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知道了水的梦想……

《老屋小记》最后一节是“浪与水”，是类似巴金的《家》的结尾的抒情。

 

那些笔触让我想起所有的老屋、生命、孩子。

 

孩子，从你第一次见到光，见到人，见到父母，你就是我的生命长河里不灭的浪花了，你永远不会再走开，你的苦痛就是我的苦痛，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为了你，我也得好好活下去，要不自量力地让所有的水顺畅、纯净，笑着跳着奔向远方。

 

你一直单纯善良，所以痛苦，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然而，再难受的时候，咱就想想史铁生吧：谁知道会是光阴之水的几十年之浪？这人间，是多少盼望之浪与意料之浪呢?

 

1、2014年12月31日，史铁生离去整整四年。

 

记得他说过能活到六十就很满意，结果仍然差了四天，他生于1951年1月4日。

 

他离去之际，他的博客最上面的留言是：“史老师，您逃脱了人间的苦难，愿您在天堂里能够静心写作。我们永远仰慕您、怀念您！”“当浮华喧嚣像利器一样穿透我们薄凉的心灵的时候，先生，您的文字是我们所剩不多的精神避难所。您走了，还有谁可以抚慰我们？”……

 

四年了，像他在世一样，我常常想起他，在课堂上讲起他。

 

他似乎变化莫测。我们难受时，明白他远比我们难受；我们快乐时，也知道他的小小的快乐已经比我们快乐，因为他的苦痛之深。我们力图简单之际，发现他的“扶轮问路”更为简单，码字、透析、扶轮，他没有时间四顾。我们力图“深刻”时，他用更接近神性的宗教思考成为不可替代的提词者。

 

他又是一如既往。衣着素朴，笑容单纯，生活平淡。他写心影心响，写凡人小事。写得安静而澎湃。

 

如今，无论怎样地怀念，无论怎样地宽慰自己，“看不到他的新文字了”总是残酷的现实。于是，阅读成为绵长的祭奠。

 

2、小说理论里有“自叙传”一说，意思是主人公常常是作者自己，细节也多半有自己的生活为蓝本，如郁达夫的小说。

 

史铁生似乎也是如此。他的不少小说与散文区别不大，添枝加叶而已。

 

不同的是，多半的“自叙传”走向形而下，是硬拽着我参观他的后花园。而史铁生是升为形而上，把吃喝拉撒睡逐渐圣洁化、宗教化，直至启迪我们描绘自己现在与未来的后花园——哪怕是在梦中。

 

《老屋小记》的中间8节都是事情，但开头与结尾（即第1与第10节）确实很“虚”，于是散文化的哲学出现了。

 

《老屋小记》写于史铁生45岁的时候，他那时一定不知道：他的生命还剩下四分之一。

 

不过，命运的提词者在他21岁的时候已经露面，而且以最为残酷的方式暗示他“此行何去”：像司马迁一样用文字与时间抗衡。

 

《老屋小记》几乎全是纪实，但后人读来未必不是童话，里面写的是作者的23岁之际，在街道的作坊“老屋”遇到的人和事。

 

老屋是现今已经不存在了的街道上最底层的劳动组织——生产组所在地：“那两间老屋：尘灰满面。屋门前有一块不大的空场，就是日后盖起那几间新房的地方。”一群老太太在屋前的秋天的太阳地里劳作，干的是“挣外汇”的活：“我在仿古的大漆家具上描绘仕女佳人，花鸟树木，山水亭台……然后在漆面上雕刻出它们的轮廓、衣纹、发丝、叶脉……再上金打蜡，金碧辉煌地送去出口，换外汇。”

 

史铁生的自食其力由此开始。

 

他说，很多年以后，在一家五星级饭店，他居然“他乡遇故知”：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手工艺。尽管不会再有谁能够听见“那一刀一笔中的希望与沉寂”，但是他们对于史铁生确实“生命”的见证。

 

更为重要的是：在那样破旧不堪的老屋里，史铁生上下求索，找寻着属于历史与建筑的旋律——

 

应该有一首平缓、深稳又简单的曲子，来配那两间老屋里的时光，来配它终日沉暗的光线，来配它时而的喧闹与时而的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词，一句最为平白的话，不紧不慢地唱，反反复复地唱，便可呈现那老屋里的生活，闻见它清晨的煤烟味，听见它傍晚关灯和锁门的轻响。

 

我们七八个年轻人占住老屋的一角，常常一边干活儿一边唱歌。7年中都唱过些什么，记不住也数不清。如今回想，会唱的歌中，却找不出哪一句能与我印象中那老屋里缓缓流动的情绪符合。能够符合它的只应当是一句平白的话，平白得甚至不要有起伏，惟颤动的一条直线，短短的，不断地连续。这样一句话似乎就在我耳边，或者心里，可一旦去找它却又飘散。

对话写出性格已经不易，用文字写出乐音与旋律难乎其难，然而，史铁生力图如此，也只能够如此。

 

我读完这篇小说，想到了两首歌。一是《让我们荡起双桨》，一是《伏尔加船夫曲》。前者是“超级童话”使史铁生心跳，后者是他的滞重前行的步履——不，是他推动车轮的手腕上的筋脉。

 

3、用三节的篇幅，史铁生写了老屋里的一群人：街坊兼回城知青v，头领兼微言大义的哲人b大爷，音乐家兼影视演员d，俊妞小t，组长l大妈……

 

他要告诉我们什么叫做草根，什么叫做活着。

 

耿占春先生在《回忆与话语之乡》的扉页上写道：“写给我的姥姥，她在苦难的生活中引导我，像在幸福中。”

 

天知道老屋里的苦难不是幸福。

 

那样艰难的岁月，两间东倒西歪屋，没有正式职业，没有养老金，老的老小的小，人家却唱着过，不像我们“抄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