是适合出门,不过走前还是要跟景琰说一声,要是突然消失了,还指不定他怎么胡思乱想呢。”
 
    “宗主宗主,您出门会带着我们吧?”黎纲忙问道。
 
    “带你们干什么?”梅长苏挑了挑眉,“虽说你们没有亲族牵挂,也不愿意恢复旧身去领朝廷地抚赏,但也用不着总跟着我吧?江左盟还有一摊子事呢,你们不管,难道让我管?这次只带飞流,你们都回廊州去吧。”
 
    黎纲顿时大急,“宗主,飞流是小孩子,他根本不会照顾人的!”
 
    “不是还有蔺晨吗?”
 
    “拜托了宗主,蔺公子……您不去照顾他就算好的了……”
 
    “喂,”蔺晨大是不满,“你这话什么意思?”
 
    黎纲不理他,扑通一声跪在梅长苏面前,坚持道:“宗主,您无论如何得带上我和甄平中的一个,只跟个小孩子加一个没正经的人出门,我们死也不同意!”
 
    蔺晨抓起折扇敲了敲黎纲的头,骂道:“你想什么呢?他是宗主,他叫你们回江左盟做事你们就得去,谁敢抗命?还想跟着出去逛呢,美死你们了,门儿都没有!窗户都没有!全滚回廊州给盟里卖命去!要跟也得宫羽跟,她才是闲着没事儿呢!”
 
    黎纲还没反应过来,梅长苏已经一下子坐了起来:“蔺晨你说什么……”
 
    “两全其美啊!”蔺晨振振有辞,“他们嫌我不正经,没有人跟着死也不同意,总不能真让他们死吧?可是黎纲甄平又不闲,你说的,江左盟还有一摊子事儿呢!当然宫羽最合适了,黎纲,去跟宫羽说,叫她准备准备。”
 
    黎纲这次反应够快,只应了一声,人就跑远了。梅长苏瞪着蔺晨,脸一板,道:“你别闹了,实在要带,人选也多的很,带一个女孩子多不方便?”
 
    “女孩子细心点嘛。再说黎纲已经去告诉她了,你现在才说不带,那也太让人伤心了,”蔺晨笑眯眯地道,“好啦,你就当出门带个了个丫头呗。你这少爷出身的人,可别跟我说你这辈子就没使唤过丫头。”
 
    梅长苏一时不防被他绕住,黎纲又跑了,想想无可奈何,这时候就算坚持不带,只怕宫羽也会偷偷跟着,反而弄得奇奇怪怪地,还不如坦然一点,大家如常相处的好。
 
    “跟你说啊,我都计划好了,”蔺晨见他让步,越发兴高采烈,“我们先去霍州抚仙湖品仙露茶,住两天绕到秦大师那儿吃素斋,修身养性半个月,再沿沱江走,游小灵峡,那儿山上有佛光,守个十来天的一定看得到,接着去凤栖沟看猴子,未名、朱砂和庆林他们也很久没见面了,随路再拜访拜访,顶针婆婆地醉花生你不是最喜欢吃了吗?咱回琅玡山之前去拿两坛子……”
 
    “好了好了,”梅长苏举起两只手,表情有些无力,“蔺晨,照你这个走法,等我们到琅玡山的时候,怎么也得大半年吧?”
 
    “大半年怎么了?”蔺晨深深地看着他,“你算时间干什么?算清楚了又有什么益处?你信我,我们就这样走,能不能最终走回琅玡山,根本不是需要考虑地事情,不是吗?”
 
    梅长苏静静地回视着他,一股暖意在心头漾开。蔺晨地心意他明白,正因为明白,才无须更多的客套。
 
    “好,那我就拜托你这个蒙古大夫了,等过两天我告知景琰,我们就一起出发吧。”
 
    蔺晨呵呵大笑着跳起身来,在梅长苏肩上啪啪啪连拍了好几下,这才高高兴兴地冲到了院外,大声叫道:“小飞流,快出来,你要跟蔺晨哥哥一起出门啦!”
 
