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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直面现代性

发布时间:2021-06-24 发布人:刘德海

20多岁时,我在海外弹古曲《十面埋伏》,有洋听众惊讶地问:“这是一首现代音乐吗?”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说古曲也现代。75岁时,我听二百多年前创作的欧洲音乐,感受到自由浪漫、清新与激情,这些有现代感的古典音乐,增添了生活的情趣。于是,我自问自答:二百多年前中国人在听什么音乐?早在明朝,中国人已经在听《十面埋伏》了。

刘德海:琵琶直面现代性
 

  20多岁时,我在海外弹古曲《十面埋伏》,有洋听众惊讶地问:“这是一首现代音乐吗?”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说古曲也现代。75岁时,我听二百多年前创作的欧洲音乐,感受到自由浪漫、清新与激情,这些有现代感的古典音乐,增添了生活的情趣。于是,我自问自答:二百多年前中国人在听什么音乐?早在明朝,中国人已经在听《十面埋伏》了。

  随着问题意识日益增多,重新激活50年前存封在脑海中那一条“《十面埋伏》是不是现代音乐”的信息,中国古典与欧洲经典的对话,引起一连串关于现代性的思考。现代性是一个值得深人研讨的命题。打破西方现代性话语的专利权,架构来自中国传统艺术领域属于自己的现代性表述方式,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欧洲通过海洋文化、宗教改革和经济发展,从中世纪解脱出来,人代替神成为世界主宰,并踏上现代性这块石头进人工业革命社会。中国百年来,最热衷的话题“ 现代”、“现代性”、“现代化”,已经成为一切行为准则的“座右铭”,甚至是国家前途命运的“宿命”。中国自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起,沿着西方经济发展的惯性,踩着现代性这块大石头,又摸着旁边的小石头,大踏步前进。当今世界人们面对现实社会出现的种种危机,转而指向现代性发难。现代性表述已经涉及经济、科学、金融、文化等多个领域。当然琵琶也开始了。摆在我面前呈多元的现代性,正好比一块让人看得见又摸不透,想回避又不得不踩的怪石头。

  对艺术界来讲,最吃紧的一个事实是西方现代与传统决裂的二元对抗理念,百年来不断冲击着具有5000年文明史的中国。文艺领域,其得有赞,其失堪忧,其患深虑,一切亟待估量评算。如何冲破西方“传统与现代”二元对抗论?这里且说说我的琵琶在现代性这块石头上50多年的行程片断。

  20世纪60年代,中国式的政治与艺术联姻。我20多岁,紧抱琵琶走上街头,扛着“反帝大旗”狂奏革命歌曲《社会主义好》;又是20多岁,创作思想大解放,古今中外(音乐)齐上台,我热情弹奏《送我一枝玫瑰花》;29岁,遭遇“文化大革命”,政治走向极端,琵琶当作“冲锋枪”正步走上台,我豪情弹唱《语录歌》。

  在政治“服务论”、“目的论”的推动下,中国曾产生一大批政治性、艺术性、技术性较高的红色经典艺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社会在20世纪60年代竟带来中国传统音乐的大发展、大繁荣。这一切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产生这一奇迹的原因首先归功于“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文艺方针(下文简称“二为”)。颇具现代性的“二为”方针为琵琶开拓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局面。琵琶历史三次大交流:一是经丝绸之路从西域大唐到明清由西向东的传承;二是明清,由北往南在江南生根开花结果,形成近代几大流派;三是新中国成立后,由南返北, 众多人才以首都为聚集点,向全国辐射。所谓琵琶三大顶峰,一是大唐,二是明清,第三顶峰便成于20世纪60年代。

  宏观说,中国的艺术主旋律不在于“革命”、“红色”口号与标签。具有思想性、艺术性、技术性的相对完美统一,好看好听的艺术作品,是赢得广大百姓喜欢的硬道理。经历史筛选,凡符合硬道理的就保留了下来,不符合硬道理的大凡一次性表演过后烟消云散。“文化大革命”前后创编的,政治目的与艺术规律相

  互协调的琵琶曲有《狼牙山五壮士》《游击队之歌》《英雄们战胜了大渡河》《浏阳河》《唱支山歌给党听》《草原英雄小姐妹》等作品。有的已纳入教材,有的至今常演常新就是这个道理。

  20世纪80年代,40多岁的我,开始有了寻根意识,探求人生意义,搁置“服务论”、“目的论”,进行“人生篇”的创作,我和琵琶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新家。80年代是中国最宝贵的思想活跃期,也是我人生艺术的重要转折。可惜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过后,开放急速,改革心切,唯缺少一个具有历史性的退思而求进的大思路,故而反思反省难成气候,此为日后进入经济社会留下不少隐患。

