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名家散文名篇2
2015-09-19 zgycgc
《我的信念》
作者:居里夫人
生活对于任何一个男女都非易事,我们必须有坚忍不拔的精神;最要紧的还是我们自己要有信心。我们必须相信,我们对一件事情有天赋的才能,并且,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把这件事情完成。当事情结束的时候,要能够问心无愧地说:“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有一年的春天,我因病被迫在家里休息数周。我注视着我的女儿们所养的蚕,结着茧子,这使我极感兴趣。望着这些蚕,固执着,勤奋地工作着,我感到我和它们非常相似,像它们一样,我总是耐心地集中在一个目标。我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有某种力量在鞭策着我——正如蚕被鞭策着去结它的茧子一般。
在近50年里,我致力于科学的研究,而研究基本上是对真理的探讨。我有许多美好快乐的回忆。少女时期我在巴黎大学,孤独地过着求学的岁月。在后来一段时期中,我丈夫和我专心致志地,像在梦幻之中一般,艰辛地在简陋的书屋里研究,后来我们就在那儿发现了镭。
在生活中,我永远是追求安静的工作和简单的家庭生活的。为了实现这个理想,所以后来我要竭力保持宁静的环境,以免受人事的侵扰和盛名的渲染。
我深信在科学方面,我们是有对事而不是对人的兴趣。当皮埃尔·居里和我决定应否在我们的发现上取得经济上的利益时,我们都认为这是违反我们的纯粹研究观念的。因而我们没有申请镭的专利,也就抛弃了一笔财富。但我坚信我们是对的。诚然,人类需要寻求现实的人,而我们在工作中,已获得最大的报酬。而且,人类也需要梦想家——他们对于一件忘我的事业的进展,受了强烈的吸引,使他们没有闲暇,也无热诚去谋求物质上的利益。我心惟一奢望,是在一个自由国家中,以一个自由学者的身份从事研究工作。我从没有视这件权益为理所当然的,因为在24岁以前,我一直居住在被占领和蹂躏的波兰。我估量过法国自由的代价。
我并非生来就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我很早就知道,许多像我一样敏感的人,甚至受了一言半语的呵责,便会过分懊恼,他们尽量隐藏自己的敏感。从我丈夫温和沉静的性格中,我获益非浅。当他猝然长逝后,我便学会了逆来顺受。年纪渐老了,我愈会欣赏生活中的种种琐事,如栽花、植物、建筑,对诵诗和眺望星辰,也有一点兴趣。
我一直沉醉于世界的优美之中,我所热爱的科学,也不断增加它崭新的远景。我认定,科学本身就具有一种伟大的美。一位从事研究工作的科学家,不仅是一个技术人员,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在大自然的景色中,好像迷醉于神话故事一般。这种魅力,就是使我终身能够在实验室里埋头工作的主要因素。
林鸟
相当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攀登一座低矮宽阔的平顶小山;当我拨开灌从,又出现在空地时,我已经上了一片平坦高地,一片四望空旷,到处石楠与零星荆豆杂生的地方,其间也有几处稠密的冷杉桦木之类。在我面前以及高地的两侧,弥望尽是一带广野。那地亩田垄时有中断,惟独那惊人的青葱翠绿则迄无中断,这点显然与新近降雨丰沛有关。依我看来,南德文郡里的绿色实在未免过多,另外那色调的柔和与亮度也到处过趋单一。在眼睛饱餍这种景色之后,山顶上那些棕褐刺目的稀疏草木反而有爽心怡目之感。这块石楠地宛如一片绿洲与趋僻之地;我在那里漫步许久,一直弄得腿脚淋湿;然后我又坐下来等脚晒干,就这样我在这里愉快地度过了几个小时,高兴的是这里再没有人前来打搅。不过鸟类友伴并不缺乏。路边从薄间一只雄雉的鸣叫似乎已在警告我说我已闯入禁猎地带。或许这里的禁猎并不严格,因为我便看到我所熟识的食腐肉乌鸦出来为它的幼雏觅食。它在树上稍停了停,接着掠我而过,便不见了。在这目前季节,亦即在初夏时期,当飞起时,它是很容易同它的近亲白嘴鸭分别清楚的。前者在出来忱,巡劫时,它在空中的滑翔流畅而迅速,并不断地改变方向,时而贴近地面,继而又升腾得很高,但一般保持着约与树齐的高度。它的滑翔与转弯动作略与鲱鱼鸥相似,只是滑翔时翅膀挺得直直,那长长的翎翮尖端呈现出稍稍上翘的曲线,但最主要的区别还在飞行时的头部姿势。至于白嘴鸭,则像苍鹭与鹤那样,总是反它的利喙笔直地伸向前面。它飞时方向明确,毫不犹豫;它简直可说是跟着它自己的鼻子尖跑,既不左顾,也不右盼。而寻觅肉食的乌鸦则不停地转动它的头部,好像只海鸥或猎兔那样,忽而这边,忽而那边,仿佛在对地面进行彻底搜查,或集中其视力于某个模糊难辨的事物。
