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鬓作雪 寸心如丹 ——与周巍峙老人交往十年

两鬓作雪 寸心如丹 ——与周巍峙老人交往十年

　　■李斧

　　周巍峙（1916-2014年），我国著名人民音乐家。1934年参加上海左翼歌咏活动。1937年参加八路军。《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九一八纪念歌》《十里长街送总理》等众多广为流传的歌曲的创作者。曾任文化部代部长、中国文联主席。

录诗题字成趣话

　　对于周巍峙老人，我直接的接触其实并不多，了解也不能算深，但即便是这个不深的了解过程，却也是有趣的。

　　虽然生在红旗下，但在少年时代我们的生活是很贫乏的。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物质生活不用多说了，从“自然灾害”到“文革”，精神生活远不像现在丰富多彩。不过那时有一个有趣的文化现象，就是一个电影出来，其中的插曲大家都熟悉；一首新歌出来，大家都会唱。所以，对周老最早的接触，是那些脍炙人口的歌曲和音乐作品，当然，作为孩童的我们，那时并不知道谁是作曲人。

　　进一步的了解则是在改革开放后，特别是新世纪开始后。由于工作原因，也由于观念相同，父亲与周老的来往不断加深。从父亲每天用电子邮件发来的日记上，家姊与我都见证了他们之间的友谊。2002年底，周老为父亲书写了两幅字。一幅是“读李致近作有感特录清张问陶诗句以颂敢为常语谈何易百炼工纯始自然周巍峙壬午冬”。另一幅是“李致老友雅嘱两鬓多年作雪寸心至死如丹录陆游名诗周巍峙壬午冬于锦城”。周老书法精湛，诗句也典雅。但最引发我兴趣的是头一幅的原诗作者张问陶。

　　张问陶（1764年－1814年），字仲冶，号船山，四川遂宁人，乾隆庚戌进士，是清代中叶四川最具盛名的文学大家之一。我家祖籍浙江嘉兴，世居城郊甪里街。家族中走出嘉兴的第一人叫李寅熙，字宾日，号秋门。他于乾隆年间赴京赶考，并且校对官书，曾与名士们诗词往来，“提倡风雅，跌宕文字”（张问陶语），除了同乡汪如洋（云壑）、钱楷（裴山）、王复（秋塍）外，还有洪亮吉（北江）、梁同书（山舟）等。李寅熙（无嗣）故后，仅存诗稿由其四弟李文熙（字坤五，号介庵，李氏来川始祖）为他结集刻为《秋门草堂诗钞》，张问陶与吴锡麒等为之作序。张与吴序中皆赞李寅熙之诗“轻而不佻，丽而有骨……”两百多年后，周老写给父亲的条幅是张问陶诗句，此种巧合，实为趣话。

送书索字获“敬赠”

　　2003年夏天，巴金老人进入百岁，四川出版《巴金选集》（十卷自选集）以表庆贺。父亲要送一套豪华本《巴金选集》给周老。此时我早已开始每年多次往返于中美之间，所以很高兴地承担下这个任务。7月16日姊夫与我驱车来到朝阳门内文化部宿舍。小费了一番周折才停下车，但是工夫不大就找到周老居所。周老德高望重，年事亦高，说实话，踏入周府，我心中颇为忐忑。但是周老平易近人，笑容满面、和蔼可亲，我的紧张心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周老仔细欣赏着这套四川版十卷集，称赞其精美，并询问巴老病情，表示他对巴老的惦念和敬重。周老也询问了父亲的近况。姊夫打开电脑，在屏幕上显示前面提到的那幅诗句。周老听我讲述张问陶与我李氏祖先的交往，会心地笑了。我们告辞之前，周老应邀与我们合影留念。最后，我对周老开玩笑说：我既是晚辈，就“童”言无忌；晚辈送书跑腿，您老总得打个赏什么的吧？听到我的戏言，周老开怀大笑。他很快取来两本新出的《众口说老周》，分别签字赠予姊夫与我。周老为我写的是“李斧先生惠存周巍峙敬赠”。这是一位曾经担任文化部代部长和全国文联主席的大人物写给一个无名晚辈的赠言，充分体现出这位名满天下的音乐艺术家的谦虚美德，对我也是很大的震撼。从此，我凡有书赠人，一概恭敬工整书写“敬赠”，这包含着周老对我的教育。

　　其后若干年，从父亲每天发来的日记上我经常看到他记录的与周老的交往。与父亲的电话通话中，我也时时感受到他对周老的敬重。2009年，我把搜集近三十年的古籍若干种结集,交给巴蜀书社出版，书名当时拟为《巴金祖上诗文汇编》。本来是请一位文学大家兼古籍专家题写书名，但这位曾经为我编的另一本书题写书名的大名家，此时不知何故变卦，不再愿意题写，虽经多人疏通无果。我正在感叹大人物也不好打交道时，父亲却建议我请周老题写，我一想周老与巴老是心心相通的老朋友，他能题写再好不过了。于是父亲就打电话给周老，代我向周老提出请求，周老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很快就寄来的书名题字。我打开信封，看见里面有三幅手书以供挑选，幅幅书法工整，而且署名“周巍峙恭书”，让我感动不已。不久后在与出版社协商中，书名改为《巴金祖上诗文汇存》。由于周老已经题写好原名，再请他改题真不好意思。带着为难的心情，我给周老打去电话，试探一下周老的意思。我想如果有难处就不改书名了。

