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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诗与现代精神

2015-07-27 geciwang1

作者简介:张洁宇,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与诗或散文的悠久传统相比,散文诗的历史并不算长。也正因为如此,这一文体的现代特质才特别值得关注和讨论。在我看来,之所以会在散文和诗之外出现这样一个新的文体形式,正与现代历史的发展密切相关。也就是说,正是因为现代人在现代社会中的现代体验,已经让传统的诗文形式无法承载和准确表达,所以这样一种兼具散文与诗的特征而同时又超越了诗文各自的表现领域的新形式才应时而生。
 
  探索散文诗发生的源头,必然要追溯到18世纪法国伟大的诗人波德莱尔。他为自己的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第一次命名为“小散文诗”,从此,“散文诗”这个概念成为现代主义文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
 
  就在《巴黎的忧郁》出版之际,波德莱尔给他的出版商阿尔塞·胡塞写了一封短札,后来被用作《巴黎的忧郁》的序言。在这封信中,波德莱尔非常感性地交代了他这一组写作的动机和追求。——波德莱尔并非理论家,就在他的诗人的语言中,已经表达出了某种他对于“小散文诗”这一文体的独特思考。他说:
 
  亲爱的朋友,我给您寄去一本小书,不能说它既无头又无尾,那将有失公正,因为恰恰相反,这里一切都是既是头又是尾,轮流交替,互为头尾。……
 
  我有一句小小的心里话要对您说。至少是在第二十次翻阅阿洛修斯·贝特朗的著名的《黑夜的卡斯帕尔》……的时候,有了试着写些类似的东西的想法,以他描绘古代生活的如此奇特的别致的方式,来描写现代生活,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更抽象的现代生活。
 
  在那雄心勃发的日子里,我们谁不曾梦想着一种诗意散文的奇迹呢?没有节奏和韵律而有音乐性,相当灵活,相当生硬,足以适应灵魂的充满激情的运动,梦幻的起伏和意识的惊厥。
这种萦绕心灵的理想尤其产生于出入大城市和它们的无数关系的交织之中。亲爱的朋友,您自己不也曾试图把玻璃匠的尖利的叫声写成一首歌,把这叫声通过街道上最浓厚的雾气传达给顶楼的痛苦的暗示表达在一种抒情散文中吗?
 
  ……[1]
 
  这段文字确实太重要了。其重要性在于,它揭示了“散文诗”这一文体发生的根源,并由此涉及这一文体最重要的本质特征。作为文体开创者的波德莱尔,通过自己的理解与写作,清楚地说明了这一文体的发生与现代社会之间的特殊关系,亦即清楚地说明了这一文体最重要的精神——现代精神。
 
  首先,波德莱尔表达了他的“小散文诗”的写作来自于他作为一个现代主义者最初的写作冲动,即想试用古典的形式来描绘、来捕捉、来再现、来表达现代生活。这一听上去似乎悖谬的冲动却是散文诗内在张力的重要成因。散文诗之所以不同于其同时代的散文和诗,在我看来,这一张力的存在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散文诗文体的开创,正是波德莱尔等现代诗人企图在写作的内部处理现代体验的一种努力。同时,散文诗的文体特征——即充满紧张感和破碎感,对传统节奏与风格充满反叛色彩,“相当灵活,相当生硬”地充满矛盾性特征等——本身也就表现出作者将形式与内容相结合的美学自觉。可贵的是,这样一种时代号角式的宣言,并不是由理论家或批评家以观点或概念的方式提出,而是被诗人波德莱尔以他的写作实践确立起来的,他以一组“互为头尾”的“小散文诗”,第一次写出了现代人在现代都市中的“震惊”。
 
  这也正是第二点,即波德莱尔清楚地说明了的:他要写出的是一种“现代生活”,一种与“大城市和它们的无数关系的交织之中”的现代生活,一种充满着“尖利的叫声”、“浓厚的雾气”的“痛苦”的现代生活,一种包含着某种与古典审美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生硬”的甚至“惊厥”的现代生活。
 