这里不仅不乌鸦;我从齿从中走出时,一只喜鹊虚有其在吱喳叫着,只是拒不露面;过了一会儿, 一只鸟又对我啼叫起来,那叫法在鸟中实在够得上十分独特,。对于这聒噪不己的警告与咒骂里所流露的一腔仇激,对于这位受惊的孤客在骇睹其他生物侵入其林中净地时胸头盛怒的这种猝然勃发,我有时倒也能深表同情。
这个地方的小鸟相当不少,仿佛此地的荒芜和贫瘠对它们也有着某种吸引力量。各类山雀、各类鸣禽、云雀以及鸟正在飞来跑去,到处遨游,并各吐弄着不同的佳音,这些时而来自树端,时而来自地上,时而遥远;但是随着放歌者的或远或近,鸣声上下,也给那声音带来不现特质,因而所产生的效果真是千变万籁,嗡然大观。只有峋鸭总是停留在一个地方或保持一种姿势,另外每次开始唱时,也总是重复着一个曲子不变。尽管如此,这种鸟的鸣叫也不如人们所说的那般单调。
不久之后,我有了更有趣的鸟来听了——红尾。一只雌的飞下地面,离我不到十五码远;它的伴侣追随其后,接着落在一个枯枝上面,而就这样一个胆怯易惊、生性好动的小东西来说,它停留的时间很不算短。它周身羽毛丰满,一动不动地呆在熠熠的阳光之下,非常惹人注目,可说是英国禽羽族中心情最欢快,样子也带异国风彩的了。过了一晌,它离开这里,飞向附近的一棵树上,于是啭喉歌唱起来;这之后一连半个不时,我始终凝神听着它每过一阵便重复一番的短促曲调——这种一种从来没有为人很好描写过的特别歌唱。“多练使艺术完美”这句格言是不适用于鸟类歌唱艺术的;因为以红尾来说,虽然出身于有名的的音乐家族,而且歌喉的天赋也极不错,却并不曾因为多经练而臻于完美境地。它的歌声这所以有趣并不是因为它的性质特别,还因为它的出奇糟糕。一位著名的鸟类学家曾说过,鸟类一般靠两种方法来讨人们的喜欢,一靠歌喉,二靠羽毛;多数鸟类都是非此即彼,不出这两各途径;另外,长于歌而短于色的族类一旦变得羽毛美艳之后,势必要引起其歌艺的堕落。他这里即是指的红尾而言。但可惜的是,出乎这条规律的例外实在未免太多。例如,即以我们英国岛上的一个鸟族——莺类来说,那些羽毛平常的往往也色调不佳,而那些羽毛最艳丽的又偏偏都是歌唱妙手——例如金翅雀、弱鸟、金雀、红雀,等等。但是要人长时间地去听一只红尾,哪怕再多的红尾,而不产生厌烦,却是不可能的,因为它那曲调最多也不过是一阕歌曲的几声前奏——那里面所预示的东西根本未能表达出来;也许在遥远的古代时候它曾一度是个幽美繁富、 极具变化的歌唱好手,但如今所残留下来的只不是当年妙曲的一些零星片段而已。它一开始时滴沥溜转的几个音符往往是极动听的,人们的注意力登时被它吸了回去。这包括两种声音,但都很美——即那纯净浏亮、有如泉涌的知更雀式的音调,以及更加柔美和富于表情的燕子式的音调。但是一切即此为止;那歌还没唱出来便以结束,或者“垮去”;因为多数情形是,这个纯净幽美的开始曲不久便被继之而来的一连串希奇古怪的咕咕唧唧以及破碎不成片段的夹七入杂的混乱声音所弄坏,而且声响又极微弱,数码之外,便听不见。另外,奇怪的是,这些细碎音调最后这种鸟不同成员身上不一致,而且在力度、性质与频率上也很不一致。有的不过单纯一声微弱的鸣啸而已,有的则连续发至六七甚至十来声清晰音响。但是整个来说,这些声音的吐放总给人以显然吃力之感,仿佛这种鸟只是在鼓其如簧之舌硬唱下去。。
大旱的消失
〔英〕怀 特
三个月来几乎并没有落一滴雨。大概总是西北风,从那边来,向东边吹去。偶有微风来自西南,云气也浮起来了,但终于没有雨;并且没有真的西南风,不数小时,报风计依旧在原方向了。云是未尝不时时聚集,并且有着各种表号,以示变化的在即。在这等时候,风雨表日复一日地渐渐下降,终于降到普通将起暴风雨的一点,然而没有大风雨,风雨表又升上去了。我们知道希望已经无益,风雨表回到原有的高须经一礼拜,方有下降的机会,最后,失望到这般强,将这仪器拿开了。还是不去看它的好,希望无意中会降下来。青草已经变成黄色,生在许多地方的都死到根株。因为没有草,成队的蠋便残食果树了。溪水也干涸,饮牛的水须向几哩外的池或泉里去汲来。道路开裂;空气中则浮着沙尘;藩篱上的美丽的绿色上也填罩了尘土。食蠕虫的鸟,如白嘴鸦已经受饿,并且被迫得远远地去找寻奇特的食物去了。看见他们在地上试啄坚如岩石的泥土是很可怜的。永续的光辉比冬天的阴沉还要坏,在田野的人家普遍的焦渴的感觉这样的苦恼。我们遇到旱荒了!为一切生命的泉源的大西洋是睡着,倘使永不醒来则如何!我们不懂它的道理,它嘲笑我们的科学了。盖在我们的近旁就存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大神秘,我们却赖此而生存的。为什么柔软的湿气之甜潮会不流到我们这里来的呢?也没有理由可说,为什么各种青草和生物不死灭;没有理由,除却一个信仰,这是瞎的。因为我们无所知,滋生生命的海的气流会得放弃陆地,而它会得变成沙漠的。