    正在树上鸟窝旁数小鸟地飞流顿时吓了好大一跳,扑通一声掉了下来。蔺晨笑着,吉婶笑着,赶过来的黎纲甄平和宫羽也一起笑着,连隔窗听见的梅长苏也不由地一面摇头,一面暗暗失笑。
 
    这一天的苏宅是欢快的,有人抛开了重负,有人抱持着希望,大家都愿意去欢笑,企盼未来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可是无论是算无遗策的梅长苏,还是洞察天下的蔺晨,此时此刻都没有想到,仅仅就在两天之后,数封加急快报星夜入京,如同一道道霹雳般,瞬间炸响了大梁帝都的天空。
 
最终章 风起
 
    “大渝兴兵十万越境突袭,衮州失守!”
 
    “尚阳军大败,合州、旭州失守,汉州被围,泣血求援!”
 
    “东海水师侵扰临海诸州,掠夺人口民财,地方难以控制一事态,请求驰援!”
 
    “北燕铁骑五万,已破阴山口,直入河套,逼近潭州,告急!”
 
    “夜秦叛乱,地方督抚被杀,请朝廷派兵速剿!”
 
    一整叠告急文书小山似的压在萧景琰的案头,还有不少的战报正在传送的路上,一封封地宣告着事态的恶化。三个邻国几乎在同一个时间段发动攻击,境内又有叛乱,就算是放在大梁鼎盛时期发生,这也是极大的危机,更何况此时的大梁早已在走下坡路,尤其是当年祁王试图改良而未果之后,政务腐坏军备废驰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近一年来萧景琰虽大力整饬,略有好转,但数十年的积弱,又岂能在朝夕之间治好。如今面对虎狼之师,若无抵抗良策,拼死以御,只怕真的会国土残缺,江山飘摇,让百姓遭受痛失家国之灾。
 
    “殿下,除了各地安防必须留存的驻军以外,可调动的兵力已经统计出来了,共计十七万,其中行台军十万,驻防军七万。另外南境和西境……”
 
    “南境和西境军都不能动,一来劳师远调,磨损战力。远水也救不了近火,二来大楚和西厉也不是只会看热闹的。必须保持威慑。”萧景琰一把从兵部尚书李林的手中拿来奏折,飞快地看着这些兵力地分布情况,“行台军不用说了,这七万驻防军的装备如何?”
 
    “还可以,大约有两万人甲胄不全。但兵部还有库存,很快就能配好。”
 
    “钱粮方面呢?”
 
    “危急时刻,臣会尽力筹措,”沈追立即接言道,“臣已想了几个妥当的募资法子,只要殿下同意,臣会负责实施。”
 
    “不必细说了,照准。你加紧办吧。”萧景琰握紧手里地折报,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十七万……诸位军侯觉得如何?”
 
    他这句话,显然是针对座下被召来议事的几个高位武臣问地。这些人面面相觑一阵,一时都难以发言。最后还是衡国公嗫嚅着开口道:“殿下,臣等还是主和……先派员前去商谈为好……”
 
    “主和?”萧景琰冷笑了数声。“一般来说。都是文臣主和,武将主战。怎么咱们大梁是反的,战火都快烧过江了,却是文臣们主战,列位军侯主和?”
 
    “殿下,柳大人沈大人他们的意见当然也是为国为民,只不过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是臣等怯战,可这只有十七万,要应对大渝、东海、北燕、夜秦……兵力实在不足啊……”
 
    萧景琰面如寒铁,目光如冰针般扎向这位老军侯的脸:“兵力倒未必不足,要看怎么算法了。”
 
    衡国公被噎得脸一红,忙起身道:“老臣愚昧,请殿下指教。“
 
    “大渝、东海、北燕和夜秦几乎是同时兴兵,看起来似乎风烟四起,但我们非要同时把他们平息掉吗?凡事要先分个缓急,也要看发展下去将会出现的态势和后果。东海水师侵扰海境,毕竟登陆地兵力有限,入不了腹地,驻军本来可以应付,只是地方官安嬉日久,不习水战而已,所以朝廷不须派兵,只要指派擅长水战的将领前去统筹战事即可。沿海各州驻军兵将大都已在当地安家,这是保自己的家园,比起异地征派过去的军队而言,他们反而要更尽力一些。”萧景琰直视着殿下诸臣,语调十分冷静,“再说夜秦,地处西陲,兵力薄弱,在当地作乱而已,最远也打不过朝阳岭,不过是疥癣之患。可先分调邻近诸州的兵力控制事态,等腾出手来,再好好收拾。”
 
