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湘之死的传言并非事实

1935年，自蒋介石的参谋团入川，刘湘与蒋介石之间控制与反控制的矛盾曾一度激化。随着七七事变爆发，在最高国防会议上，刘湘慷慨陈词，坚主抗战。但在川军整编、归属等具体问题上，刘蒋之间明里暗里的拉锯战仍在进行。

 

但很快，1938年1月，刘湘去世。“逮捕韩复矩，吓死刘湘”之说、蒋介石嘱人下毒之说，一度甚嚣尘上，时至今日，也未有落定的说法。

 

是否在韩复矩被逮捕之后，刘湘、韩复矩、宋哲元反蒋联盟的秘密败露，因而加剧了刘湘的死亡？

 

四川大学教授陈廷湘认为，这三方互相通气是有的，但是要说有一个明确的反蒋联盟，这并非事实。

 

对下毒之说，陈廷湘认为，在抗战初期，蒋、刘都坚决主战，两人之间的矛盾并未尖锐到需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地步。况且，抗战之初，刘湘仍以民族大义为最高的处事原则，保存实力倒在其次。

 

中原大战，刘湘密探张学良风向

 

腾讯文化：1930年中原大战爆发时，刘湘的态度如何？

 

陈廷湘：中原大战爆发时，刘湘表面拥蒋，实际观望，伺机渔利。他知道蒋介石与冯玉祥、阎锡山的胜负取决于张学良的态度，于是派秘书邓汉祥赴东北探听消息。邓利用与张学良的私交了解到张将助蒋，刘湘立即公开拥蒋。蒋胜利后委刘湘为四川善后督办，得到不小的好处。刘文辉则不知底细，一味反蒋，吃亏不少。

 

腾讯文化：从民国初年至1930年代中期，四川军阀内斗多达四百余次？在川政统一之前，刘湘与川境内其他军阀保持了怎样的互动关系？

 

陈廷湘：四川军阀互不买账，都有野心。1927年蒋在北伐中取胜后，川军刘湘、刘文辉、杨森、刘成勋、邓锡侯、田颂尧等部都易职为国民革命军。刘湘任第21军军长。但他并不满意于此，先后引发两次下川东之战。

 

 

第一次是1928年初，刘湘策动赖心辉、郭汝栋等“四部讨杨”，结果被杨森打败。1928年10月，杨森、刘存厚、赖心辉、罗泽洲等又发动八部反刘湘之战。刘湘一面联合刘文辉，一面分化“八部”，反刘湘的联盟失败，四川成为二刘天下。刘湘与刘文辉不可能长期平分四川权力，由于在中原大战中刘文辉公开反蒋，蒋支持刘湘攻打刘文辉。1932年，刘湘与田颂尧、杨森、邓锡侯等通电讨伐刘文辉，二刘大战爆发。最后，刘文辉大败，退向雅安，二刘通电言和，大战结束。刘湘取得四川实际控制权。

 

腾讯文化：有说法，四川各派军阀割据严重，是跟川人民族意识淡薄有关？

 

陈廷湘：按陈独秀的说法，中国人只知有家，不知有国，民族意识淡薄。四川人的民族意识当然也不强，但这与军阀混战关系不大。四川是移民省区，无排外关念，与谁都能相处，这是好的一面，但也更易成为散沙。因此，四川军阀没有统一对外的意识，只在内部争自己的一己之利。不像云南、广西等省区军阀有发展本省、以图强大、问鼎中原的观念。

 

刘湘与中共早有联系

 

腾讯文化：1934年刘湘奉命清剿红军失败，请辞四川“剿匪总司令”。这对四川局势有何影响？

 

陈廷湘：但蒋介石挽留了他，之后，刘湘到南京第一次见到蒋介石，表示要支持蒋围攻红军，并请中央派员入川主持“围剿”大计。因此，参谋团入川是顺理成章的，这对川政统一起了重要作用。

 

陈廷湘：刘湘之死的传言并非事实

 

蒋介石

 

刘湘之所以赴南京见蒋，是因蒋很看重他，他也想借蒋之力巩固自己的地位。他在出发去南京前与邓汉祥商量过，阻止红军有两害，有可能四川被红军占去，也有可能被蒋派中央军趁机夺取，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如红军要占四川就不惜一战，如能胜则四川能保住，如败不堪设想。如红军只是借道就更好保住四川。同时，也要尽可能阻止中央军入川。

 

腾讯文化：但蒋的参谋团入川之后，刘蒋之间的冲突日深，有一股强劲的谣言说四川要造反，是否跟中共有关？

 

陈廷湘：在1936年两广联合反蒋时，刘湘对两广有所支持。西安事变时，刘湘暗地支持张杨，其公开发表的解决事变的四项办法又表示拥护中央，但其中没有指责张、杨之词，他暗中支持张杨，蒋也有所了解，所以蒋对刘湘不满日增。