一天夜里,灰色的云带出现于西面的天空,而它们欺骗我们太多了,不再能够相信它们了。可是在这天里它们更浓厚,窗索也泛着潮。从岩壁来的空气是冷的,如果我们敢希望,我们会得说含有海的气味在里面了。早晨的四点钟就有什么声音打拍在窗上,——原来是水的流湍!不能再静静地睡着,我于是起身出门了。没有生物扰攘,也没有声息,除却雨的声音。但是忙乱的时间不会有许多长久的时光的。数千百万的草和谷的叶在狂饮。十六小时的倾泻继续着,到天薄暮时我又出门去。看见道旁的流水处只有少许的水,并且没有一滴到田边,原来土地是这样的渴。谢上帝,旱是完了!
马克斯·比尔博姆:送行
我不善于送行。在我看来,办好这桩事要算世上最棘手的难题之一;也许你多半有同感吧。
送朋友从滑铁卢车站到沃克索车站,倒是轻而易举的,但此举绝无劳神的必要。只有当朋友将踏上较远的旅程,会离开一段较长的岁月,我们才会出现在车站的月台上。朋友愈是亲密,旅途愈是遥远,离别的岁月愈有可能长久,我们出现在站台的时间便愈早,我们也愈加可悲地陷入失望。我们的失望完全与这个场合的严肃程度和我们的感情深度形成正比。
在房间里,或者就在门口,我们本来可以把送行这桩事儿办得妥妥帖帖。我们的面部可以表达出发自内心的离愁别恨,口头上也绝不乏言辞,双方都不会有任何窘困和拘束的感觉,彼此完全心照不宣,情丝相连。这样的辞别真可谓尽善尽美。那为什么又不如此告别呢?离别的友人总是恳求我们,次日早晨别再劳神去车站。我们总是对这些恳求充耳不闻,因为心里明白那不过是客气话而已;如果我们信以为真,朋友反会感到奇怪。更何况,他们真想再次见到我们。届时我们去了。可是到了车站,啊,那时才发现事与愿违,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鸿沟,无论我们怎样伸出双臂都无法横过对岸,完全不可能相互接触。彼此凝目相望,却无话可说,就像不会说话的动物呆呆望着游人那样。我们“无话找话说”——这哪算得上交谈!明明知道这些就是我们昨晚分手的朋友,他们也知道我们丝毫没有改变。然而,乍看起来,一切都不同了。在那样的紧张气氛里,我们巴不得列车员吹响口哨,早些结束这幕笑剧。
在上周的一个清冷的早晨,我准时到了尤斯顿车站,去送一位赴美的老朋友。就在前一天晚上,我们还专门为他饯行,那时的离愁交融着欢乐的气氛。也许要过好几年他才会回来,我们中间有的人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他了。尽管笼罩着这层有关未来的阴影,我们仍能愉快地缅怀往昔。庆幸相识,感伤离别,这两种情怀均充分表露出来了。那真是一次完美无缺的饯别。
可是现在到了站台,我们却感到这样僵,这样窘。朋友的面孔映在车厢的玻璃窗前,竟然像是一个陌生人——急于取悦于人,投人所好,却又十分尴尬。“东西都带齐了吗?”我们之中有人打破沉默问道。“喔,带齐了。”我们的朋友点了点头回答。接着又茫然地重复强调一遍:“都带齐了。”尽管已经不止一次地预告过了,我仍然说道:“你可以在车上用午餐。”“哦,当然。”他表示毫无疑问,并补充说,这趟车直达利物浦。在我们听来,点明这一事实颇有些奇怪。我们交换了一个眼色,又有人问道:“难道不在克鲁停车吗?”我们的朋友简单地答道:“不。”他似乎显出有些不快活的样子。于是大家陷入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我们终于有人点点头,朝即将远行的人勉强一笑,说道:“好哇!”这一点头,这一强笑,以及这一声无意义的话语,立即会心地回报了。又陷入一阵沉默,直到我们有人咳起嗽来才给打破了。那显然是一阵假咳,但却有助于消磨时间。然而,站台上的喧嚣还没有止息,
列车没有开动的迹象,还不到我们和我们的朋友获得解放的时候呢。我四下张望的目光落在一个略为发胖的中年人身上,他站在月台上,正同我们近邻的一个窗口前的少妇亲切交谈。那清晰的侧面仿佛很有些眼熟。一望便知,少妇是美国人,而他则是英国人;要不然,他那诚挚感人的神情真会使我们把他当做她的父亲的。但愿我能听清他在讲些什么。我相信他正在给她进行贤明的忠告,他那热情慈祥的目光实在动人。当他不放过最后时刻千叮咛万嘱咐之际,他仿佛具有某种磁力似的,即使在我站立的地方也能感受到。正像他的侧面一样,这股魅力也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是在什么地方体验过的呢?