    被萧景琰这样一说,整个议事厅内慌乱的情绪顿时稳定了不少。中书令柳澄拈须道:“殿下分析的极是。真正危及大梁江山的,只有十万大渝军与五万北燕铁骑,算起兵力来,我们倒也不必太心虚。”
 
    “可是兵力并不单单是个数字那么简单,”萧景琰刀锋般的目光缓缓拖过殿下诸武臣地脸,“同样的兵,不同的人来带,战力就不一样。现在缺地不是兵,校尉以下的军官建制也很齐全,我们缺地只是大将,是主帅。诸位军侯,大梁已经进入战时,正是各位为国分忧,建立军功地时候,不知哪位卿家有意请缨?或者有所举荐也行。”
 
    他这句话一问,殿下的武臣们差不多全身都绷紧了,尽皆低头不语。大梁这十多年来,战事主要集中在邻大楚地南境和邻西厉的西境,其它地方起的狼烟,多由靖王时代的萧景琰前去征讨。今天坐在这里的高阶武臣中大多数已经久不经战事了,更何况有些还是世袭的,地位虽高,其实没什么用,素日里也就是贪渎克扣一下军饷,等哪里出了饥民暴动、盗匪占山的事情,再由朝廷指派挂个指挥之职去捞军功,差事全靠中层军官去办,获利者却是他们。所以认真说起来,在萧景琰这样征战出身的人眼中,他们甚至算不上是真正的军方,要指望他们去打仗,那还不如让士兵们自杀快一点。但这些人在京城的人脉关系却极广,也都是世家的背景,若无适当的机会和理由,还真的不能轻易触动。
 
    “怎么不说话?”萧景琰语声如冰,“衡国公。你说。”“老……老臣已经年迈,只怕难当重任,还请殿下……”
 
    “那淮翼侯呢?”
 
    “臣……臣……臣……臣也年迈。只要有臣可以做的事情,臣万死不辞。可是这领兵迎敌,臣……心有余而力不足……”
 
    “淮翼侯,正准备跟你说呢,”沈追在一旁插言道,“你地玉龙草场不是养着七百多匹马吗?听说那可都是按战马标准驯养的。上次春猎时你自己还说,王公亲贵世家子弟都来你的马场买马……”
 
    “哎呀,”淮翼侯反应还算快,立即拍着脑门儿道,“沈大人不提醒我还忘了,今天早时我还跟管家说呢,让他快把草场里地所有良马检查一遍,朝廷一定用得着啊!”
 
    萧景琰冷着脸,就象没听见他说的话一样。不过视线总算已经离开了他,移向其他人。很快,这些或“老迈”或“病弱”地武臣们都纷纷绞动起脑筋来。争先恐后地想要说明自己家里也有哪些“朝廷用得着”的东西……
 
    “这些下来跟沈追说吧,”萧景琰毫不容情地截断了他们的话。“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尽快驰援北部。阻止大渝和北燕继续南下,收复失地。负责北境的尚阳军新败。齐督帅阵亡,军心不稳,这十七万的援军北上,需要一场速胜来稳住大局。所以本宫决定……”
 
    他话还没说,议事厅里已经唬倒了一片,沈追接连冲前几步,大叫道:“请殿下三思!如今国势危殆,陛下又……又御体不安,正是需要殿下坐镇京师地时候,万万不可亲出啊!”
 
    十来位重臣也纷纷跪下劝止,连几个武臣都顺着场面,连连说“不可不可”,萧景琰叹息一声道:“诸卿之意,我自然明白可是皮之不附,毛将蔫附?大梁的生死存亡,岂不比我一人安危更加重要?”
 