 

陈廷湘：刘湘之死的传言并非事实

 

邓汉祥

 

1937年春，蒋介石要刘湘派人赴南京商讨整编川军之事。邓汉祥到南京时，记者采访时就问到四川要造反的问题，邓加以否认。刘湘其后也对谣言加以澄清。

 

刘湘与共产党早有联系，中共也对刘湘做了不少统战工作。尽管都是秘密进行，但蒋的特务不可能一点不知，因此，记者提出四川要反的问题多少与中共的统战工作有关，但主要还是刘湘要对抗蒋控制四川，双方关系紧张，才会产生这些谣言。

 

腾讯文化：1937年，刘湘与中共、桂系是否曾私下有一个红、桂、川协议，商定若蒋仍不抗日，则联合反之？

 

陈廷湘：西安事变之后，中共已经确定联蒋抗日，显然不会此时签个协议。当时苏联给中共的电报，要求中共力促无条件放蒋，而且态度严厉。中共怎么会在此时与几方签订协议联合反蒋？就是有，也是一个秘密的不重要的意向性协定，不可能是中共当时基本政策的体现，因为中共要实施自己已定的方针，绝不会这么干。

 

陈廷湘：刘湘之死的传言并非事实

 

1937年2月至8月，在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基础上，周恩来和秦邦宪、叶剑英等先后在西安、杭州、庐山、上海、南京同国民党多次谈判，促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正式成立。图为周恩来和国民党谈判代表张冲在杭州合影。

 

1937年2月，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亦已确定不再用军事手段对付共产党，改用政治方式处理中共问题，实际已承认共产党是可以作为谈判一方的合法地位，此后两三个月间，共产党代表周恩来已频频与蒋及蒋方人员谈判具体合作事宜，联蒋抗日正在急速走向现实。因此中共不可能在1937年5月再与其他军阀签订具有重大意义的协定，实行联合反蒋。

 

在这之前，几方联合反蒋则是很明显的，因那时中共还执行反蒋抗日政策，善于统战工作的中国共产党当然要联络各方反蒋抗日。

 

刘湘主张抗战，中共也是幕后推动力量之一

 

腾讯文化：七七事变之前，蒋介石要求四川裁军十万人。刘湘是何态度？据曾任四川省财政厅厅长刘航琛的回忆，刘湘曾对朱德表示，自愿裁军，这样四川看守的中央军会相应减少，而对日本作战的军队则会增加。如果属实，这是否能表明刘湘抗战的决心？

 

陈廷湘：七七事变前，蒋介石要整编川军，并要实行军民分治。刘湘开始时是有抵触的，但他感到无力对抗下去，也同意整编。在决定如何整军过程中，刘湘为保存实力，与蒋介石反复讨价还价，气氛紧张。最后，蒋让了步，整编后的川军仍由川康绥靖公署领导，而未直归中央管辖。

 

刘湘早有抗战之意是事实，但是否在整军问题上体现出来则未见到其他证据，刘航琛的这个回忆是一家之言。

 

刘湘主张抗战与冯玉祥的劝解有关。冯跟中共的关系早就不一般了，他早在1937年前就向刘湘说明，只有主张抗战才能避免与蒋的冲突，因抗战是民族大义，蒋不会反对抗战，刘湘主张抗战，蒋就不便搞倒刘湘。共产党也对刘做了大量统战工作，刘湘本人也有爱国心，所以他主张抗战是多方面因素影响的结果。但他的主导思想还是为民族抗战，保护自己的实力是比较次要的。

 

腾讯文化：刘湘曾主动建议将西南作为抗战大后方？

 

陈廷湘：1934年，蒋介石已大体确定以西南为抗战大后方，刘湘此时支持蒋介石，他主动提出要中央派员入川，并支持打破防区制，这些都表明他对建设抗战大后方是主动的。淞沪会战爆发后，大批工厂迁到武汉，刘湘曾派人到武汉与各厂联系，希望他们迁到四川，并愿提供优厚条件，也表明刘湘对建设抗战大后方根据地是主动积极的。当然，刘湘积极于建设抗战大后方根据地有一定条件，在采取具体措施时，不能根本上有损他的权益，如超过这个界限，他就可能有抵抗之举。

 

腾讯文化：七七事变之后，刘湘疾呼抗战，四川随即出兵20万，刘湘是否有蒋介石借机消耗川军的顾虑？

 

陈廷湘：肯定有，所以刘湘希望自己来掌握川军，但最后也没能达到目的，他也只是短暂地出任了第七站区的司令长官，而且川军还是分散到各战区了，没有如他想的那样把川军集中组成一个战区，让他来统领。

 

陈廷湘：刘湘之死的传言并非事实

 

陈诚

 

而且很快蒋又派陈诚进来掺沙子，担任副司令长官，掌握主要的权力，所以蒋对他也有防范，是肯定的。

 