我忽然记起来了,这人名叫休伯特·勒洛斯。但自上次见面以来,他的变化多大呀!我是在七、八年前在斯特兰德大街见过他的。他当时(和往常一样)正失业,向我借了半块银币。能借与他点什么仿佛是件荣誉的事,他总是那样富于魅力,而这种魅力为什么没有在伦敦舞台上获得成功,一直令我大惑不解。他是一个优秀的演员,又无贪杯的嗜好。但同别的许多人一样,休伯特·勒洛斯(自然我不便说出他为人所知的姓名)穷愁潦倒,只好从京都漂泊到乡下;我同大家一样也就把他忘了。
隔了这许多年,突然见他如此阔气而富态地出现在尤斯顿站的月台上,真令人感到奇怪。使他难于被辨认的,不仅是他发胖的身体,而且还有衣着。往日他老是一副尖瘦脸,身上总不离那件假皮大衣。如今,他的衣着考究,富丽而又雅致,不只是醒目而已,简直招惹众人的注意。看上去他像个银行家,谁都会为有他这样的人来送行感到骄傲。“请往后站!”火车就要开了,于是我向友人挥手。勒洛斯却不往后站,他仍站在那儿,双手紧紧握着那位美国少妇的手。“先生,请往后站!”他这才听从了,但立即又冲上前去,低声地叮嘱最后几句话。我想她的眼里一定噙着热泪了。不用说,他已眼泪盈眶,目送火车远去之后,他才转过身来。然而,他见到我似乎感到很愉快。他问我这些年都躲藏到哪儿去了,同时把那半块银币还与我,像是昨天刚借去似的。他挽起我的胳膊,沿着月台一道漫步,告诉我每个周末他带着何等兴致在读我写的戏剧评论。
我反过来对他说,他离开舞台后多么令人想念。“噢,是吗,”他说,“现在我从不上舞台表演了。”他特别强调了“舞台”两个字,于是我问他,那么在何处表演呢。“在站台上,”他回答道。“你的意思是说,”我问,“在音乐会的站台上朗诵么?”他微微一笑,用手杖拄了一下地面,轻声地说:“我指的就是这个站台。”难道神秘的走运使他神经失常了吗?看上去他却神志清醒,我请他把话说明白些。“我想,”他马上说,一边为他刚递给我的雪茄点燃火。“你刚送走一位朋友吧?”我说是的,他要我猜猜他干什么来着。我说看见他也在送行。“不,”他严肃地说,“那位少妇并不是我的朋友,今天早上才第一次见面,不到半小时之前,就在这儿。”说着又用拐杖拄了一下地面。
我承认自己给弄糊涂了。他微笑着说:“你或许听说过英美交际局吧?”我没听说过。他向我解释说,每年成千上万来英游历的美国人中,总有几千人在英国是没有朋友的。过去,他们常常持介绍信而来,但英国人的反应冷淡,那些信的价值竟连写信的纸都不如。“因此,”勒洛斯说,“英美交际局便应运而生。美国人是好交际的民族,而且他们大都很阔绰。于是英美交际局为他们提供英国朋友。他们的付款的半数支给那些朋友,另一半留存在局里。遗憾的是,我并非局长,要是的话,一定成了大富翁了。我只是一名雇员。即使如此,我也混得挺不错,作为一个送行人。”
我又一次请求他明示。“许多美国人,”他说,“没有财力在英国结交朋友,但他们都付得起雇人送行的费用。单人送行只消花五镑(二十五美元)就行;送两人或两人以上的团体则需八镑(四十美元)。他们把款送到局里,同时告知启程日期,附上一个描述性的说明,以便送行者在站台上辨认他们。于是——对啦,他们便被送走了。”“但这值得吗?”我不禁叫了一声。“当然值得,”勒洛斯说,“这使他们不致有孤苦伶仃之感,会为他们赢得列车员的尊敬,使他们免受同行旅客的蔑视——那些旅客还将与他们共舟呢。