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中国的现代化不是西方化

近日，随着TPP协议（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名单最终确定，未位列其中的中国该如何应对？国学热的当下，汉学又能够在当代中国扮演怎样的角色？日前，由文化部和中国社会科学院主办的2015年“汉学与当代中国”座谈会在北京开幕。来自美国、俄罗斯、法国等全球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智库学者和汉学家齐聚一堂，围绕“中国国际形象与国际关系”、“‘一带一路’战略及地区关系”、“历史与艺术”、“文学与翻译”、“中国学研究”等5个问题展开思想研讨和跨界交流。

 

“中美之间有很多冲突源于战略性误判。”会后，中国问题专家、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在接受腾讯文化专访时表示，“有些美国人简单地把中国比作二战以前的德国和日本，但事实上中国从未有过称霸亚洲的想法”，汉文化没有任何扩张的倾向，它需要经历更为“现代化”转型。“一个自私的大国不叫大国，一个不为其他国家做事情的大国不是大国。中国要做大国，要讲王道，这点体现不出来就很麻烦。”郑永年认为中国作为一个崛起中的大国，思考问题需要有国际的眼光，否则，所谓的“大国外交”将无从实现。由于篇幅较长，专访分为两篇发布，此为第一篇。

 

郑永年：美国崛起是因为运气太好？

 

郑永年 图片来源于网络

 

自信是塑造国家形象最重要的因素

 

腾讯文化：习近平主席近期出访英国，备受各界关注，对塑造中国国家形象，以及在国外舆论界的影响，对此你怎么看？

 

郑永年：采用什么样的方式或者什么样的材料、语气，包括“彭妈妈”穿什么样的衣服，最重要的是要看出你的自信。自信拿出来了，人家就对你有一种敬重和尊敬。这几年这方面做得确实不错。以后也要注意，包括西方领导人出访、讲话，要尽心。因为这种场合下，媒体都盯着你，是最好的场合。

 

 

郑永年：美国崛起是因为运气太好？

 

习近平和彭丽媛出席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举行的欢迎晚宴 新华社记者 鞠鹏摄

 

 

我一直说“大国外交”，我们需要有国际的眼光，思考些大问题，考量中国能给其他国家做些什么。一个自私的大国不叫大国，一个不为其他国家做事情的大国不是大国。中国是一个大国，大国要照顾小国的利益，如果不能照顾小国的利益，就很难成为大国。

 

作为新崛起的大国，中国在某些方面不必和美国斤斤计较

 

腾讯文化：美国作为一个守成大国，对于中国这样一个新兴大国具有本能的恐惧。美国的这种心理是否会对两国达成政治互信产生影响？

 

郑永年：一个守成大国害怕新兴大国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认为中国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怎么样对待美国的这种守成心态。美国不是绝对衰落的，无论在哪个方面，美国仍然是强大国家。尽管出现了很多问题，但这些问题也不是说完全不能解决。但中国这样的新兴大国对美国的心理打击很大，这个心态不像英国，英国的崛起跟美国不一样，是自己打拼出来的。美国崛起是运气太好，因为“一战”、“二战”，欧洲国家打得一塌糊涂。所以美国的慢慢衰落比英国当时会更痛苦一点。

 

作为一个大国，我觉得在某些方面不要跟美国斤斤计较，因为美国也有大国的观点。跟美国打交道的时候，把这种东西考虑进去会更有效一点。如果就是从自己的角度处理，不能照顾到美国的心理，可能会有点麻烦。

 

汉文化本身没有扩张的倾向

 

腾讯文化：你曾经说过，从历史经验来看，竞争霸权是世界政治的“常态”，合作则是“非常态”。按这种逻辑来说，中美关系的冲突是否是不可避免的？

 

郑永年：中国的崛起观是怎样的取决于中国文化资源。从以前的角度、历史经验来说，这个问题面临着很严峻的挑战，但不是不可能。比如中国和日本的关系，日本在明治维新崛起以后，开始学习西方现代化是对的，但崛起后又学西方走向了侵略的道路。现在有人把“朝贡”体系看作中国的殖民主义。蒙古人、满洲人统治中国的时候，中国变得向外扩张，汉文化本身我看不到有扩张的倾向。因为它是一个开放性、包容性的文化，不像西方基督教、俄国东正教或者穆斯林的宗教文化，宗教文化具有排他性，而且具有使命性，要把你变成我这样的。中国文化没有这样一说，中国文化对是容忍的，比如香港问题“一国两制”，这在中国历史上都一样，包括以前在新疆、西藏、云南实行不同的制度。

 

中国朝贡体系是一种开放主义的文化

 