  20世纪90年代,政治与经济紧紧捆绑。一个多元文化社会被定格为经济社会。艺术“服务论”、“目的论”转向“一切为经济中心服务”。西方后现代经济发展追求“大福特主义”的利润最大化。全球一个文化消费时代来得如此迅猛,人们毫无节制地享用地球资源,天天游戏,时时娱乐。在现代性的世俗世界里,金钱篡夺了上帝的位置,几乎受到一切人的崇拜。许多人变异为“ 钱奴”、“物奴”, 现代性的人文精神被彻底抽空。记得马克思曾经指出,我们生活在一个德行、爱情、诚信、知识、科学等等……一切东西都可以用于交易的时代。这是一个总体衰败和普遍腐朽的时代,或者用政治经济学术语说,该时代一切东西,无论精神还是物质的,都变成一种市场价值被带到市场按其最真实的价值进行评估。马克思一百多年前对资本主义社会深刻的批判,已经在当今的中国逐一得到验证。

  当下的舞台,不厌其烦上演感觉刺激低俗的节目。大成本、大制作、大场面、一次性的晚会,变成制造一批又一批明星的“大工厂”。“财富本身并不是罪恶, 但如果把它用于支持一种无益、铺张和肉欲的快乐,它便变成一种恶事了”(〔德〕马克思-韦伯:《经济与社会》,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6页)。动用纳税人巨资的某些晚会是中国文化消费市场“无益铺张和肉体快乐”的另类“犯罪”。一个崇拜领袖,崇拜政治,崇拜革命英雄人物的时代结束,转向过来崇拜明星,狂恋明星,并成为百姓尤其年轻人的日常生活宗教。

  琵琶面对碎片化、平庸化、粗陋化的“四化”舞台,不知所措而痛苦之极。我年过半百苦守阵地不“娱乐”,相信琵琶高雅不说教,通俗不姓“黄”,琵琶不作摇钱树,甘坐板登天地广。

  青年学生作为未来艺术传承人,我以宽容的心态认为,他(她)们可以为了生活, 偶尔“娱乐”,但千万不可“娱乐”职业化。娱乐主义是社会精神危机的必然,它与虚无主义配成一对孪生子在音乐舞台上轮番登场。

  哲学家尼采一百年曾预言我们描写什么将要到来,什么将毫厘不差地到来,那就是虚无主义。这在中国尤其文艺创作中表现出来。在传统乐器中,琵琶技巧最丰富,音色微妙,音响奇特。这块木头还能发出几十种神秘的噪音怪音。难怪先峰派弄潮儿唯独相中琵琶,是“福”还是“祸”?无旋律,无章法,无风格,无民族,无国籍——“无灵魂”的创作思潮,制造一大群无家可归的噪音、怪音、嘈杂声在弦索上乱舞,破坏了音乐中的中和本体,琵琶严重变形,活像一个脾气粗暴的坏孩子。无情无理无枝的音乐,我们应该如何面对?
 花甲登台讲学,

  古曲略显老态,

  弹者动情听者平平;

  甩开双臂,

  狂弹狂扫狂噪狂叫,

  全场掌声雷动。

  收拨站起说了一句:

  方才无谱乱弹琴,抱歉了。

  台下这一批音乐专业的学生莫非耳朵出了毛病?爱疯狂也是人的天性吧。我经常告诫我的学生,“每天务必弹半小时自己认为悦耳的音乐,以保耳朵不受噪音之害”。这只能是无奈的补救。

  虚无主义和娱乐主义比起科学和经济的全球化进程更加畅通无阻。精神领域所发生的一切告诉我们:非资本国家、非西方社会最终也未能逃脱崇拜金钱、迷恋娱乐、信仰危机等现代性带来的负面恶果。资本主义对全球的渗透不仅仅是科学、经济和金融,它的秘密底线的文化意识形态。科学技术能颠覆一个国家,而文化意识形态却能颠覆一个国家人民的心灵。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是否直指现代性带来的矛盾与冲突?

