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捧杀陶成章

1912年10月10日，是中华民国第一个国庆纪念日。上海《神州日报》以《光复会继起之领袖陶焕卿君事略》为标题，刊登了光复会会长章太炎的口述实录，并且特别注明：“太炎口授，寂照笔述。时为陶君被匪徒戕害之次日。”

陶成章遇害的次日即1912年1月15日。章太炎及《神州日报》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公开刊登针对孙中山、陈其美、胡汉民、黄兴等人直接点名的口述实录，主要原因是慑于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和沪军都督陈其美的强势权威。章太炎在这篇文章中写道：“会稽陶焕卿，讳成章，光复会中最重要之一会员。……未几，孙文归，被举为临时大总统，就任后，即与陶君书，诘问从前宣布罪状之理由，谓予非以大总统资地与汝交涉，乃以个人资地与汝交涉。书到之日，阴历十一月二十三日也。其后三日，陶即于广慈医院被人刺死。”

 

到了1928年，章太炎在《自定年谱》1912年项下写道：“初，赵伯先之死，未有疑克强者也，焕卿不能分别，并恶之。至是，日与黄、陈不合，自设光复军总司令部于上海，募兵。余告之曰：‘江南军事已罢，招募无名。丈夫当有远志，不宜与人争权于蜗角间。武昌方亟，君当就蛰仙乞千余人上援，大义所在，蛰仙不能却也。如此既以避逼，且可有功。恋此不去，必危其身。’焕卿不从，果被刺死。或言英士为之也。”

这里的赵伯先即光复会与同盟会的双重会员赵声。蛰仙即时任浙江都督的汤寿潜。在这段话中，以所谓国学大师自居的章太炎，至少编造了四项谎言：

其一，赵声之死，光复会方面的章太炎、陶成章等人所怀疑的是胡汉民而不是黄克强即黄兴。辛亥革命前后与同盟会方面的孙中山、黄兴、陈其美等人采取不合作态度的，也不只是光复会副会长陶成章，光复会会长章太炎表现得更加锋芒毕露、旗帜鲜明。

其二，陶成章当年并没有在上海设立光复军总司令部，而只是设立了“光复义勇军练兵筹饷局”。在此之前，光复会军事领导人李燮和，已经在吴淞设立光复军总司令部。

其三，陶成章在上海设立“光复义勇军练兵筹饷局”时，正是苏浙联军会攻南京的关键时刻。1911年11月29日早晨，张勋在火炮配合下亲自带领精锐部队出城与驻守孝陵卫的浙军决战，正是由于王任化奉陶成章命令从浙江台州招募的一营光复义勇军及时赶到，才挽救了苏浙联军的一场败局。章太炎所谓“江南军事已罢，招募无名……恋此不去，必危其身”，分明是对于惨遭杀害的陶成章的栽赃抹黑。

其四，章太炎之所以要蓄意栽赃抹黑陶成章，是因为他急于推卸洗白自己所犯下的明显捧杀陶成章的历史罪责。他所谓的“焕卿不从，果被刺死”，完全是“欲加其罪，何患无辞”的“莫须有”。

据魏兰写作于1912年8月6日的《陶焕卿先生行述》介绍，陶成章起初听到陈其美要派人刺杀他的江湖传言时，并没有特别在意，直到王文庆从南京写信通报相关信息，他才意识到事态严峻。于是，他先是到客利旅馆躲避，由于光复会会务繁忙，他不得不从客利旅馆迁移到“国民联合会”。光复会方面的会党同志认为这里人员来往过于繁杂，建议陶成章迁移到位于江西路的光复会秘密机关所。第二天，陶成章又迁移到更加隐秘的汇中旅馆。1911年12月29日，同盟会员在上海汇中旅馆宴请从海外回国的孙中山，陶成章在饭厅里意外遇到脱离光复会而加入同盟会的绍兴军政府都督王金发、浙江军政府政事部长褚辅成等人。12月30日，暴露行踪的陶成章只好以治病为借口，从汇中旅馆躲进位于上海法租界的广慈医院。