中国的主权概念来自于西方，但中国人所理解的主权概念跟西方不一样。美国的主权概念是你是一个主权国家，什么体系都要跟着我。中国的主权概念是我们是独立的，你不能干预我的内政，我也不干预你的内政。中国以前的开放性文化，到近代以来慢慢崛起，文化核心是不变的，但形式在变化。

 

为什么说重新要有朝贡体系？朝贡体系有好多精神是美好的，是开放性的，照顾小国家。有人说这些东西提出来，不能老是你给我五块，我给你十块，这样的话就不可持续。但我会和他们说不会，因为中国的主权概念文化不会要去给他叩头或者送礼了，这就是它的变化，是开放精神。中国有些朝贡体系主要是一种开放主义的文化。我们不可能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待历史，但中国文化确实很先进。为什么蒙古人、满洲人自动放弃了自己的文化？是因为中国文化确实先进，这是中国文化的魅力。

 

避免战略性误判可以规避很多冲突

 

腾讯文化：刚才论坛有学者提出中美关系存在冲突，很多时候并不是利益所致，而是因为相互存在误解造成的，你如何看？

 

郑永年：这是习近平主席去美国访问时说的。如果美国认为中国所做的就是要取代美国，推翻美国的秩序，那是重大的误解，会带来很大麻烦。反过来，如果中国认为美国所做的都是要阻碍中国发展，结果也是一样。

 

所以要看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一战”、“二战”都是误判的结果。从美国看中国，有些人简单地把中国比作“二战”以前的德国和日本，但简单想想，中国绝对是不一样。德国、日本分别有称霸欧洲、称霸亚洲的想法，中国没有。所以战略性误判要避免，很多冲突就是因此产生的。

 

对于TPP，我们不必紧张和害怕

 

腾讯文化：但有一些言论说TPP协议就是美国针对中国主导的“一带一路”建设和亚投行的“狙击”，您如何看待这样的观点？

 

郑永年：美国崛起是因为运气太好？

 

 

郑永年：从本身而言，无论是TPP还是中国的“一带一路”，其目的都是为了发展经济，面向未来，只不过TPP比“一带一路”更政治化一点。TPP是新加坡、文莱等几个小国家开始的完全自由贸易，美国加入以后就具有了政治性。

 

其实，美国主导TPP，我们还是要实事求是，不要太用意识形态的眼光去看。TPP有些部分蛮好，是为了推进自由贸易；有些部分政治性太强，不再是以协调政策的自由贸易形式进行。比如提到“劳工”，就涉及到一个国家的政治体制问题、国有企业的问题。我觉得中国还是要以实际的开放的态度去看TPP，现在没必要那么紧张，也没必要害怕。

 

美国不可能用TPP来制约经济总量世界第二的中国

 

中国已经是世界NO.2了，美国不可能用一个TPP来制中国。实际上亚太地区，没有中国就成不了一个新的、完整的自由贸易组织，只有把中国吸收进去后才完整。另外，中国还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将来可以看一看进去的国家怎么样。TPP实际上很复杂，基本上把所有国家经济等级化，美国在头上、日本在中间、新加坡在下面。这个就很麻烦，它到底怎么实施我们也不知道，越南、马来西亚没消化，中国更没消化。我现在个人不知道这些国家怎么消化，有机会爬上去吗？我自己是很怀疑的。

 

腾讯文化：您持观望的态度？

 

郑永年：不是观望，就是自己看一下，中国不用等，中国可以自己走“一带一路”。联合国、世界银行、货币基金组织等国际组织，我想中国、美国等大国都会在里面，没有一个国家会退出来。只是说，中国可以在这些国际组织里发挥更大的作用。中国现在走“一带一路”，以联合国为主体，作为世界国际秩序的补充。同时，美国说世界贸易组织不够用了，就做TPP了，但也不会退出世界贸易体系，你放心好了。这个没问题，大家各做自己的事，互补就可以了。

 

中国跟东盟的关系远远大于南海的问题

 

腾讯文化：“一带一路”的愿景是建立协调发展的亚洲命运共同体，那么面对尚未解决的南海问题等现实的重大争议，您觉得这种期待可实现吗？

 

郑永年：首先我认为中国跟东盟的关系要远远大于南海的问题。南海问题是中国跟东盟个别国家之间很少一部分的问题，包括中国跟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文莱的主权纠纷，但是南海问题也不是中国跟这四个国家关系的全部。尽管有南海问题，中国跟越南、马来西亚、菲律宾的经贸关系仍在发展，更不用说跟东盟整体了。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双边制”就是讲不要因南海问题影响中国跟东盟的整体关系。中国人“求同存异”，有“同”的地方，也有“异”的地方。中国的崛起是要把共同利益做大，缩小分歧。中西方哲学不一样。美国人喜欢把差异性的东西拿出来，中国喜欢把共同性的东西拿出来，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好的一部分。中国讲“和谐”，“和谐”的意思就是和而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