    话虽如此,但谁都不敢说他此时出征会引发什么样的朝局变数,心腹重臣们急得直冒火星,偏偏朝廷现在能派出去打仗的人确实没有几个,更何况如今的局面不是小阵仗,不是临时提升几个中层军官就压得住场面的,而是大梁十多年来最大的一次危机,一时半会儿要找出可以替代萧景琰的人,那可真是不容易。
 
    “对了殿下,”绞尽脑汁后,蔡荃突然灵光一现,“已复职的几位赤焰旧将正堪重用啊,虽说……刚刚平反就派上战场有些……呃……不过国家危急,他们也是责无旁贷……”
 
    赤焰旧将所代表地是祁王时代的兵制和用将方针,要搁在平时,高阶武臣们一定会想方设法阻碍这些人地位的提升,可现在是战时,狼烟逼近,危在旦夕,只要有人肯到前方血战,他们当然是大力赞成支持地。
 
    听到这个提议,萧景琰沉吟了一下。国家情势如此,赤焰旧将们当然不可能置身事外,这个他早就想过。可是细细分析下来,也只有聂锋可以独当一面,偏偏他的嗓音有问题,指挥起来难免不方便。而其他人细想起来,为大将足矣,但还不太胜任主帅地职责。
 
    想到此处,萧景琰地目光不由地移向了大厅的东角。那里树了一面挡屏,屏上悬挂着一幅详细地北境地图,一个修长的身影正站在图前,负手仰面,凝神细思,看神态仿佛一点儿也没有被这边的吵闹所影响。
 
    “苏先生,您也来劝劝殿下吧。”沈追觉得近来太子的态度转变,好象又特别宠爱这位麒麟才子似的,未及多想,已经开口道,“京里没有主持大局的人,人心会浮动的!”
 
    梅长苏被他一喊,这才转过头来,有些茫然地问道:“沈大人说什么?”“殿下说他要亲征!”
 
    梅长苏立即一皱眉,抬头看了萧景琰一眼,虽未说话,但反对之意甚浓。
 
    萧景琰知道现在时间确实紧迫,军事上的事留着殿上这些人也没什么好商量的,当下命他们各自去忙手头的事。等大家都退出之后,他才起身走向梅长苏,道:“看你的意思,似乎对于将帅的人选,已经有了大概的想法?”
 
    “是。”
 
    “别跟我说你要去。就是我去也不会让你去地。”
 
    “那我们就先说说别的,”梅长苏也没强争,“这场战事必须动用赤焰旧将。这一点殿下没有异议吧?不是我自夸,虽然带的不是熟悉地兵。但赤焰人的声名摆在哪里,首先就不需要担心属下兵将是否心服地问题。”“这是当然。对赤焰旧将而言,立威这个过程并不难,大家心里都是敬服的。”萧景琰赞同道,“再说沉冤方雪就临危受命。只会令人感佩。若派了其他人去,怕只怕将士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又要卖命为大老爷们挣功劳了……”
 
    “我粗排了一下,东海让聂铎去是最合适不过的,你尽可放心;夜秦没什么好商量的,暂且不说。北燕拓跋昊率地五万铁骑一路狂飙,后备却有问题,不象是做足了功夫,有多大企图的样子,目的很可能只是为了取得胜果之后。跟我们谈判,得到金银财帛,或者要回四十年前割让给我们的三州之地。拓跋昊是支持他们七皇子的。北燕尚武,他这一战若能得回失地。七皇子的声名必然高涨。就算不能,多得些财物也好。他心里有所欲。却患所失,根本经不起几个败仗,所以对付他,一定要挫其锐气,等他发现得不偿失时,自然会退兵。要论以刚胜刚,以快打快,聂大哥的疾风之名可不是浪得的。虽然他现在说话旁人听不大懂,不过冬姐已经听得十分顺畅了,他们夫妇同去,再配些好的校尉偏将,拓跋昊绝对讨不了好。”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地,兵分两路,聂锋带七万人迎击北燕,大渝那边就是我……”
 
    “景琰,”梅长苏按住他的手臂,轻轻摇着头,“你听我说,先听我说说好不好?”
 