　　没想到周老爽快地答应重写，并问我还需要写什么。感动中的我，既得陇复望蜀，立即表示希望有机会时再给我个人写几个字，但是一点也不着急。随即我给周老又写（电脑打印）了一封信，把新书名写清楚，并且再次说明缘由。信写好寄出后，我即回美。几周后再次回到北京，首先去看邮件。看到从那个熟悉地址寄来的大信封，我既轻松开怀，又深为感动。这是一位多好的老人呀！“巴金祖上诗文汇存”，仍然是三幅供选，字体雅逸。周老为我书写的是“李斧先生雅嘱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录王安石名句周巍峙书己丑年冬时年九三有余”，并钤章两枚。看着这精美的题辞，我知道我会用一生去体会其中周老的寓意。

　　2010年末《汇存》出版，周老题写的书名使之大为增色。我开始为把书送给周老做准备，即在网上淘周老的书。令我高兴的是很快就淘得《年方九十——周巍峙文集》五卷本。更为喜出望外的是竟然发现了精美绝伦的《王昆从艺六十年》大型画册，仅有四本，当即全部买下。2011年3月28日，小友曹宇驱车送我到朝阳区干杨树甲16号院，我拖着一个沉重的拉杆行李箱（四本精美画册既大且重）走进周府。周老看到我拉着行李箱，颇为好奇。我首先取出《巴金祖上诗文汇存》呈上，周老笑纳；我再取出四卷精美画册，请周老转交王昆老人签字，周老概允；最后取出《年方九十——周巍峙文集》五卷留下求字，周老请他身边工作人员田敏拆开首卷，立即签字。大概是我的淘书努力感动“上帝”，周老随即又请田敏取出一册《周巍峙音乐作品集》，签名相赠。这两本书上周老题写的都是“李斧先生指正”，再显周老谦虚之风。周老还请田敏在两书的签名处加盖不同的印章，非常优雅。此行收获丰富，令我心情巨爽！

　　随后不久，我即收到田敏电话，得知王昆老也已题签。电话约定后，我兴冲冲赶到周府楼下，从已在那里等候的田敏手中拿到王老题字的四本精美画册。这个画册背景是紫色，细心的王老用白色大字笔为我签的名，字体十分娟秀！

　　从此我淘书时一定留心周老和王老的书。淘到后寄给周老签名，然后再通电话与田敏约定楼下交接，尽量不打扰周老。这样的书还有周老著作《保卫和平歌》和《文艺问题论集》，以及《王昆传》等。周老谦虚和蔼、礼贤下士的风范，也影响着他身边的工作人员。我每次打电话去周府，担心田敏不记得我，毕竟周老交往广、周府客人多。田敏总是笑语连珠地说，我记得您。您父亲是四川李致先生，周老的好朋友……

“看似寻常最奇崛”

　　2011年4月和2012年4月周老两次到成都，都约见父亲。特别是2011年4月，父亲接到周老身边工作人员电话说周老次日要登门来访，父亲忙说不敢当，应该自己去宾馆看望周老，毕竟周老比父亲还年长十三岁。但是工作人员说，周老执意如此。2012年4月，周老已开始借助轮椅行动，父亲到宾馆看望周老，两位老人相谈甚欢。临别时，周老请田敏拿出一件羊毛背心，说是头年在银川买了几件，专门送给老朋友，便于冬天写作。拿着周老送的羊毛背心，父亲心中洋溢着温暖。出于对周老的敬重，父亲一直在构思一篇关于周老的文章。特别是对于周老保护一位被迫害的老艺术家的故事，父亲感触尤深。为了核实其中一些细节，父亲要我代为采访周老。我当即欣然接受这一差事。父亲先打电话与周老商定，我又在后续电话里与田敏约好时间。

　　2012年9月19日晚，我再次来到干杨树周府。这次见面，我首先提到周老前不久到成都，再次会见父亲，我们父子都感到温暖。周老说我与你父亲神交已久，每有机会当然一定要看他。接着我提到那位被迫害的老艺术家。周老说，那位艺术家抗战时在重庆，就听周恩来总理的话，坚持进步，反对独裁和侵略，写了许多好作品，即使在蒙冤被打成右派后，仍然写了不少好文章。1980年周老亲自介绍这位艺术家入党。在后来一次不是运动的运动里，这位艺术家再次被整。某高级官员身着短裤登门要周老劝其退党，被周老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周老一向温文儒雅，说话轻声细语，回忆到这段历史时，周老语气明显提高，从中我能体会到周老的正直和坚强。周老还对那个见风使舵的高官表示不屑，他说这位艺术家“敢说真话，可交（为友）；那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不可交（为友）”。王安石那诗句“看似寻常最奇崛”，不正是周老自身的写照吗？这是我和周老之间最为深入的一次交谈，对我教益非常大。因时间已晚，周老又是高龄，我只好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告辞。看到周老兴致高，我再次提出与周老合影留念，周老欣然应允，并说照片洗出后他也要一份。我当然知道这是周老对晚辈的厚爱。回到宾馆后，我向父亲报告对周老的访谈，父亲也得到了需要补充的细节，圆满完成了那篇写周老的文章《崇高的“打杂工”》（周老自谦为文艺界的“打杂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