这为他们整个的旅程奠定了基础。而且,这本身就是一大乐事。刚才你看见我送那位少妇的吧。难道你不认为我干得十分出色吗?”“真是出色,”我承认,“我羡慕你,可我却——”“是的,我想像得到。当时你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茫然地望着朋友,挖空心思地无话找话说。我明白。在我做过一番研究并跻身这个行业之前,我同你一个样。我不能说自己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现在我仍有怯场的时候;火车站台是最难进行表演的地方,这你已经亲身体会到了。”“但是,”我愤愤不平地说,“我并没有想表演的意思,那是我真实的感受。”“老兄,我也一样。”勒洛斯说,“没有感情不可能表演。那个法国人叫什么名字呀——对,狄德罗①——他说能够办到。但他对此懂得什么?火车开动时,你没有见我热泪盈眶吗?我并没有勉强挤泪。告诉你,我确实感动了。我敢说,你也一样,但你就是挤不出一滴泪水来。你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换句话说,你缺乏表演的才能。”“至少,”他体谅地补充一句,“不能在火车站台上表演。”我叫道:“教教我吧!”他沉思地望着我,最后说道:“唉,送行的季节快要完了。好吧,我给你开一门课。目前我手下的学生可不少哩。不过,”说着,他翻了翻精美的笔记簿,“每周星期二和星期五,我可以教你一个钟头。”
我得承认,他的收费相当高,但我并不吝惜这项投资。
果园里
〔英〕伍尔芙
米兰达睡在果园里,躺在苹果树底下一张长椅上。她的书已经掉在草里,她的手指似乎还指着那句:“Ce pays estvraimentun des coins du le des filles eclate le mieux……”仿佛她就在那儿睡着了。她手指上的猫眼石发绿,发玫瑰红,又发桔黄,当阳光滤过苹果树照到它们的时候。于是,微风一吹,她的紫衣起涟漪,像一朵花依附在茎上;草点头;一只白蝴蝶就在她的脸上扑来扑去。
她头上四尺高的空中挂着苹果。突然发一阵清越的喧响,仿佛是一些破铜锣打得又猛,又乱,又野蛮。这不过是正在合诵乘数表的学童,被教师喝住了,斥骂了一顿,又开始诵乘数表了。可是这个暄响经过米兰达头上四尺高的地方,穿过苹果树枝间,撞到牧牛人的小孩子,他正在摘篱笆上的黑莓,在他该上学的时候,使他拇指在棘刺上刺破了。
接着,有一声孤寂的号叫——悲哀,有人性,野蛮。老巴斯蕾,真的,是泥醉了。
于是苹果树顶上的叶子,平得像小鱼抵住了蓝天,离地三十尺,发一声凄凉愁惨的音调。
这是教堂里的风琴奏“古今赞美歌”的一曲。声音飘出来,被一群在什么地方飞得极快的鸫鸟切碎了。米兰达睡在三十尺之下。
于是在苹果树和梨树顶上,离睡在果园里的米兰达三十尺高的地方,钟声得得,间歇的,迟钝的,教训的,因为教区里六个穷女人产后上教堂感恩,教区长谢天。
再上去一点,教堂塔顶上的金羽,尖声一叫,从南转东了。风向转了。它嗡嗡地响在旁的一切之上,下临树林、草场、丘陵,离睡在果园里的米兰达多少哩。它刮前去,无目,无脑,遇不着任何能阻挡它的东西,直到转动了一下,它又转向南了。多少哩之卜,在一个像针眼一般大的地方,米兰达直站起来,大声地嚷:“噢,我喝茶去怕太晚了!”