    “好,你说吧。”萧景琰一挑眉,“我看你能说出多大一朵花来。”
 
    “首先,你不能去。这么大的场战事,除了前线厮杀以外,后方地补给调度支援更加重要。不是我信不过皇帝陛下,而是根本就不能信他。我敢肯定,你一旦轻出,后果不堪设想,这一点,你千万不要心存侥幸。”
 
    “这个我何尝不知,可是……”
 
    “既然你不能去,那我们接下来要考虑的问题,就是谁合适去,”梅长苏快速地截断了他地话,“站在下阶军官和士兵地立场上来看,他们需要什么样的主帅呢?那一定得是一个真心实意想低御外侮,有声望,有能力,可以令他们甘愿受其驱策地人。除了不能调动的霓凰和西境军的章大将军以外,我只想到了一个人。”
 
    “谁?”
 
    “蒙挚。”
 
    萧景琰眉头一皱,立时就要反对,被梅长苏抬起一只手制止住了,“蒙大哥以前在军中时,就以作战勇猛著称,颇有几件传奇轶事,名声很高,他又是我们大梁的第一高手,在士兵的心中,自然有如天神一般,派他去,场面一定是压得住的。”
 
    “可是一个人善不善战,跟适不适合当主帅,这是两码事吧?”萧景琰瞪了他一眼,“你明明知道的,蒙挚确是一员猛将不假,但要担当主帅之职,他还……”
 
    “我知道,上位者在任命主帅时所要考虑的,当然和士兵们所想的不完全一样。身为主帅,首要职责是统筹全局,排兵布阵,这些的确不是蒙大哥所长,需要设法弥补……”
 
    他说到这里,萧景琰突然明白了过来,“哦,你是不是想跟我说,只要在蒙挚身边放上一个懂得统筹全局、排兵布阵的人就行了?这个人是不是就是你啊?”
 
    梅长苏向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道:“景琰,你先别急着否决,我也不是凭一时意气提出这个要求的。想当年的聂真叔叔,不也是不谙武力、身体孱弱吗?他常年在前线,除了最后谁也没逃过的那一次,他何曾遇到过危险?这次你让我去,自然和他一样,有蒙大哥和卫峥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这次援军的声势,怎么能和当年赤焰军比?战场上的艰难危凶你我都知道。我不是担心你应付不了战局,实际上那个是我最不担心的部分,可是小殊。打仗行军,那是要体力地!”
 
    “我要是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就不会向你要求出征了。你想想,我明知蒙大哥并非帅才,却劝你任命他,如果正在交战的关键时刻,我自己突然病个人事不知地。那岂不是害了蒙大哥,更对不起前线的将士和大梁地百姓吗?”梅长苏凝视着好友的脸,言辞恳切,“景琰,你相信我,我最先考虑的就是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一点不成问题。当前的局势如此危殆,也由不得我冒险任性啊!”
 
    萧景琰抿紧了嘴唇,找不出话来反驳他。但心里终究是悬着地,不肯点头,索性便板起了脸。不开口。
 
    梅长苏并没有进一步劝说,反而慢慢步至窗前。看着庭外有些萧疏的深秋景致。眉宇之间神情悠远,仿佛正在回溯时光的逆影。遥想过去的峥嵘与青春。
 
    “北境,是我最熟悉的战场,大渝,是我最熟悉的对手。”良久后,梅长苏缓缓回头,薄薄的笑意中充满了如霜的傲气,“也许因为骨子里还是一个军人,即使是在这漫漫十三年的雪冤路上,我也随时关注着大渝军方地动向,没有丝毫的放松。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就算是你,也未必比我更有致胜地把握,更遑论他人。择适者而用,是君主的首责,而你我之间,不过私情而已。景琰,大梁地生死存亡,难道不比我一人安危更加重要?”
 
    梅长苏刚才并没有留心听大殿这边地争论,但他说的这最后一句话,却与萧景琰试图说服群臣地那句话一模一样,令这位背负着江山重责的监国太子不由心头一紧。
 
    如果面前站着的是林殊,一切自然顺理成章,没有人会想要阻止林殊上战场的,他是天生的战神,他是不败的少年将军,他是赤焰的传奇、大梁的骄傲,他是最可信任的朋友,最可依赖的主将……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再坚韧的心志和强悍的头脑也抵不过病体的消磨,只要一想起他病发晕迷的那一夜,萧景琰的心便会揪成一团,不管怎么说,梅长苏终究不再是林殊了……
 
