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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 唱

发布时间:2015-10-10 发布人:五散人

还是这首歌《Memory》(回忆),韦伯的音乐剧《Cat》(猫)里的唱段。琪子正在领唱,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手机,秋儿有多久没给我打过电话了? 琪子、秋儿和我同龄,十六岁。七八年前我们三个人同时来到了这个合唱团,都在高声部。每个周末我们都一起在这里排练
还是这首歌《Memory》(回忆),韦伯的音乐剧《Cat》(猫)里的唱段。琪子正在领唱,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手机,秋儿有多久没给我打过电话了?
 
琪子、秋儿和我同龄,十六岁。七八年前我们三个人同时来到了这个合唱团,都在高声部。每个周末我们都一起在这里排练,排练间隙一起在院子里疯玩。排练厅外的玉兰花开了又落了,我们就这样从一丁点儿大的小丫头,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琪子有一头又长又直的黑发,她又高又瘦,脸上都看得出棱角,但很漂亮。她把她的长发当宝贝,碰也不让我们碰,我们就只有看着羡慕的份儿。琪子嗓子好,人也开朗,会来事儿,老师都喜欢她,也愿意把事情安排给她。报幕员、声部长什么的,都是她的事。她自然也把事情都做得最好。琪子私下里在跟外面的老师学声乐。我听她说过,她以后是想学音乐的。
 
秋儿跟琪子不一样。秋儿是小个子,短发,眼睛很大,戴着眼镜也挡不住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她平时总是很安静的样子,不怎么说话。她的声音很动人,虽然“专业性”不足,但是总能打动我。有些奇怪的是,秋儿不怎么来排练,越长大来得越少。每次来,她都显得特别开心活跃,尤其遇上重要演出,她会爆发出极大的热情——跟她平日里的安静形成强烈的对比。我一直感觉到她的身上有些说不太清的东西。
 
那天,琪子悄悄告诉我,合唱团要带三十个人去欧洲演出。“这次演出要唱《Memory》,听说还要选领唱——我的小道消息,别传出去!”
 
我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妈妈总念叨着,想我去领唱一次。无论我怎么劝她,她也不能甘心。但是想到这种事,我就想躲得远远的。我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孩,恨不得在合唱团的人堆里唱一辈子和音。这是我自得其乐的事。一个人站在聚光灯下——光是想想就足以让我绷紧神经。妈妈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她太耀眼,太习惯被人关注,也习惯地想让我自如地在灯光下做那个鹤立鸡群的人。来自妈妈的压力让我一直不安和焦虑。这一次,就试试吧。我的手不自然地抓着乱七八糟的头发。如果失败了,就让妈妈不要再紧逼不放了吧。
 
可一想到要和琪子这样的强人争这个位置,我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
 
指挥说了,要去欧洲。排练厅里的空气一下子就充满蠢蠢欲动的意味,姑娘们都交头接耳起来。我扭头看琪子,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没什么表情,还在看乐谱。秋儿依旧没有来,我拿出手机,把要出访演出的消息告诉了她,她很快回了我一个大大的笑脸。
 
第二个星期老师宣布出访名单的时候,我噌地抬起头。我听见了秋儿的名字。琪子在旁边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她必定也未曾想到。秋儿,合唱团里这样的活动,她总是极少参加的。她没有告诉过我们为什么,只是无奈地撇一撇嘴,就又不见了。然而这一次,她的名字鲜活地出现在那个名单里。秋儿开始来排练了,我惊喜得不得了。我们仨又坐在了一起,转身随时都能够看见秋儿的侧脸,听见她咯咯的笑声,我仿佛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
 
“秋儿……”我偷偷捅了捅她,“你这次能跟我们一起去了?”
 
