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尽苍黄

　来做个试验好么。让巴赫的那首“恰空”紧紧跟随你一段时间，一周，一个季节，或是一小段人生旅程。在孤寂的夜晚，在嘈杂的人群中，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回忆时，在幸福里，在无所事事的当口，在忙碌接踵而至的罅隙，在被爱情充分滋养或深深伤害的段落，在冬日暖阳下。你把“恰空”打开，看一看思绪的去向，听一听心灵的归路。
　　通过聆听“恰空”，人们得以概览巴赫六首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与组曲（BWV1001－1006；以下简称“小无”）的风貌。常常是这样。作为第二号组曲（也称“帕蒂塔”）的第五首乐曲，“恰空”在不脱离整套作品的思想与格调的前提下，建立起自我运行的法则。它是包含在大圆中的一个小圆，且任何时候都熠熠生辉，犹如哲学巨匠的名言警句，带来最具象征性的启示。
　　前些日子朱晓玫的短暂回归在上海掀起一股巴赫热。《哥德堡变奏曲》　当然是键盘独奏作品的经典，和《平均律》一样，都代表了巴赫最核心的作曲范式。没有理由认为巴赫的其他某部作品可以获得比这两部键盘杰作更崇高的地位，不过，我自己对小无和大无有着更深的依赖，确是事实。我时常会想，能写出这样的音乐，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无论我对勃拉姆斯或马勒有多迷恋，只要小无和大无出现在耳边，我就立刻意识到巴赫才是唯一有资格坐在古典音乐殿堂最中间席位的那个人。
　　小无和大无都仅仅凭借一把提琴而穷尽了一切可能。甚至，用穷尽这个词也不准确，因为它们几乎是无限的。按理说，这类高度抽象的音乐根本无法用文字来描述和解释，然而我总是以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写吧，哪怕只是营造一种感觉，哪怕只是让门外的人知道巴赫的音乐位于文字的尽头。多一个人知道这一点，也是好的。
　　在演奏家和指挥家的领域，我素来对老大师们抱有极大的尊敬，比如关于小提琴家，我相信海菲兹、奥伊斯特拉赫、柯岗、米尔斯坦他们所展现出的风范是当代演奏者无从模仿、且难望项背的。不过，在巴赫小无这件作品的演绎上我倒是有些特殊的取向，我乐于搜索和采集新时代的版本——个别甚至可以用冷门来形容，并且屡屡惊喜地发现那些相对年轻的小提琴家在与老大师们录音的比试过程中竟丝毫不落下风。
　　德国人克里斯蒂安·特兹拉夫（Christian  　Tetzlaff）的小无是我心目中首当其冲的新时代版本，当我们赞叹比他长一辈的吉东·克莱默具备何等超卓的技巧时，不妨留意一下特兹拉夫的手段。他为Virgin公司录制的那版小无真正实现了新人向老大师发起的挑战，从技巧上来讲令人瞠目结舌，从风格上来看也是别具一格。特兹拉夫始终贯彻其凌厉而冷冽的演奏特色，将所有细节交代得清清楚楚，却又不至于引发听众对于深刻性的担忧。他在演奏小无时故意不留空间的做法显然取自他对乐曲独到的理解，我相信他认为巴赫的音乐本身已经具有无限的空间感，因而不需要通过类似留白的艺术形式来强化这一特征。他迅疾但不急躁，精确但不机械，冷静但显然不是冷漠。更有意思的是，我在这个看似毫无感情的版本中常常能体验到一种强烈的感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过多地移植了自己的感触。
　　穆洛娃在ONYX公司的全集版本走的是相近的路数。由于采用本真乐器演奏，再加上穆洛娃一如既往的冷艳气质，使之听起来更显高贵。此外还有两位女性演奏家的小无值得充分重视，一位是伊莎贝尔·弗斯特（Isabelle  　Faust），她是近年崛起的实力派演奏家，在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和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上也均有突出表现；另一位名叫海伦·施密特，几乎不为人知，录音也是由冷僻的小厂牌ALPHA公司出品。但这版小无绝对令我喜出望外，整体风格十分清秀典雅，相对慢速的处理带来较为松弛的聆听感受，同时丝毫不显拖沓。
　　喜新厌旧当然是不妥的，成熟的乐迷几乎没有人会这么做。况且，对小无新录音的高昂兴致也只是我个人的偏好而已——需要说明的是，我从未冷待过那些经典的名版。事实上，如果我们设想一个初级爱好者应当拥有5个版本的巴赫小无，那么，其中至少应该包括端庄的格鲁米欧版，老辣的米尔斯坦DG版，毫无破绽的谢林DG  版；扩充的选择则包括内力深厚的卡尔·苏斯克版，激情四射的克莱默1980年版或遒劲古朴的西盖蒂版。
　　在所有的小无著名录音中，唯独有一个版本是我无论如何难以接受的。它出自帕尔曼的手下。这种油腻腻甜滋滋的风格怎么能够和巴赫对上号，并且获得“企业三星带花”的荣耀？我只能认为，评论员们被帕尔曼喂了太多蜜糖，要么就是在评鉴的时候根本睡着了。
　　对于巴赫的小无，我要说的大概就是这些。最后再对从未欣赏过这部作品的朋友说一句：
　　第一次听，可能会觉得枯燥和无法亲近。请坚持下去。听过10遍，你将为当初没有放弃而感到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