    “我听卫峥说,你有一个蒙古大夫吧?”沉思半晌后,萧景琰想到了一个拒绝的借口,“我要见见他,如果他说你可以去,我就同意……”
 
    听到这个要求,梅长苏的眸中突然快速闪过了一抹复杂的神情,不过瞬间之后就消失了,再仔细看时,表情已被控制得相当完美。
 
    “好吧,我回去跟蔺晨说说。”梅长苏微微欠身,“筹措出征,殿下还有一大堆事要办,我先告退了。”
 
    萧景琰被他自若的神态弄得心里略略发慌,总觉得有些什么掌控之外的事情在肆无忌惮地蔓延,可细细察时,却又茫然无痕。
 
    不过这股异样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前方急报很快又一波接一波地涌了进来,瞬间便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一系列的兵力调动、人事任免、银粮筹措、战略整合,各部大臣们轮番的议禀奏报,忙得这位监国太子几乎脚不沾地,甚至没有注意到梅长苏是什么时候悄悄退出的。
 
    比起紧张忙碌的东宫,苏宅显得要安静宁和得多。不过战争的阴霾已经弥漫了整个京师,苏宅也不可能例外,当梅长苏进门落轿之后,大家虽极力平抑着,但投向他的目光还是不免有些躁动不安。
 
    “请蔺公子来。”梅长苏简略地吩咐黎纲后,径直便回到了自己的卧房。片刻后,蔺晨独自一人进来,脸上仍是带着笑,站在屋子中央,等着梅长苏跟他说话。可是等了好一阵子,梅长苏却一直在出神,他只好自己先开口道:“我刚刚出去了一趟,你有几个小朋友正在募兵处报名从军呢。看来这世家子弟也分两种,一种如同蠕虫般醉生梦死毫无用处,另一种若加以磨砺,却可以比普通人更容易成为国之中坚……”
 
    “国难当头,岂有男儿不从军的?”梅长苏语调平静地道。“蔺晨,我也要去。”
 
    “去哪里?”
 
    “战场。”
 
    “别开玩笑了,”蔺晨的脸色冷了下来。“现在已经是冬天,战场在北方,你勉强要去。又能撑几天?”三个月。”
 
    他答的如此快捷,令蔺晨不禁眉睫一跳。唇色略略有些转白。
 
    “聂铎带来了两株冰续草,”梅长苏的目光宁和地落在他地脸上,低声道,“此草不能久存,你一定已经将它制成了冰续丹。是吧?”
 
    “你怎么知道的。”
 
    “这里是苏宅,我知道有什么奇怪?”
 
    蔺晨背转身去,深吸了两口气道:“你知道也没用,我不会给你的。”
 
    “你地心情,我很明白。”梅长苏凝望着他的背影,静静地道,“如果按原计划,我们一起去赏游山水,舒散心胸。那么以你地医术,也许我还可以再悠悠闲闲地拖上半年……一年……或者更久……”
 
    “不是也许,是可以。我知道自己可以!”蔺晨霍然回头,眸色激烈。“长苏。旧案已经昭雪,你加给自己的重担已经可以卸下。这时候多考虑一下你自己不过分吧?世上有这么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永不停息,根本不是你一个人能解决完的!你为什么总是在最不该放弃的时候放弃?”
 
    “这不是放弃,而是选择,”梅长苏直视着他地双眼,容色雪白,唇边却带着笑意,“人总是贪心的,以前只要能洗雪旧案,还亡者清名,我就会满足,可是现在,我却想做的更多,我想要复返战场,再次回到北境,我想要在最后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复活赤焰军的灵魂。蔺晨,当了整整十三年的梅长苏,却能在最后选择林殊的结局,这于我而言,难道不是幸事?”
 
    “谁认识林殊?”蔺晨闭了闭眼睛,以此平息自己的情绪,“我万辛万苦想让他活下去的那个朋友,不是林殊……你自己也曾经说过,林殊早就死了,为了让一个死人复活三个月,你要终结掉自己吗?”
 