“能。”她迅速地抬起头,看着我,“这次我跟家里人都说好了,他们同意了。好久没有跟合唱团出去演出了……听说这次要去两个星期呢,真期待啊!”她的话也比平常多了许多。她眼睛弯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这一次要唱《Memory》,我可喜欢那歌儿了。”我笑着说。
 
“我也喜欢。”她用胳膊肘支着下巴,一只手在挎包上,手指抬起又落下,像弹琴一样,“那曲子,我第一次听就感觉被它抓住了似的。真想一直唱。你知道我最喜欢哪段吗?就是那只猫张开双臂,到最后声嘶力竭地唱的那一段……那一段,要是我能亲自唱,就太好了。”秋儿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兴奋。
 
在音乐剧里,那只猫声嘶力竭地唱着的那一段——那不是领唱的段落吗?
 
原来秋儿也想领唱?
 
四月了。无论我再怎么躲避,指挥选领唱的时候还是来了。我看着窗户外面的小花,眼神怎么也不愿意集中到排练厅里来。让时钟拨快一个小时吧。
 
高声部的我们一个一个被指挥叫起来试唱。听着他叫出一个名字,我心里就软一截。琪子的声音圆润、流畅,无可挑剔,音准、节奏、强弱也恰到好处。她的表演一直就像模板一样完美无缺。指挥点到我的瞬间,我噌地一下站起来,像是卡壳了一样,停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声音却还是颤抖得厉害。我心里想着,妈,放弃吧。跟琪子竞争,我太渺小了。
 
秋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没等指挥点名,自己就安静地站起来。
 
忽然之间秋儿的声音就像流水一样泻了出来,漫开,漫在整个排练厅里。突然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怔住了。她的声音蔓延在四处,感觉要把什么都揉碎了一样。我感觉到有一种细细密密的荒凉感正在慢慢爬上我的肩膀、脖子、头发,一点一点地向里渗,把我整个儿地拥抱在其中。
 
Touch me...It’s so easy to leave me...all alone in the memory...of my days in the sun...
 
我不敢相信这是秋儿。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听过她有这样的演唱,她唱的每一句简直都是在揪我的心。琪子一直骄傲上扬着的嘴角渐渐抿紧。突然,如同迅速地从留声机上抽掉了唱片,秋儿的歌声骤然停了下来。我歪过头,看见她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怎么回事?”指挥微微往前倾了倾身。
 
她低下头去,顿了一会儿,才抬头,飞快地说:“忘记了。”
 
“这样是不行的。”指挥皱了皱眉,示意她坐下。
 
我想看看她,但她的侧脸被垂下来的短发挡住了。那一瞬间,她好像离我很远很远。接下去有谁唱了、唱成什么样,我都没有听见。我满脑子都是秋儿的声音。
 
再过半个月就要去欧洲了,合唱团要集中训练一周,秋儿又不来了。我心里很不安。她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琪子仍然在分声部训练的时候带着高声部一起唱歌,帮老师订节目单、发谱子,忙得很。看着她在那里走来走去,长发在身后一甩一甩,我心里莫名其妙地觉得很黯然。
 
这周的最后一天,秋儿出现了,就像她消失一样突然。秋儿的脸色不太好,坐在一个角落里。我转过去看她。然而遇见我的目光,她又迅速地低下头去。我心里的不安非但没有削减,反而更加强烈了。
 
老师一直在说关于出访的琐事,什么时候交护照、什么时候走、要带什么东西之类的,我没怎么听进去。这样就要去欧洲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我的手不停地把包的拉链拉开又拉上。
 
“要准备的就是这些。我们的节目单也都定了,就是之前排练的那些。新加入的曲目还要练习。来。”指挥招呼琪子过去,“这一个小时我不在,你来带大家排练一下《Memory》。领唱你来。”
领唱你来。
 
我拉拉链的手停下来,思维似乎停滞了一秒钟。过后,我立刻低下头,用侧面垂下来的长发挡住眼睛,偷偷地看远处的秋儿。
 
秋儿没有抬头。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一动不动的身体和有些攥紧的手。
 
还没有解散,秋儿就走了。走之前冲我笑了笑,然后没有表情地走了,和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琪子一直带着大家练习。她的领唱没有瑕疵。我看着她浑身上下带着的自信,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吧。没有失落,没有意外。
 
