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朝天鸣叫的虫

雨后的阳光，非常干净地照耀着西城。它温煦地映在我的身上，暖暖的。路边的草木，伸展着肢体，张开最大的面积，吸纳阳光。那些看上去仍然充满活力的青草，没有打算向凉风投降的意思，草芯儿处的新绿依然拱上来，将骑在它们身上的所有的作威作福者，掀个人仰马翻——这，就是小草的力量！

我笑了，欣喜地笑了。忽然，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低沉的声音，一种如泣如诉的声音。它不绝于耳，响彻耳畔。尽管沿途汽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一片混杂，但这种频率超高的虫鸣，我还是分辨得清清楚楚。二十多年的西城漫步，令我性情憨厚，凡事不愠不恼，思前虑后。似乎一切都在漫步的路途中钝化，唯有听觉越来越敏锐。

我能够在喧嚣的环境中准确地捕捉细微的声音，而且一旦定位，即能贮存记忆。可现在的声音非常让我恼火，仿佛跟我玩闹似的——我停下来，它也停下来；我行走，它又响起来。循声定位，至预期的目标，它又突然消失了，换在另一个方向；等我赶到另一个方向，它似乎又回到了原处……我被它折腾得精疲力尽，干脆席地而坐，闭上眼睛，塞住耳朵，拒绝一切喧嚣。世界似乎安静下来——难道这就是我需要的安静吗？

我觉得自己恢复了足够的能量，猛然站立，可眼前一片漆黑，有如世界末日般恐怖，所有的汽车都在空中奔驰。我不得不蹲下身子，渐渐地靠近又开始鸣叫的它。我终于看到它了！我向它靠拢，想看个究竟。可它并未把我当回事，依然昂着头，很倔强的样子。原来这恼人的声音不是从口腔发出来的，而是两只前肢使劲儿摩擦产生的。难道它有什么冤屈，要我当一回包公？

它可能来自西门大桥的西边菜地，嘴里还含着即将枯萎的菜叶，头顶上插着一根发黄的枯草。我想起那些卖身葬亲的女子，楚楚可怜。可这朝天鸣叫的虫子显然是条汉子，它的鸣叫声里充满着阳刚，一种被压抑的阳刚。但它毕竟还是阳刚的，这一点我感到欣慰。我愿意为它排忧解难，哪怕只是浅薄的开导。我们就这样认真地彼此敞开心扉，倾吐心声，几乎无所不谈。即便沉默，也知道彼此之间的想法，这大约是不同生命体之间的某种默契。

终于，我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租住处。虫鸣似乎吸噬了我所有的体能。我蔫蔫地倒在床上。刚要入眠，它又叫了，是在床畔。起床，到处寻找，却又不见了。可声音依旧，又好像在阳台上。我开门，吱呀一声。它没了。好像长了翅膀，飞了。

月光柔美，树影婆娑。我倚在阳台的墙壁上，望着渐渐明朗的星空，星星也害羞地躲藏了。只有月亮悬在西天，皎洁的月光驱逐了内心的阴霾，让一切纠结徐徐释然。这个夜晚，因为一只虫子的鸣叫，唤醒了我的内心深处的温暖和温柔。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到卧室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缓缓地睡着了。但我知道那只朝天鸣叫的虫子，已经跟随我很多年了。它几乎变成了我的精神宠物，而我也一直用心血和智慧喂养着它。它是我生命中可贵的精灵，在我失意的时候，它会准时光顾我的内心世界，在我的四周鸣叫，令我警醒，而不是苟活。

我又回到西城漫步的路上。野草尚未完全枯萎，甚至还有新生者悄然探出它们可爱的小脑袋。而那只朝天鸣叫的虫子，又开始鸣叫了。它叫出了诗歌的古韵，叫出了散文的境界，有时还叫出了小说的缠绵。

我庆幸自己走出了斗室，面向西城。君子慎独，不以孤独而妄，不以弱小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