鸟啼 劳伦斯
严寒持续了好几个星期,鸟儿很快地死去了。田间与灌木篱下,横陈着田凫、椋鸟、画眉等数不清的腐鸟的血衣,鸟儿的肉已被隐秘的 老饕吃净了。 突然间,一个清晨,变化出现了。风刮到了南方,海上飘来了温暖和慰藉。午后,太阳露出了几星光亮,鸽子开始不间断地缓慢而笨拙地发出咕咕的叫声。这声音显得有些吃力,仿佛还没有从严冬的打击下缓过气来。黄昏时,从河床的蔷薇棘丛中,开始传出野鸟微弱的啼鸣。
当大地还散落着厚厚的一层鸟的尸体的时候,它们怎么会突然歌唱起来?从夜色中浮起的隐约的清越的声音,使人惊讶。当大地仍在束缚中时,那小小的清越之声已经在柔弱的空气中呼唤春天了。它们的啼鸣,虽然含糊,若断若续,却把明快而萌发的声音抛向苍穹。
冬天离去了。一个新的春天的世界。田地间响起斑鸠的叫声。在不能进入的荆棘丛底,每一个夜晚以及每一个早晨,都会闪动出鸟儿的啼鸣。
它从哪儿来呀?那歌声?在这么长的严酷后,鸟儿们怎么会这么快就复生?它活泼,像泉水,从那里,春天慢慢滴落又喷涌而出。新生活在鸟儿们喉中凝成悦耳的声音。它开辟了银色的通道,为着新鲜的春日,一路潺潺而行。
当冬天抑制一切时,深埋着的春天的生机一片沉默,只等着旧秩序沉重的阻碍退去。冰消雪化之后,顷刻间现出银光闪烁的王国。在毁灭一切的冬天巨浪之下,蛰伏着的是宝贵的百花吐艳的潜力。有一天,黑色的浪潮精力耗尽,缓缓后移,番红花就会突然间显现,胜利地摇曳。于是我们知道,规律变了,这是一片新的天地,喊出了崭新的生活!生活!
不必再注视那些暴露四野的破碎的鸟尸,也无须再回忆严寒中沉闷的响雷,以及重压在我们身上的酷冷。冬天走开了,不管怎样,我们的心会放出歌声。
即使当我们凝视那些散落遍地、尸身不整的鸟儿腐烂而可怕的景象时,屋外也会飘来一阵阵鸽子的咕咕声,那从灌木丛中发出的微弱的啼鸣。那些破碎不堪的毁灭了的生命,意味着冬天疲倦而残缺不全的队伍的撤退。我们耳中充塞的,是新生的造物清明而生动的号音,那造物从身后追赶上来,我们听到了鸟儿们发出的轻柔而欢快的隆隆鼓声。
世界不能选择。我们用眼睛跟随极端的严冬那沾满血迹的骇人的行列,直到它走过去。春天不能抑制,任何力量都不能使鸟儿悄然,不能阻止大野鸽的沸腾,不能滞留美好世界中丰饶的创造,它们不可阻挡地振作自己,来到我们身边。无论人们情愿与否,月桂树总要飘出花香,绵羊总要站立舞蹈,白屈菜总要遍地闪烁,那就是新的天堂和新的大地。
那些强者将跟随冬天从大地上隐遁。春天来到我们中间,银色的泉流在心底奔涌,这喜悦,我们禁不住。在这一时刻,我们将这喜悦接受了!变化的时节,啼唱起不平凡的颂歌,这是极度的苦难所禁不住的,是无数残损的死亡所禁不住的。
多么漫长漫长的冬天,冰封昨天才裂开。但看上去,我们已把它全然忘记了。它奇怪地远离了,像远去的黑暗。看上去那么不真实,像长夜的梦。新世界的光芒摇曳在心中,跃动在身边。我们知道过去的是冬天,漫长、恐怖。我们知道大地被窒息、被残害。我们知道生命的肉体被撕裂,零落遍地。所有的毁害和撕裂,啊,是的,过去曾经降临在我们身上,曾经团团围住我们。它像高空中的一阵风暴,一阵浓雾,或一阵倾盆大雨。它缠在我们周身,像蝙蝠绕进我们的头发,逼得我们发疯。但它永远不是我们最深处真正的自我。我们就是这样,是银色晶莹的泉流,先前是安静的,此时却跌宕而起,注入盛开的花朵。
生命和死亡全部不相容。死时,生便不存在,皆是死亡,犹如一场势不可挡的洪水。继而,一股新的浪头涌起,便全是生命,便是银色的极乐的源泉。
死亡攫住了我们,一切残断,沉入黑暗。生命复生,我们便变成水溪下微弱但美丽的喷泉,朝向鲜花奔去。当炽烈而可爱的画眉,在荆棘丛中平静地发出它的第一声啼鸣时,怎能把它和那些在树丛外血肉模糊、羽毛纷乱的残骸联系在一起呢?在死亡的王国里,不会有清越的歌声,正如死亡不能美化生的世界。
鸽子,还有斑鸠、画眉……不能停止它们的歌唱。它们全身心地投入了,尽管同伴昨天遭遇了毁灭。它们不能哀伤,不能静默,不能追随死亡。死去的,就让它死去。现在生命鼓舞着、摇荡着到新的天堂,新的昊天,在那里,它们禁不住放声歌唱,似乎从来就这般炽烈。
从鸟儿们的歌声中,听到了这场变迁的第一阵爆发。在心底,泉流在涌动,激励着我们前行。谁能阻挠到来的生命冲动呢?它从陌生的地方来,降临在我们身上,使我们乘上了从天国吹来的清新柔风,就如向死而生的 鸟儿一样。