我只是感觉怪怪的。
 
休息的时候我走出去透透气。门外有两个老师在聊天,我走得很轻,没有惊扰他们。
 
“其实就是因为她总是缺勤……”
 
“缺勤缺得太厉害,我开始都不同意她跟着去欧洲……就是指挥觉得没必要……”
 
“这孩子唱得确实好,不去可惜了……”
 
“唱得好归唱得好……但这领唱怎么也不该让她当,不然就太不公平了,她就没来过几次……现在领唱的那孩子,嗓子多棒啊,又勤快能干……”
 
钢琴传来增三和弦刺耳的声音,该排练了。我还站在门口,不想回到屋里去。
 
排练厅的歌声起来了。如此美妙。
 
五月的欧洲很美。哪里都是一片一片的绿草地,阳光好得不得了。我很享受这种感觉。然而这次一群人一起出访又仿佛是一次独自旅行,周围的人好像都跟我之间隔着超越不了的距离。就算是琪子,就算是秋儿,这两个七八年来跟我一起长大的姑娘,也让我无法触及。
 
秋儿和我住在一个房间。她的话更少了,几乎一直沉默。排练的时候,她就坐在我旁边唱歌。休息的时候,她就起身走掉,一个人待着。即使在酒店,她也不怎么跟我说话,就是自己看书、发呆、睡觉。偶尔我问她两句话,她会简单地回答。秋儿越来越安静了,安静得让我害怕和心慌。我真怕她有一天就变成哪里的仙子,自己飘走了。
 
我喜欢欧洲的样子。我喜欢我们能够在真正的教堂唱《圣母颂》,抬头能看见教堂的尖顶和里面的琉璃、壁画。我喜欢声音回荡在教堂里的感觉,那是一种无比空灵和神圣的声场。站在那儿,我觉得真的只有自己了。
 
除了孤单了一点儿,一切都好。
 
走到酒店门口我才想起自己没带房卡。唉,要这样笨手笨脚到什么时候呢?秋儿也不一定在房间里。真倒霉。
 
我在走廊里咕哝着,不禁烦躁起来。抬起手正要敲门,却被里面的什么东西生生挡住了。
 
房间里,有歌声。
 
我的每一根神经都收紧了。
 
《Memory》。
 
那是怎样的歌声。
 
那是夜里的潮水,是荷塘上的月光。是流动的,蔓延的一种柔软的、温暖的、厚实的却带点儿疼痛感的东西。
 
我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牢牢地揪住。
 
那是五月的欧洲在黄昏快要凋零的花,带着沧桑,也带着呼喊。
 
那是我站在教堂中央听到的回声。
 
那是来欧洲前的那段日子,重新见到秋儿的时光。
 
那是小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在玉兰花下折腾的感觉。
 
那是时光走过的模样,是看着琪子的黑发慢慢变长,是看着我们从亲密无间的小伙伴长成各有所想的大姑娘。
 
那是想起童年时心里的味道。
 
那是从前。
 
那是回忆的刀子。它正在捅着我,毫不留情。
 
领唱的段落:
 
Touch me...it’s so easy to leave me...all alone in the memory...of my days in the sun...If you touch me,you’ll understand what happiness is.
 
戛然而止。
 
我举在半空的手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我不知道脑子里此刻在翻涌着什么。似乎什么都在呼啦呼啦地放电影一样地过,但又似乎是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好像要大哭出来。
 
等回过神来,我才想起里面的秋儿。我开始敲门。
 
“秋儿?”
 
没有回应。
 
“秋儿!”
 