刘韩宋组成反蒋联盟，并未有明确的证据

 

腾讯文化：有说法，抗战中刘湘与西北军阀韩复矩、宋哲元组成一个反蒋联盟，以至于有“逮捕韩复矩，吓死刘湘”之说。

 

陈廷湘：他们互相通气是有的，但是要说有一个明确的联盟跟蒋介石作对，这还不是事实。刘湘与韩复矩对日本的态度不一样。韩复矩轻易就放弃了山东，并不只是蒋不满意他，李宗仁回忆说，他也对韩复矩不满，因为他完全不听指挥。所以后来蒋介石召开军事会议，要韩复矩去开会，他派人征求李宗仁的意见。李宗仁明知会上要处罚韩，但还是说没事，应该去。结果到会上，韩就被扣押，很快枪决了。

 

陈廷湘：刘湘之死的传言并非事实

 

左：韩复矩；右：宋哲元

 

宋哲元和韩复矩不一样，宋哲元是有原则的。9·18事变以后，宋哲元是华北政务委员会的委员长，他对日本的态度就是既不硬干，也绝对不彻底妥协。但蒋介石对宋不放心，七·七事变之后，他下了命令，任何地方不得和日本签订任何协议。但是事实上在这之前，中国已经和日本签了塘沽协定、秦土协定、何梅协定，这三大决定已经决定了华北的特殊化。日本在七·七事变发生以后，要求实现当年的三大协议。宋哲元就认为，特殊化就让它特殊一点，因为日本当时也表示过，维护中国的主权独立，只是说你不要在这个地方驻军队，把这里作为一个缓冲地，日本的特殊利益可以得到保障，这当然是无耻的侵略行径。但当时中国没有力量可以制止日本的野心，先缓冲一下，拖延时间，争取更多全面抗战的准备时间也不一定是坏事。

 

刘湘确实有跟宋哲元联合反蒋的意思，他们在反对蒋介石的中央军控制方面，利益是一致的，但具体不一样。四川军政统一之后刘湘是国民政府四川省主席，蒋介石不会完全把四川拿走，当然蒋介石的力量要进去，使四川国家化，这是肯定的。

 

但是，宋哲元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如果中央军真正到那个地方去，他的地盘就丢了，如果让日本人占了，地盘也丢了。所以只好在两者之间选择一个对他最有利的局面。

 

腾讯文化：刘湘之死，还有一种说法，是归因于蒋。

 

陈廷湘：七·七事变过后蒋介石很快就发表了要跟日本打一场全面战争。我觉得蒋介石这个时候宣布跟日本打一场全面战争不一定很明智，但是他确实做了。宋哲元对蒋介石说，千万忍一下，把派到保定的四个师往后退一点，让他可以跟日本谈判，暂时把河北的事件平息下来。

 

但是蒋介石当时受到很大的舆论压力。翻蒋介石日记中说他后来有点后悔，他说他被舆论所左右了，今后一定要把这点作为一个教训。如果当时稍微妥协一下的话，还是可以拖延一些时间的。

 

陈廷湘：刘湘之死的传言并非事实

 

淞沪会战资料图

 

蒋介石在日本的挑衅面前，立即发动淞沪会战，实际上把日本引到上海来打仗，对国民党是很不利的。一来日本顾忌北方的苏联，如在北方与日本打仗，日本必然会更顾忌虑苏联的威胁。另外，日本的海、陆、空三军中，海军是最强大的，太平洋战争爆发的时候，日本的航空母舰有十几艘，美国太平洋舰队才四艘航母。上海打仗最利于日本的海、陆、空三军协同作战。还有就是上海的地形不利于中国抗战。还是回到前面的话题吧，蒋介石当时主张抗战，刘湘也主张抗战，我想他们没有那么大的仇恨。

 

腾讯文化：1935年曾任四川省政府顾问的雷啸岑曾说，“假使刘湘不是在对日抗战初期去世的话，中央政府在重庆八年之间，恐怕多少总有些麻烦，亦未可料”，您怎么看待这句话？

 

陈廷湘：刘湘积极抗战的前提，是不能有损他在四川的根本利益。抗战时期，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四川省政逐步归于国民政府中央，省主席曾由蒋本人、中央系的张群或亲中央的人物担任。这与刘湘的意愿不一致。

 

在川军出川抗战时，刘湘就不主张将川军分到多个战区作战，要求建一个由川军组成的战区，由他领导，说明他控制川事的愿望极强烈。如他在世，国民政府要在八年抗战中统一调度四川各种力量，很难不与刘湘发生矛盾。雷啸岑的说法不无道理。但麻烦不会很大，因国家危亡，全民抗战，国民政府中央和刘湘都不可能完全不顾大局，为各自利益拼个鱼死网破。应该说，刘湘如不是抗战初就去世，他与国民政府中央会有分歧，但不会走到不可化解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