    “林殊虽死,属于林殊地责任不能死。但有一丝林氏风骨存世,便不容大梁北境有失,不容江山残破,百姓流离。蔺晨,很对不起,我答应了你,却又要食言……可我真的需要这三个月。就公义而言,北境烽火正炽,朝中无将可派,我身为林氏后人,岂能坐视不理,苟延性命于山水之间?从私心来讲,虽然有你,但我终究已是去日无多,如能重披战甲,再驰沙场,也算此生了无遗憾,所得之处,只怕远远胜过了所失……”梅长苏用火热的手掌,紧紧握住了蔺晨地手臂,双眸灿亮如星,“冰续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药,上天让聂铎找到它,便是许我这最后三个月,可以暂离病体,重温往日豪情。蔺晨,我们不言大义,不说家国百姓,单就我这点心愿,也请你成全。”
 
    蔺晨怔怔地看着他,轻声问道:“那三个月以后呢?”
 
    “整个战局我已经仔细推演过了,敌军将领地情况我也有所掌握,三个月之内,我一定能平此狼烟,重筑北境防线。对于军方地整饬,景琰本就已经开始筹划,此战之后,我相信大梁的战力会渐渐恢复到鼎盛时期。”
 
    “我是说你,”蔺晨眸色深深,面容十分沉郁,“三个月以后,你呢?这冰续丹一服下去,虽然能以药效激发体力,却也是毫无挽回余地地绝命毒药,三月之期一到,就是大罗神仙,也难多留你一日。”
 
    “我知道。”梅长苏淡淡地点头,“人生在世,终究一死。蔺晨,我已经准备好了。”
 
    蔺晨牙根紧咬,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从内袋处抓出一个小瓶,动作十分粗暴地丢给了梅长苏,冷冷道:“放弃也罢,选择也好,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我没什么资格否决,随便你……”说着转身,一脚踹开房门,大步向外就走。
 
    “你去哪里?”
 
    “外头的募兵处大概还没关吧,我去报名,”蔺晨只是略停了停脚步,头也不回地道,“我答应过要陪你到最后一日。你虽食言,我却不能失信,等有了军职。请梅大人召我去当个亲兵吧。”
 
    梅长苏心头一热,冰凉的小瓶握在手中。突然开始发烫。守在院子里的其他人虽然不知道冰续丹的存在,也不知道两人谈话地细节,但从蔺晨走时所说的这句话,大约也能推测出梅长苏已经决定出征北境。几个侍卫都是热血小伙,黎纲和甄平更是旧时军士。他们一方面都想要上疆场卫国杀敌,另一方面又怕梅长苏经受不起征战艰苦,矛盾重重之下,都呆呆地站在院中,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在一片僵硬的气氛中,宫羽抱琴而出,廊下独抚。纤指拨捻之间,洗尽柔婉,铿锵铮铮。一派少年意气,金戈铁马,琴音烈烈至最**时。突有人拍栏而歌:
 
    “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流光一瞬,离愁一身。望云山,当时壁垒,蔓草斜昏……”
 
    歌声中,梅长苏起身推窗,注目天宇,眉间战意豪情,已如利剑之锋,烁烁激荡。
 
    越一日,内阁颁旨,令聂锋率军七万,迎战北燕铁骑,蒙挚率军十万,抗击大渝雄兵,择日誓师受印。在同一道旨意中,那位在帝都赫赫有名地白衣客卿梅长苏,也被破格任命为持符监军,手握太子玉牌,随蒙挚出征。临出兵的前一天,梁帝大概是被近来地危局所惊,突发中风,瘫痪在床,四肢皆难举起,口不能言。萧景琰率宗室重臣及援军将领们榻前请安,并告以出征之事。当众人逐一近前行礼时,梅长苏突然俯在梁帝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早已全身瘫麻的老皇竟然立时睁大了眼睛,口角流涎,费力地向他抬起一只手来。“父皇放心,苏先生是国士之才,不仅通晓朝政谋断,更擅征战杀伐。此次有蒙卿与他,乱势可定,从此我大梁北境,自可重得安固。”站在一旁的萧景琰字字清晰地说着,眸中似有凛冽之气。
 
    梁帝的手终于颓然落下,歪斜地嘴唇颤抖着,发出呜呜之声。曾经的无上威权,如今只剩下虚泛的礼节,当亲贵重臣们紧随着萧景琰离开之后,他也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这幽寒冷硬、不再被人关注的深宫中回荡。
 