在陶成章一再通过消极退让以保全性命的情况下，浙江都督的人选问题把他推到风口浪尖。1912年1月3日，南京临时政府通过各部总次长名单，名单中的交通总长一职由浙江都督汤寿潜出任。汤寿潜在卸任浙江都督的同时，推荐章太炎、陶成章、陈其美为继任人选。1月7日，已经感受到生命危险的陶成章，在同盟会的上海机关报《民立报》上发表通告：“当南京未破前，旧同事招仆者，多以练兵、筹饷问题就商于仆，仆未尝敢有所推诿。逮南京破后，仆以东南大局粗定，爰函知各同事，请将一切事宜商之各军政分府及杭州军政府，以便事权统一，请勿以仆一人名义号召四方，是所至祷！恐函告未周，用再登报声明。”

同样是在1月7日，章太炎没有征得陶成章同意，便在“皓”电中为其评功摆好、争权夺位：“蜇公举炳麟及陶焕卿、陈英士代理浙事。英士志在北伐，炳麟愿作民党，焕卿奔走国事，险阻艰难，十年如一日。此次下江光复，微李燮和，上海不举；微朱价人，南京不下；而我浙之得力于敢死队者甚多，是皆焕卿平日经营联合之力。且浙中会党潜势，尤非焕卿不能拊慰。鄙意若令代理浙事，得诸公全力以助，必为吾浙之福。”

 

（章太炎、陶成章）

1月8日，章太炎专门致电汤寿潜，再次表白自己“天性耿介，惟愿处于民党地位”；进而吹捧陶成章“其功非独在浙江一省。代理浙事，微斯人谁与归？”

陶成章对于章太炎极端情绪化的吹捧推荐并不领情，他在随后的公开通电中转而推荐光复会与同盟会的双重会员、此前担任广东方面的混成协协统和军政部长的蒋尊簋继任都督：“仆自维辁才，恐负重任。如汤公难留，则继之者非蒋军统莫属，请合力劝驾，以维大局。”

即使如此，同盟会方面的陈其美、蒋介石等人依然不肯放过陶成章。1月12日，陶成章的这份通电在《民立报》公开发表。1月14日凌晨，陶成章便倒在了蒋介石、王竹卿、陈锡奎、刘永顺等人参与组织的暗杀行动之中。

所谓捧杀的原始出处，源于《风俗通》的“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1919年5月9日，时任北京大学校长的光复会创始会长蔡元培，在“五四运动”的关键时刻急流勇退，在其辞职启示中巧妙引用这一典故说：“吾倦矣，杀君马者道旁儿。”意思是杀死你的快马的，就是在旁边给你鼓掌叫好的那些人。章太炎的国学弟子鲁迅专门有过一篇杂文《骂杀与捧杀》，其中写道：“现在被骂杀的少，被捧杀的却多。……以学者或诗人的招牌，来批评或介绍一个作者，开初是很能够蒙混旁人的，但待到旁人看清了这作者的真相的时候，却只剩了他自己的不诚恳，或学识的不够了。然而如果没有旁人来指明真相呢，这作家就从此被捧杀，不知道要多少年后才翻身。”

就章太炎来说，他对于昔日战友陶成章的相关表现，正是这样一种生前先捧杀、死后再骂杀的推卸罪责、嫁祸于人、颠倒反复、自相矛盾的恶劣态度。陶成章虽然不是被章太炎直接杀害的，但是，章太炎对于陶成章鼓动激励的捧杀表现，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陶成章的悲剧命运。关于这一点，章太炎在《自定年谱》的1910年项下，另有更加露骨也更加荒诞的历史叙述：“焕卿数言克强得伯先，事或可就，逸仙似无成者。余谓：‘集党数年，未有规画，恐诒之后人耳。然清自袁世凯废、张之洞死，宗室用事，人民胥怨，固不能久。粤人好利而无兵略，湘中朴气衰矣，亦未必属孙、黄也。君以光复会号召，所谓自靖自献，成败利钝，谁能知之。”

把章太炎鼓动激励陶成章的这段话语解释得通俗一点，意思就是：广东的孙中山和湖南的黄兴，未必能够奉天承运得天下；以光复会相号召的陶成章，只要能够打定主意独立自主、努力进取，未必就不能够奉天承运得天下。

章太炎这种生前先捧杀、死后再骂杀的推卸罪责、嫁祸于人、颠倒反复、自相矛盾的恶劣态度，在四川籍革命先驱邹容身上和湖南籍同盟会首领宋教仁身上，也有过高度类同的相关表现。回顾历史，固守传统国学的章太炎，在最为基本的人情事理方面，一直都是讲不通、站不住的。他缺乏一整套相对系统的价值谱系和逻辑关联的国学见解，运用到现代文明社会极其复杂的市场经济及其制度建设方面，只能是败事有余而成事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