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鲁迅杂文选》

 

同行的除了几个初中女生，还有同学的一个哥哥和他的工友。他们刚刚高中毕业，十八、九岁，在一个街道办的集体制企业里就业。当时城里毕业的中学生，也就是所谓的知识青年，都要“上山下乡”去接受改造。他们能留在城里并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是令人羡慕的。虽然当时他们只是学徒工，每个月的工资只有8元钱。

 

1974年，中国教育界正掀起“破师道尊严”、“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浪潮。学校的老师不怎么敢管学生读书了，暑期也没什么作业，我们轻松自在，又有些茫然。

 

同学的哥哥俨然以小家长的身份自居，不时清点着人数。哥哥的工友中等个子，单薄瘦削，言语不多，表情淡漠，给人感觉是个可有可无的沉闷游伴。

 

从动物园出来，大家吃了4分钱一支的冰棍、1角钱一碗的肉丝面，我还花5分钱买了一个红色的大氢气球，牵着在头顶上轻盈地飘啊飘。走着走着，走到了杨家坪新华书店门口。那个沉闷的哥哥突然说，我们进去看看书吧。有小伙伴说，现在都“读书无用”了，看啥书啊，不去不去。但那个一路随和的哥哥态度非常坚决，大家就勉强都跟进去了。

 

平心而论，我还是喜欢文字的东西。当时老师松懈、课堂混乱，我趁乱在课堂上看了许多闲杂书。从《金光大道》到《红旗飘飘》，《红楼梦》到《唐诗一百首》，《赤脚医生手册》到《观天看物识天气》，种类驳杂，都悄悄地在课桌下看得津津有味。能够进书店看看书，我还是很乐意的。

 

新华书店里的书并不多，其中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占了很大的比重。我牵着红气球，很欢喜地翻看着一本新上架的故事书。那个哥哥沿著书架一路走来，瞄了瞄我手中的书，不屑地说，幼稚。我看看他手里，拿着两本书，橘红色的封皮，上写《鲁迅杂文选》（上、下）。封面左上角有鲁迅的木刻头像，浓黑的一字须，头发上指，面目冷峻。他有些激动，似乎想找人分享：“我终于买到这个书了，我太喜欢鲁迅的作品了，有思想，有骨头……”我有些发愣，除了在学校教室里老师给我们分析过课文的中心思想，没有人这样和我说过话。

 

为求对应，我脑子立刻急速地运转，搜寻关于鲁迅作品的一切。对于鲁迅，我还是不陌生的，我们的课本里选有鲁迅作品。眼睛“间或一轮”的祥林嫂，茴香豆“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的孔乙己，还有那皮袍下面的“小我”，对了，还有阿q……鲁迅笔下的人物此时都栩栩如生地活跃在我眼前，但我不知如何把这些和哥哥说的“思想”进行对接。

 

站在新华书店空旷的大厅里，那个哥哥一反沉闷的形象，眼神放光、滔滔不绝地给我和我的小伙伴演讲他对鲁迅的理解和膜拜，匕首、投枪、骨头……听得我热血沸腾。

 

“人不仅要读书，而且应该读有‘思想’的书。”哥哥的慷慨激昂戛然而止，他去付款了。我呆立那里，内心深处被强烈震撼。“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一件小事》里的这几句话在我脑海里蹦出。

 

鬼使神差地，我把红气球塞给身边的同学，神色庄严地走去书架，找到这套《鲁迅杂文选》，在小伙伴惊异的眼神中，走向收银台，郑重地付出了0.87元。对当时的我而言，这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金额。

 

那个酷热的暑期，我面对着那套《鲁迅杂文选》，一脸愁闷。对于当时的一个初二学生而言，鲁迅的杂文，实在是有些过于艰深。

 

《我之节烈观》、《未有天才之前》、《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年复一年，一遍又一遍，我慢慢地读懂了鲁迅的杂文。鲁迅，成为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喜欢他的深刻、他的坚硬，甚至他“一个都不宽恕”的绝决。

 

而今，我拥有了一套精装的《鲁迅全集》，但内心更珍视这套《鲁迅杂文选》。每每翻起它，都会忆起那个初二的暑假，对那个只有8元钱月薪的鲁迅崇拜者心存感激。虽然我不知那个哥哥姓甚名谁，也已然模糊了他的模样，但他是最早影响我接受鲁迅杂文的人。并且，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年代，他对我说：人，不仅要读书，而且应该读有“思想”的书。这句话，对我影响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