    第二天,两路援兵的高级将领们便拜别了帝阙,束甲出征。如同当年默默看着梅长苏入京时一样,金陵帝都的巍峨城门,此刻也默默地看着他离去。到来时素颜白衣,机诡满腹,离去时遥望狼烟,跃马扬鞭。两年的翻云覆雨,似已换了江山,唯一不变的是一颗赤子之心,永生不死。
 
    初冬地风吹过梅长苏乌黑的鬃角,将他身后的玉色披风卷得烈烈作响。乌骓骏马,银衣薄甲,胸中畅快淋漓地感觉还是那么熟悉,如同印在骨髓中一般,拔之不去。
 
    放眼十万男儿,奔腾如虎,环顾爱将挚友,倾心相持。当年梅岭寒雪中所失去的那个世界,似乎又隐隐回到了面前。烟尘滚滚中,梅长苏地唇边露出了一抹飞扬明亮地笑容,不再回眸帝京,而是拨转马头,催动已是四蹄如飞的坐骑,毅然决然地奔向了他所选择地未来,也是他所选择的结局。
 
    尾声
 
    大梁元佑六年冬末,北燕三战不利,退回本国,大渝折兵六万,上表纳币请和,失守各州光复,赦令安抚百姓。蒙挚所部与尚阳军败部合并,重新整编,改名为长林军,驻守北境防线。在这次战事中,许多年轻的军官脱颖而出,成为可以大力栽培的后备人才。萧景琰、言豫津也皆获军功,只是前者因身世之故,辞赏未受。
 
    对于百姓、朝臣和皇室而言,这是一场完整的胜局,强虏已退,边防稳固,朝堂上政务军务的改良快速推进着,各州府曾被摧毁的家园也在慢慢重建。大多数欢欣鼓舞的人们在一片庆贺的气氛中,似乎已经忽略了那些应该哀悼的损失。
 
    但萧景琰没有忘记,他在东宫的一间素室中夙夜不眠地抄写本次战事中那些亡者的名字,从最低阶的士兵开始抄起,笔笔认真。可是每每写到最后一个名字时,他却总会丢下笔伏案大哭,悲恸难以自抑,连已怀有身孕的太子妃,都无法从旁劝止。元佑七年夏,聂铎从东海归来述职。但他与霓凰的婚事,萧景琰总是不肯答应,直到有一天,宫羽带来了梅长苏所写的一封信,他才默默首肯。婚后霓凰将南境军交给了已日趋成熟的穆青,随同聂铎叩别林氏宗祠,一起去了东境驻守海防。
 
    元佑七年秋,太子妃产下一名男婴。三日后,梁帝驾崩。守满一月孝期,萧景琰正式登基,奉生母静贵妃为太后,立太子妃柳氏为皇后。
 
    庭生果然被萧景琰收为义子,指派名师宿儒,悉心教导。由于他生性聪颖,性情刚强中不失乖巧,萧景琰对他十分宠爱,故而他虽无亲王之份,却也时常可以出入宫禁,去向太后和皇后请安。
 
    长寿的高湛依然挂着六宫都总管的头衔,只是现在太后已恩准他养老,可以在宫中自在度日,不须再受人使役。高湛十分喜欢那个玉雪可爱的小皇子,常去皇后宫中看他,每次庭生抱小皇子在室外玩耍时,他都要坚持守在旁边。
 
    “高公公,你要不要抱抱他?”看着这满头白发的老者眼巴巴在旁边守护的样子,庭生有时会这样笑着问他,但每次高湛都躬着身子摇头,颤巍巍地说:“这是天下将来的主子,老奴不敢抱……”
 
    对于他的回答,庭生似乎只当清风过耳,并不在意,仍旧满面欢笑地,引逗着小皇子呀呀学语。
 
    “看他们兄弟俩,感情可真是好,”旁边的奶娘一边笑微微地说着,一边注意天色,“不过也该抱进去了。天这么阴,高公公,你觉不觉得……好象起风了?”
 
    “不,不是起风了,而是在这宫墙之内……风从来就没停过……”眯着昏花的双眼,历事三朝的老太监如是说。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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