一个树木的家庭
我是在穿过了一片被阳光照耀的平原之后遇见它们的。
它们不喜欢声音,没有住到路边。它们居住在未开垦的田野上,靠着一泓只有鸟儿才知道的清泉。
从远处望去,树林似乎是不能进入的,但当我靠近,树干和树干就渐渐松开,它们谨慎地欢迎我。我可以休息、乘凉,但我猜测,它们正在监视我,并不放心。
它们生活在家庭里,年纪最大的住在中间,而那些小家伙,还有些刚刚长出第一批叶子,差不多遍地都是,从不分离。它们的死亡是缓慢的,它们让死去的树也站立着,直至朽落而变成尘埃。
它们用长长的枝条互相抚摸,像盲人凭此确信它们全都在这里。如果风气呼呼地要将它们连根拔起,它们的手臂就愤怒挥动,但是,在它们之间,却没有任何争吵,它们只是和睦低语。
我感到这才是我真正的家,我很快就会忘掉另一个家的。这些树木会逐渐接纳我的,而为了配受这个光荣,我学习应该懂得的事情。
我已经懂得监视流云。
我也懂得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且,我几乎学会了沉默……
沙 漠(纪德)
啊!多少次黎明即起,面向霞光万道、比光轮还明灿的东方——多少次走到绿洲的边缘,那里的最后几棵棕榈枯萎了,生命再也战胜不了沙漠——多少次啊,我把自己的欲望伸向你,沐浴在阳光中的酷热的大漠,正如俯向这无比强烈的耀眼的光源……何等激动的瞻仰、何等强烈的爱恋,才能战胜这沙漠的灼热呢?
不毛之地;冷酷无情之地;热烈赤诚之地;先知神往之地——啊!苦难的沙漠辉煌的沙漠,我曾狂热地爱过你。
在那时时出现海市蜃楼的北非盐湖上,我看见犹如水面一样的白茫茫盐层。——我知道,湖面上映照着碧空——盐湖湛蓝得好似大海,—一日是为什么——会有一簇簇灯心草,稍远处还会矗立着正在崩坍的页岩峭壁——为什么会有漂浮的船只和远处宫殿的幻象?——所有这些变了形的景物,悬浮在这片臆想的深水之上。盐湖岸边的气味令人作呕;岸边是可怕的泥灰岩。吸饱了盐分,暑气熏蒸。
我曾见在朝阳的斜照中,阿马尔卡山变成玫瑰色,好像是一种燃烧的物质。
我曾见天边狂风怒吼,飞沙走石,令绿洲气喘吁吁,像一只遭受暴风雨袭击而惊慌失措的航船;绿洲被狂风掀翻。而在小村庄的街道上,瘦骨嶙峋的男人赤身露体,蜷缩着身子,忍受着炙热焦渴的折磨。
我曾见荒凉的旅途上,骆驼的白骨蔽野;那些骆驼因过度疲顿,再难赶路,被商人遗弃了;随即尸体腐烂,缀满苍蝇,散发出恶臭。
我也曾见过这种黄昏:除了鸣虫的尖叫,再也听不到任何歌声。
——我还想谈谈沙漠。
生长细茎针茅的荒漠,游蛇遍地:绿色的原野随风起伏。
乱石的荒漠,不毛之地。页岩熠熠闪光;小虫飞来舞去;灯心草千枯了。在烈日的暴晒下,一切景物都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黏土的荒漠,这里只要有涓滴之水,万物就会充满生机。只要一场雨,万物就会葱绿。虽然土地过于干旱,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但这里的青草似乎比别处更嫩更香。由于害怕未待结实就被烈日晒枯,青草都急急忙忙地开花,授粉播香,它们的爱情是急促短暂的。太阳又出来了,大地龟裂,风化,水从各个裂缝里逃遁。大地坼裂得面目全非;大雨滂沱,激流涌进沟里,冲刷着大地;但大地无力挽留住水,依然干涸而绝望。
黄沙漫漫的荒漠。——宛似海浪的流沙;不断移动的沙丘,在远处像金字塔一样指引着商队。登上一座沙丘,便可望见天边另一座沙丘的顶端。
刮起狂风时,商队停下,赶骆驼的人便在骆驼的身边躲避。
黄沙漫漫的荒漠——生命灭绝,唯有风与热的搏动,阴天下雨,沙漠犹如天鹅绒一般柔软,夕照中,则像燃烧的火焰;而到清晨,又似化为灰烬。沙丘问是白色的谷壑,我们骑马穿过,每个足迹都立即被尘沙所覆盖。由于疲顿不堪,每一座沙丘,我们总感到难以跨越了。
黄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应当狂热地爱你!但愿你最小的尘粒在它微小的空间,也能映现宇宙的整体!微尘啊,你忆起何种生活,从何种爱情中分离出来?微尘也想得到人的赞颂。
我的灵魂,你曾在黄沙上看到什么?
