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海

赶海

　　从地铁静安寺站上来，天忽然下起一阵小雨。后悔没带雨具，好在上海展览馆就在附近。

 

　　书展已经第七天了，想不到还会有那么多赶海的人，购买入场券的窗口前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长龙。有黄牛举着一沓入场券钻来钻去兜售，价格翻了三倍。一个瘦削脸的中年男子，见我们犯难的样子，好心地提供一个巧宗儿：马路对面一条小弄堂里有人在转让多余的入场券，比起白市价只多收五元钱。男子睒着一对精明的小眼睛说，五元换来大把的时间，格（合）算。像这样萍水相逢的好心，一般都是真正的好心。

 

　　一进入书市，就像一滴水跌进大海里：书的海掺和着人的海。

 

　　实在地让人有些失望，淘了半天，只买到几本勉强称意的书，其中有一本余光中译的《老人与海》。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我有多种译本，有吴劳的，也有张爱玲的。我因为有了张爱玲的，才想要一本余光中的。一想到张爱玲，对呀，张爱玲从前不就住在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的公寓吗。那公寓后来叫爱丁顿公寓，那路后来叫常德路。既然来了上海，来了南京西路，来了静安寺，为什么不去附近的常德路看看呢？

 

　　这是一幢显然经多次修缮过的旧式公寓楼。大门旁的墙上安了镶有青铜边框的铭牌，铭牌上写着中英两种文字的铭文。铭文说：

 

　　现代作家张爱玲女士曾在这座公寓里生活过六年多时间。一九三九年她与母亲、姑姑第一次住在这里，后去香港读书，一九四二年返回上海后与姑姑第二次住在这里，直到一九四七年九月。张爱玲在这里完成了她一生中最主要的几部小说创作，因此，这座公寓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据着特殊的一页。

 

　　大门阖着，也不见有人进出。门上贴着一方纸条，上写：请勿打扰住户。大约因为张爱玲的缘故吧。我看了一笑，心想这倒极符合张爱玲的做派，张爱玲要还住在里面，她也是不愿意别人去打扰的。这样一想，就仿佛张爱玲真还住在里面了。

 

　　天又下起霏霏细雨。站在常德路一九五号公寓楼下，朝楼上望去，真的觉得张爱玲还住在楼上。想起《异乡记》里的描写，真是感同身受：

 

　　这时候门铃响起来，是闵先生来接了。立刻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阿妈与闵先生帮着我提了行李，匆匆出门。不料楼梯上电灯总门关掉了，一出去顿时眼前墨黑，三人扶墙摸壁，前呼后应，不怕相失，只怕相撞，因为彼此都是客客气气，不大熟的。在那黑桶似的大楼里，一层一层转下来，越着急越走得慢，我简直不能相信这公寓是我住过多少年的。

 

　　这说的仿佛就是上个月的事。

 

　　我将目光收回来，又茫然地望着常德路上匆忙来去的汽车和行人，心想张爱玲动身去温州的前一天，去卖金子的钱庄应该就在附近吧。阴惨惨的地窖似的小房间，蜜饯乳鼠似的小伙计，反剪着手田鼠或野兔似的站在一旁看点大钞的杂工，仿佛也还在那里。

 

　　生活在不停地转换，生活也总是在不停地重复。但是张爱玲没有转换，张爱玲不会有重复，张爱玲就是张爱玲。

 

　　转到公寓楼的一边，抬头可以望见楼梯间凸出来的小小的阳台。六十年前，胡兰成和张爱玲“在阳台眺望红尘霭霭的上海，西边天上余晖未尽，有一道云隙处清森遥远……”应该就是六楼的阳台了。也因此想到了胡兰成。胡兰成与张爱玲相识并热恋时，住在离此不远的美丽园。美丽园在哪个方向呢？承蒙公寓后面一家酒楼的一位五十来岁的门僮的指点，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延安西路三七九弄的美丽园。

 

　　从一扇敞开的铁门进去，里面竖着横着一幢幢两层三层四层的楼房，也不知哪一幢是二十八号楼。这时迎面走来一位穿明黄T恤衫的老妇，我上前请问，这老妇也挺有意思，她指点说：“向前过两幢两层小楼，往右拐，见一幢三层的红砖墙楼房，那就是二十八号楼，胡兰成家就住三楼。”她不说胡兰成曾经住过，而说胡家就住在三楼。可见世上的人事，有的还没转过去就仿佛不存在了，有的早转过去了却仿佛还在那里。

 

 

　　其实二十八号楼和其他楼一样都是红砖墙，都由一人高的围墙围住。围墙内栽着几株苍翠的柏树和桂树。胡兰成家的窗口撑出来一个铁架子，架子上摆放了几盆花草。

 

　　我们在楼下站了好久，期望会有人开门出来，但是没有；又期望会有身影从窗口探出来，但是，也没有。离开算了，当他胡兰成在忙着写作。当他，可不可以呢？

 

　　在静安寺地铁站等车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张爱玲和胡兰成。这回来上海，来静安寺，原本是赶书海来的，没想到赶了个茫茫人海。古代中国有一个经典说法是：一为文人，便不足道。这个“道”字，原意不作“说道”讲，就像一诗人所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却死了。这话我可以借来一用，但已不关乎“载道”，而关乎“言志”。这个“志”是什么呢？我的答案是，自身存在的孜孜以求以及由此带来的身心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