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眼

“哦……审计这行还分社会审计和国家审计？”余利搔着长满肉疙瘩的板寸头明知故问道：“那你们麓江市审计局算国家审计咯？”

“嗯，您说得对……”林嘉微笑着点点头。

眼前这个小伙子，文质彬彬，客客气气，八成是个生手，应该比造价事务所的人更好对付。想到这儿，余利把审计通知书拍回桌上，感觉把握十足。

余利是这家工程承包商的副总裁，别看他外形粗犷、口不择言，实际却是个精明干练的预结算专家。这次麓江公园改造项目竣工后，他报出了4500万的结算价，其中有约1600万是纯粹的水分。“弄虚作假？高估冒算？哼哼，能让纯利增加5倍，冒点儿险算什么！不是我吹牛，能拆穿这套把戏的，全麓江都没几个！”

接下来，便是正面过招。

俗话说，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挡土墙、木栈道等几块工程量计算下来，余利不得不对林嘉刮目相看。人家对计算规则、定额窍门甚至市场价格都了如指掌，一般虚报伎俩根本蒙不了他！不到2小时，总价就被砍下90多万元，搞得预算员小侯额头冒汗、两眼发直。

借解手的机会，小侯朝余利耳语嘀咕了几句，余利苦笑道：“没用，你没听说么，审计局的都是一帮油盐不进的死脑筋！不过……你也甭着急。人家忙活一顿，算是给他点儿芝麻绿豆交差。后面的大头，我管保他没辙！”

当天下午，局面果然进入胶着状态。原来，余利早就安排了更为隐蔽的造假方式——在竣工图上下手！图纸中，凡是涉及较大金额的项目几乎全动过手脚。谁要照图计算，只能得出与报审结算一致的结果。

“别跟我扯什么规范，我不懂！这可是市重点项目，要求严，标准高！你说竣工图不对？可笑，参建各方都签字了，他们不比你们清楚？要不你们去现场重画套新图得了。”

在中秋节前的复杂形势下，留给审计局的时间已经不多。余利早就认准了对方拖不起时间，去现场丈量不是没可能，但一来一回就得半天，偌大的公园没个把月根本核实不完。看着林嘉额头上渗出颗颗汗珠，余利得意地靠在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脸上露出轻蔑的微笑。

接下来三天，余利派预算部刘主任和小侯去敷衍林嘉，自己则稳坐钓鱼台，张罗去市政府上访的事，他备下大量纸幡、麻衣和横幅，准备好好闹一闹。

不料，局面就在这期间急转直下！第三天中午，刘主任和小侯垂头丧气地提前收队回来：“余总，真是撞见鬼了，好几百万又没了……”

“行了，不用说了！你们演示给我看！”余利已在电话里得知了梗概。

“喏，这就是街景系统。”小侯手心直冒汗，几乎握不住鼠标。

“您看，这就是麓江公园。简直太清楚了！能任意漫游，能360度旋转，能测距离，还能拉近拉远，无损放大！”刘主任过于激动，有些语无伦次：“对了，侯斌，你快量一段绿篱给余总瞧瞧！”

“这么先进……真是没料到！对了，你这套哪来的？审计局给你拷的？”看着分毫不差的测量结果，余利冒出这么一句。

“这是人家在线地图自己出钱拍摄下来，放到网上，对网民免费开放的。只要能上网的地方都能看……”

再次来到审计组驻地时，余利主动上前，跟林嘉握了握手。他后悔自己小看了这个年轻人。

“我们嘛，工程急，任务重，个别竣工图画得，是有点儿……咳咳……”落座后，余利抢先解释道。

“您来得正好，咱们还有一块中央迷宫没有对完。”林嘉没有正面回应余利，“您放心，审计一结束，工程款很快就会拨付到位。”

“还再核对？您都砍下我们1200多万了！”余利吼道，软硬兼施是他的一贯作风，“这块竣工图绝对没有问题！要错一点儿我把楼下的保时捷送你！”

屡次受挫后，还能说出这么有底气的话，余利是有充足准备的。昨晚，他们在电脑前研究到深夜，最终确认：中央迷宫地段由于地形复杂、水网密布，各家街景系统都没有收录。卫星图则因为过于模糊，毫无参考价值。

“不见得吧。”林嘉微微一笑，随即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推给余利。屏幕上赫然出现的竟是中央迷宫纤毫毕现的俯视图！

接下来的局面再次变成了一边倒，但余利没有听进去半个字。他想不明白，这俯视图是怎么得到的？！周边没有任何制高点，卫星图清晰度不佳，难道是直升机航拍？不可能，价格昂贵不说，就这么几天，申请航线都不够！莫非开了“天眼”不成？！……

“余总，这样结算总价核减了1635万元，请签个字吧。”林嘉的一句话将他从苦思冥想中拉回现实。

余利从未感觉签字笔像今天这样沉重，他瞪大眼睛问林嘉：“签字没问题，但要让我签个明白。我问你，这些俯视图你们是怎么得到的？”

“这我正要介绍呢。后期我们还打算用它来关注一下音乐喷泉的损坏情况，需要您的配合。”林嘉站起身来朝搭档小徐示意一下：“电充得差不多了，麻烦帮我拔下来吧。”

随着一阵怪异的咝咝声，一架脸盆大小、奶白色的四轴无人机缓缓地从椭圆形会议桌中央的空地升起来，机身下面吊着个圆柱形的高清摄像头。

林嘉操纵摄像头抬高、降低、旋转、对焦，最后对准余利咔嚓一声按下快门。几秒钟后，电脑屏幕上便出现了一张目瞪口呆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