  所有人都知道波德莱尔所说的“现代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从《恶之花》到《巴黎的忧郁》,波德莱尔在繁华的巴黎中扫荡着各种黑暗的角落,在世人眼中的黄金世界的地下掘出了一个地狱。这里有形形色色的“异乡人”、“老妇人”、“艺术家”、“讨好者”、“疯子”、“野女人和小情人”、“恶劣的玻璃匠”、“寡妇”、“穷人”、“赌徒”等等。这正组成了后来艾略特笔下的那种人潮汹涌而又让人异常孤寂的现代“荒原”。重要的是,这荒凉感来自于繁华的现代都市生活。这荒原不是寸草不生的自然地理意义上的荒原。自然的荒原可以有“大漠孤烟直”的古典之美,可以有“古道西风瘦马”的田园式宁静,虽然悲凉,但仍有和谐之美,这些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荒原”。现代主义者的“荒原”是不和谐的,是充满着冲突和震惊的,是波德莱尔所说的带来“灵魂的充满激情的运动,梦幻的起伏和意识的惊厥”的现代性荒原。波德莱尔第一次以一种文学的、美学的方式写出的恰是一个反美学的东西,他用一些非常具体——当然可能也非常丑陋——的形象写出了一组无法具象的现代感受。所以他说这一组散文诗“互为头尾”,那是因为它们必须共同组成这样一幅破碎的“相当灵活”又“相当生硬”的图景。这幅现代生活的图景处处令人震惊,处处匪夷所思,处处光怪陆离,以至于人们无法从中得到一个和谐的、完整的关于这种现代生活的整体印象。它们看似“既无头又无尾”,因为它们破碎着,冲突着,充满张力,打破和谐。波德莱尔以散文诗特有的的形式特征直接表现了现代社会生活与现代人心理上的现代特征。
 
  第三,波德莱尔强调说,这种现代生活,“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更抽象的现代生活”。什么是“更抽象的现代生活”?在我看来,至少有一方面指的是一种内在的意识层面的生活。正因为散文诗是一种回应现代人的现代生活体验的文体,所以它的一大特点即表现为向内转。如研究者所说:“它作为一种文学形式的出现和独立之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尊重人的日常生活和复杂感情意愿的近代呼声。散文诗是近代社会的文学实践,随着近代世界人的自我发现和社会的发现,以及科学和近代文明等诸多因素的作用,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人的心理和感觉越来越复杂敏感。散文诗正是应和了近现代社会人们敏感多思、心境变幻莫测,感情意绪微妙复杂和日趋散文化等特征而发展起来的。”[2]波德莱尔所带来的最初的震惊即已充分地表现在这里。
 
  当然还可以归纳出更多的特征以供我们去观察和界定散文诗的文体。仅就以上三个——张力、震惊和抽象——而言,似乎也已足够清晰地勾勒出散文诗的现代精神,并由此体现出了这一文体与现代世界、现代生活之间的复杂关系。
 
  话题回到中国散文诗。同样回到源头,我们几乎看到一个奇迹:中国散文诗在其开创和探索的初期就达到了一个至今无法超越的高度。这个奇迹,就是鲁迅和他的《野草》。
鲁迅以他的《野草》——也包括更早的《自言自语》——不仅是在中国新文学中开创了一种特殊的文体,同时也非常惊人地确立了一种这一文体独有的风格。在其两年的写作过程中,鲁迅既是试验性地以散文诗的体式显示和解决了他自己写作中的困境,同时也以他的创造力令这一风格一下子达到了一种成熟稳定的境界。我以为,《野草》的写作实践已经成为了我们理解散文诗这一文学体式的一种路径,我们通过它,理解散文与诗的关系,理解散文中的诗,理解散文诗在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对应关系。它之所以经典,与其在历史上的开创性地位和深远影响是密不可分的。《野草》之后的近百年间,中国的散文诗创作的确在继续着它艰苦的探索,但确实无法超越《野草》的高度。——这并非我的一家之言,王光明先生也曾专门讨论过“《野草》传统的中断”问题。[3]甚至可以说,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至今仍未形成一个值得称道的散文诗的传统。这种情况的形成当然有多种原因,比如王光明先生所指出的“缺乏美学与形式的自觉”等等,而解决这个问题的思路之一,我认为可以通过对类似《野草》这样一部成功作品的研读来寻找。或许通过解剖麻雀一般地去分析《野草》,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引领我们理解散文诗的精神与写作方式,从艺术的内部去讨论散文诗的可能性与方向,去理解散文诗在形式与内容上的某种特性与要求。这些,不仅有助于我们具体理解这一文体,而非停留在空泛的概念滚动;同时也有助于散文诗写作的实践和摸索。
 