  中国本土不该因现代与传统二元对抗而发生精神危机,中国历史悠久,对传统言说不尽。若用以退求进的文化战略,一退至少三千年文明空间,其间该做多少事。以文化视角而论,中国人最有气魄,最自由。在世界文化危机、文明冲突的当口,我们还应该有另一种声音,那就是中H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文明和谐论”。这样一个宣和谐的公共道德的声音可惜目前在世界上还十分微弱。在当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世界性文化运动中,中国应抓住机遇,在文化建设方面“多做事,做实事,做好事”(费孝通名言),为宣扬“文明和谐论”增添更多强音。

  身处文明冲突与和谐之间,我的琵琶选定走新古典风格之路是被娱乐主义和虚无主义逼出来的结果,深层原因是先辈与时代给我的历史定位。紧靠祖国文化江山,琵琶底气十足:顶天立地的春秋人格,狂放雄沉的秦汉壮士,诗心哲思的魏晋风流,豪情浪漫的大唐雄风,宋元明清以来农耕牧场山地平川丰富厚实的世俗文化,千年凝聚的多姿多彩气象万千的人文精神,等等,给予我取之不尽的创作火花。以祖宗先进之“文”“传”承之,育“化”现代人人性,达完美而“统”合。带着这样一个传统文化新的使命,创作具有中国精神又有人生意义追求的音乐更具现代性。我现在正努力这样做着。

  60年琵琶行,直面现代性,险闯“三关”(意识形态化、娱乐主义、虚无主义),琵琶面对这一把现代性的双刃剑,一面是琵琶主体的琵琶政治,“娱乐”、“虚无”,另一面是琵琶为客体的政治,“娱乐”、“虚无”琵琶。主客正反两面,正中有反,反中存正,正可反弹,反难逆转。仅举一例说明:某些自奉先锋派琵琶演奏家,长期处于艺术审美无序状态,对噪音、杂音、不协和的音乐已经发生感情,很难再回到学院派范式的正弹要求了。正可谓:主客正反一念之差,差之千里。把玩双刃剑,若做到:物转我不转,我转物不緾,物为我而转,难!一句话:“弹琵琶千万不要把人弹丢掉。”

  过了“三关”,还有根本性的一关——精神信仰。欧洲中世纪帝国代表世俗的政治秩序,神代表超越性的秩序,两个维度相互牵制的张力被现代社会彻底打破。中国千年皇权专制,世俗秩序和精神秩序由皇权统管。因此,中国百姓的精神信仰一直十分松散和脆弱。信仰危机是世界性的难题。如今有谁能代替神的旨意掌管社会超越性的精神秩序?信仰问题只得散落于个人身上。热恋琵琶60年,它已是我精神宣言的“化身”,不求轰轰烈烈,唯求人性之本真;这一方流淌着中外文化血液的神木成为我崇拜的生命图腾。怀着这一份特殊的个人信仰,返璞归真,一切回到现代性原点,再求新知。

  所谓现代性是指:“对人是宇宙中意义的起源的日益增长的意识”,“一种开放的、无限扩展的宇宙观,它是人的心灵及其无限性空间上的投射所唤起的”(霍伟岸:《沃格林论现在性及其起源》,《读书》,2010年,第5期,第21页)。

  初读现代性元叙事,有着说不出的舒畅和自由感,心中涌动起新的艺术生命活力。站在现代性原点,盘点我的音乐—与日月对话,与山水对话,与花鸟鱼虫对话,与古人对话,与孩童佳丽老叟对话,与神鬼对话,与佛祖对话,与上帝对话……我特别要告诉尼采:上帝在我的音乐世界里,活得自在快乐。

  盘点我的创作思路—创作是命根,现库存甚少,家底太薄,创作告急。先辈刘天华、阿炳的音乐至今仍在“无限性空间”亲切地呼唤我们。一位是开启音乐专业范式的文人智者,一位是以田野山水相伴的民间艺人。评论现代琵琶乐手在审美和表演技能的综合水平,始终没有与这两位先辈相遇,尤其具备民间即兴演奏本领的乐手,少之又少。这一危机是否与现代传统二分对抗有关?我企盼既有学院派范式又有民间即兴合二为一的新风格出现。对琵琶人而言,带着深厚的历史价值观才有可能产生革命思想。

  盘点我的传承理念——琵琶艺术活动三维空间:广场、雅室、音乐厅。学院派长期定位于音乐厅表演,以示高雅,未知琵琶的原点来自广场与雅室。广场民间之野趣和雅室文人自娱自赏的两大审美特色应该得到重新彰显。音乐对话的空间不断扩大,情感抒发的空间却在缩小。这一对矛盾必须落实到传承教学的改革和创新。盘点为了情,因情生理,由理再生情。只要坚持“情本体”的追求,上述问题总会逐一得到解决。我相信。

  搁笔,净手,戴“甲”(假指甲),“上阵”。

  重弹《十面埋伏》,

  劲挑急轮飞扫,

  本真狂张资质悲沉的生命符号:

  “十面”太平无“埋伏”,

  “轻拢慢捻抹复挑”,

  再奏《楚汉相和》新乐章。

  刘德海(琵琶演奏家、中国音乐学院教授、博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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