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滥的爱情锁不浪漫

英国艺术史学家肯尼斯·克拉克1969在由他撰文、制片并主持的BBC系列片《文明》（Civilization）中讲过这样一段话：“我所在的地方是巴黎艺术桥。塞纳河的这一侧是法兰西学院和谐适度的外观：它作为一所学院建于1670年。河的那一侧是卢浮宫，从中世纪开始建造，一直持续到19世纪：经典的建筑，处在最自信最辉煌的状态。上游隐约可见的是巴黎圣母院：或许算不上最受人喜爱的大教堂，却是整个哥特艺术里最富于才智的建筑……什么是文明？我不知道。我无法用抽象的词语描述文明——暂时还不能。但我认为，看到文明的时候，我能认出来：此刻，文明就摆在我的眼前。”

克拉克爵士于1983年辞世。如果时间切换到2015年的某一天，他会怎样解说？“我所在的地方是巴黎艺术桥——对不起，请忽略这位自拍的游客，我们实在找不到一个清静的地方。此外，我也不太确定这座桥就是传说中的艺术桥，因为它毫无艺术可言，来自世界各地的情侣已经把它变成某种高尚版本的中学储物柜。他们把刻有双方名字的铁锁锁在两侧的护栏上，然后把钥匙丢进塞纳河，以示爱情的坚固和永恒。这些锁远看花花绿绿，金光闪闪，近看层层叠叠，使人头皮发麻。100万把爱情锁加上桥的自重，估计有45吨。出于安全考虑，摄制组现在必须离开。2014年6月8日下午曾有一段安全护网垮塌，多亏爱神保佑，那次无人伤亡。但爱神大概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以上这段只是脑洞略开。

其实，第一个跑去挂爱情锁的人，你不能说他或她没有创意。根据维基百科，这种传统至少可以追溯到100年前的塞尔维亚。弗尔尼亚奇卡矿泉镇的小学女教师娜达与军官雷利亚相恋。一战爆发，雷利亚去希腊打仗，爱上当地的一个女子。娜达心碎而死。弗尔尼亚奇卡的女孩们便开始把刻有自己与恋人姓名的锁挂在当初娜达与雷利亚相遇的桥上，以捍卫爱情并纪念这段故事。至于欧洲其他地区，挂爱情锁的起因似乎各不相同。比如，在罗马，这可以追溯到意大利作家费德里科·莫西亚2006年出版的一本小说《我要你》（Ho Voglia di Te），书中的恋人把爱情锁挂在米尔维奥桥的灯柱上，再把钥匙抛进台伯河，祈求永不分离。在《我要你》出版的头天晚上，莫西亚找到米尔维奥桥的第三根灯柱，在上面挂了一把锁。他说：“我当时想，对这个故事特别着迷的读者可能想实地考察一下。一个星期以后，我再去看，那里已经有300把锁了。此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此书2007年改编为电影，由万人迷里卡尔多·斯卡马奇奥主演，爱情锁由此更是传播开来。

可是，一些人畜无害甚至有点可爱有点特别的小举动，如果被复制一百次甚至一百万次，就会完全变成另一种概念。在BBC1993年拍的迷你剧《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优雅美丽的贵族女子康妮（即查泰莱夫人）和充满原始力的猎场看守人梅勒斯打破阶级和道德的束缚，热烈地相爱。片中有这样一个镜头，康妮对梅勒斯说，“在树林里，我永远是你的。”然后，他们把两枚钉子钉进一棵树的树干，彼此交叉，“锁定”承诺。铁的誓言，嵌进一棵生机勃勃的树，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有日月风霜作证。多么浪漫！想象一下，如果100对恋人来到这里，重复这个动作……不明真相的旁观者会以为这帮人对这棵树充满怨毒，以至于不肯一下子砍倒它，而是对它施以酷刑，让它慢慢死去。

仔细审视，爱情锁其实是一种迷信行为，也就是相信某种没有逻辑性的因果关系：爱情可以被锁住。理性思维告诉我们，有形的物质锁得住，比如财物和肉体，无形的东西锁不住，比如思想和情感。迷信的表现形式五花八门。美国趣味科学网站一篇题为《人类为何如此迷信》的报道称，有一个人认为剪下来的指甲可能被坏人拿去搞巫术害自己，因此每次都收在一个碗里，夜里一边看书一边把它们嚼碎吞进肚子。此君是美国心理学家斯图尔特·维斯的大学同学。维斯2013年出版了一本书，名叫《相信魔法：迷信的心理学》。他认为，迷信的根源在于缺乏控制。他说：“如果涉及某种重要的东西，而结果还是未知数，人们就有可能通过迷信来填补空虚，增强信心。”

爱情显然符合“重要”和结果“未知”这两个条件。人心难测，在爱情方面尤其明显。我曾经有一位高中好友，恋上同班某男，梦牵魂绕的那种。但突然就说不爱了，原因是这个男生趁老师转身板书时吹泡泡表演给她看，她顿感无聊乏味，对他的热情就像“那些泡泡一样破灭了”。少年的爱如此，成年的爱也好不到哪去。恋人身上曾经无伤大雅的小毛病，比如乱扔袜子，吃饭时喋喋不休，时间长了会变成眼中钉肉中刺，闹出人命来的也不是没有。

但爱情锁不只是迷信，更成了一种“仪式”，它不仅有固定的程序，而且因为参与者众多蒙上“神圣”的色彩。情侣们跋山涉水，来到浪漫之都巴黎（或者其他著名景点），通过买锁、刻字、上锁、扔钥匙、亲吻、自拍等一系列规定动作，完成世界公认的爱的宣告。这跟在神职人员面前说“我愿意”或者摆酒接待亲朋好友本质相同：与私密的变幻莫测的爱情无关，而与公众认可的社会规范有关。换言之，这是遵守而非背叛，是重复而非创造，是循规蹈矩而非特立独行，是现实主义而非浪漫主义。

为了保护文化遗产与民众的安全，巴黎市从6月1日开始清理艺术桥上的爱情锁，并把护栏换为护板，让爱情无处可依。其实，锁这个形象使人感到逼迫和负担，强调的是爱情的负面作用，而且到旅游胜地去挂锁其实是一种破坏公物的行为。要表达爱情的永恒有很多环保无害的方式。比如，莎翁就做到了这一点，他的爱“在墨痕里永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