  散文诗集《野草》是从一句晦涩深奥而又极为精确的“开场白”开始的: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4]
 
  “沉默”中的“充实”与“开口”后的“空虚”,似乎是鲁迅一贯的问题。这里既有对于思想本身的黑暗与复杂状况的坦陈,也有对于表达方式的怀疑和对写作行为本身的追问。可以说,《野草》时期的鲁迅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在从“沉默”到“开口”的过程中,准确地将思想情感转化为文学语言,使之既不丧失原有的丰富、复杂与真实,又能符合文学的审美要求与历史抱负。从“不能写,无从写”到最终“不得不写”,《野草》的写作体现了一个艰难的过程,而《野草》本身也正是这个过程所造就的特殊成果。它以极为隐晦含蓄的特殊方式表达了鲁迅思想与内心最深处的真实。同时,《野草》特殊的表达与呈现方式,也是鲁迅有意识进行的一次写作实验。
 
  在这个意义上说,鲁迅选择了散文诗的形式,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必然。这里固然有其对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借鉴,但也有相当程度是出于他内心中巨大的矛盾力量。《野草》的出现本身体现出一种不得不写而又不想明说的深刻矛盾,是鲁迅内心挣扎的一个产物,是他在隐藏和表达之间不断拉锯、寻找突破和解脱的一个产物。可以说,这样的一种写作,其结果必然是散文诗。换句话说,也只有散文诗能够负载起这一切形式的与内容的、美学的与心理的独特而复杂的需求。
 
  因此,《野草》的阅读始终伴随着晦涩、矛盾与紧张。同时,其内容中多次出现的噩梦、死火、坟墓、黑夜、死亡等等意境和意象,也都表露出紧张的情绪。这个紧张是一种具有整体性的东西,它笼罩了《野草》风格多样而多变的诸篇。《野草》中的意象常常是破碎的,情绪也是破碎的,甚至语言也是破碎的,但其整体的意境却相当统一。这意境就是鲁迅在首篇中重点描画的“秋夜”。一个安静但并不宁静的暗夜,月晦风高,秋风萧瑟,黑暗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对峙……这就是《野草》的世界,也是鲁迅真实的内在的心灵世界。从《秋夜》开始,每一篇“野草”也都“互为头尾”地形成了一个彼此密切相关的系列,共同完成了为他的生命“作证”的使命。事实上,即便鲁迅不说《野草》里包含了他的全部哲学之类的话,这本小册子也以它的特殊文体特征表达出了他这样的用意。
 
  《野草》所写虽然不是巴黎式的现代繁华,但其内在精神却是与波德莱尔相通的。鲁迅在《野草》里写尽孤独与苦闷、希望与绝望、生与死、爱与恨、友与仇、明与暗、取与舍、走与留……这些充满张力、震惊与抽象的内容,无不是散文诗现代品格的完美体现。即如有研究者所说:“作者真正从艺术哲学精神和形式本体结构两者要求的一致上把握了散文诗的神髓,以散文诗所体现的现代美学意识,感觉和想像方式,从沉淀了无数现代经验的心理感触中提取灵感,创造了一个卓然独立的艺术世界。”[5]
 
  鲁迅曾经说过:“写什么是一个问题,怎么写又是一个问题。”[6]这说明了他对写作本身的高度自觉,这种自觉就包括了对文体和形式的自觉。在《野草》里,有一首著名的“拟古的新打油诗”——《我的失恋》。这首诗即以玩笑的口吻道出了一个极为严肃的文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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