没有回应。
 
“秋儿!开门!”我开始使劲敲门,拼命地敲,心里难过得要命。“开门!是我!秋儿!开门啊!”我好像没有办法思考了,就用尽全力去敲门。敲着敲着我听见了里面的哭声。
 
门开了,秋儿泪流满面。
 
秋儿,就这样吧。
 
“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婚。”她躺着说,声音很轻,“那时我就觉得,谁跟谁之间,都是没办法依靠的。又有谁能相信呢?别人都觉得我跟普通小孩不一样,觉得我离他们好像更远似的。你知道吗,我没有那种朋友。”她看了看我,“没有那种,知心的,能互相信任的朋友。什么事都能跟她说的那种朋友。我从来都没有。我特别羡慕别人有。”她停顿了一下,“但是好像没有人接近我。也许有,可能是我自己把他们都推开了。”
 
“所以我特别喜欢音乐,喜欢唱歌、听曲子。音乐给我那种特别安全的感觉。它从来不会离你而去。”她闭上眼,“那种全身心投入的感觉真美好。所以我是那么爱这个合唱团,也爱喜欢唱歌的你们。虽然仍然有距离,但你,你让我觉得开心,你没把我当奇怪的人。这就是我全部快乐的源泉。我的妈妈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她要我出人头地,要我当女强人。其实我很痛苦。”她咬了咬嘴唇,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我做不到她要我做的。你懂吗?她讨厌我对音乐有这么大的热情。她只想让我学习,学习,学习。她讨厌我唱歌,讨厌我为了合唱团兴奋激动。”她叹了口气。“你知道那是多纠结的感觉吗?合唱团是我生活里唯一快乐的事,然而妈妈想把它也夺走。她经常不允许我去排练,偶尔能来,都是我死缠烂打才得到的机会。你不知道我能来一次有多开心。”她转过头看着我。
 
我感到惊诧而奇妙。一直冷冷的秋儿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心里话。我为自己能被她在此刻所信任而暗暗感动,也为她心疼。
 
“其实我想唱《Memory》不是因为想出风头。”她把头转过去,“真的。我不在乎这个,我就是想唱它。我看《Cat》那场音乐剧的时候,听到这首歌就哭了。”
 
隔了好久,她说:“我觉得它就是我。”
 
唱《Memory》的那只猫美丽而孤独,内心凄凉却渴望友情和温暖。那只猫是秋儿。我好像懂了她,自己的思想也凝滞在半空了。我知道秋儿想要领唱不是为了领唱,而只是渴望能唱出心里积压这么久的情感。我知道。我知道领唱对她根本就不重要,我知道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我的心疼得很。
 
“秋儿。”我转过去,拥抱她。
 
我轻轻念出似的唱完了她刚才未唱完的那句—— Look a new day has begun.
 
我好像听见她在我的肩膀上抽泣。
 
欧洲的演出很成功。琪子把一切任务完成得很漂亮,她的每一个转音都很标准,然而却冰冷没有感情。其实这是不公平的。我怎么也不会忘记秋儿唱的《Memory》是多么饱满和丰富。但对于我们来说,这件事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回来的时候,北京已经初夏了。秋儿和我成了挚友。我渐渐看到她开朗和古灵精怪的样子。我知道我们彼此都找到了安全感。秋儿就是我的姐妹,不可或缺。我知道自己对她来说,也无比重要。琪子在合唱团一直很顺利,领唱、声部长,这也许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吧。
 
再怎么样我们也都过得很好。
 
一年之后,秋儿的母亲带她去了另一个城市,上学。她的妈妈也看到了她的变化,似乎已经不再逼迫她。她在那个城市又开始学习音乐。她说,她终于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以在音乐里获得快乐。只是少了我,有些遗憾。
 
我非常想念秋儿。她有时候给我打电话,会给我唱歌。每次听到她的声音,我总是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很幸运,有你这个朋友。是那个五月的你让我感觉到人和人之间,还是可以有这样的感情的。”秋儿在她给我的E-mail里写道。
 
我知道我们还会一直互相陪伴下去。
 
钢琴的尾音结束了。隔了这么久,再重新唱《Memory》,我满脑子都是关于秋儿的回忆。我走出排练厅,看着身边的一切,觉得很幸福。我站在那儿拨通了秋儿的电话。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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