白骨——空的贝壳……
一天早上,我们来到一座高高的沙丘脚下避阴。我们坐下,那里还算阴凉,悄然长着灯心草。
至于黑夜,茫茫黑夜,我能谈些什么呢?
这是一次缓慢慢的航行。
海浪输却沙丘三分蓝,
胜似天空一片光。
——我熟悉这样的夜晚,似乎觉得一颗颗明星格外璀璨。
论创造
○【法】罗曼·罗兰
生命是一张弓,那弓弦是梦想。箭手在何处呢?
我见过一些俊美的弓,用坚韧的木料制成,了无节痕,谐和秀逸如神之眉,但仍无用。
我见过一些行将震颤的弦线,在寂静中战栗着,仿佛从动荡的内脏中抽出的肠线。它们绷紧着,即将奏鸣了……它们想射出银矢——那音符——在空气的湖面上拂起涟漪,可是它们在等待什么?终于松弛了。永远没有人能听到乐声了。
震颤岑寂,箭枝纷散;
箭手何时来捻弓呢?
他很早就来把箭搭在我的梦想上。我几乎记不起何时我曾躲过他。惟有神知道我怎样地梦想呵!我的一生是一片梦。我梦想着我的爱、我的行动和我的思想。在晚上,当我无眠时;在白天,当我白日幻想时,我心灵中的谢海莱莎特就解开了纺纱竿;她在急于讲故事时,把她梦想的线索搅乱了。我的弓落到了纺纱竿的一面。那箭手,我的主人,睡着了。但即使在睡眠中,他也不放松我。我挨近他躺着。我像那把弓,感到他的手放在我光滑的木杆上;那只丰美的手,那些修长而柔软的手指,它们用纤嫩的肌肤抚摩着的黑夜中奏鸣的一根弦线。我使自己的颤动融入他身体的颤动中,我战栗着,等候苏醒的瞬间,那时神圣的箭手就会把我搂入他怀抱里。
所有我们这些有生命的人都在他掌中:灵智与肉体、人、兽、元素——水与火——气流与树脂——一切有生之物……
生存何足道!要生活,就必须行动。您在何处,primus movens 我在向您呼吁,箭手!生命之弓在您脚下阑珊地横着。俯下身来,拣起我吧!把箭搭在我的弓弦上,射吧!
我的箭如飘忽的羽翼。飕地飞去了。那箭手把手挪回来,搁在肩头,一面凝望着向远方消失的飞矢。渐渐地,已经射过的弓弦也由震颤而归于凝止。
神秘的发泄!谁能解释呢?一切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此——在于创造的刺激。
万物都在期待这刺激的状态中生活着。我常观察我们那些小同胞,那些兽类与植物奇异的睡眠——那些禁锢在茎衣中的树木、做梦的反刍动物、梦游的马、终身懵懵懂懂的生物。而我在他们身上却感到一种不自觉的智慧,其中不无一些悒郁的微光,表明思想快形成了:
究竟什么时候才行动呢?
微光隐没。他们又入睡了,疲倦而听天由命……
还没到时候呐。
我们必须等待。
我们一直等待着,我们这些人类。时候毕竟到了。
然而对于某些人,创造的使者只站在门口。对于另一些人,他却进门了。他用脚碰碰他们:
醒来!前进!
我一跃而起。咱们走!
我创造,所以我生存。生命的第一个行动是创造的行动。一个新生的男孩刚从母亲子宫里冒出来时,便立刻洒下几滴精液。一切都是种子,身体和心灵均如此。每一种健全的思想是一颗植物种子的包壳,传播着输送生命的花粉。造物主不是一个劳作了六天而在安息日上休憩的、有组织的工人。安息日就是主日,那伟大的创造日。造物主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日子。倘若他停止创造,即便是一刹那,他也会死去。因为“空虚”会张开两颚等着他……颚骨,吞下吧,别做声!硕大的播种者散布着种子,仿佛流泻的阳光,而每一颗洒下来的渺小种子就像另一个太阳。倾泻吧,未来的收获,无论肉体或精神的!精神或肉体,反正都是同样的生命之源泉。“我的不朽的女儿,刘克屈拉和曼蒂尼亚都是古希腊城市,先后为斯巴达大军攻破而遭蹂躏,后仍积极重建,终不毁灭。……”我产生我的思想和行动,作为我身体的果实……永远把血肉赋予文字……这是我的葡萄汁,正如收获葡萄的工人在大桶中用脚踩出的一样。
因此,我不断创造着……
蒂巴萨的婚礼
阿·加缪
阿尔贝·加缪(1913一1960),法国小说家、戏剧家、散文家,存在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一·代表作有《局外人》、《鼠疫》等。一九五九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春天,蒂巴萨住满了神祇,它们说着话儿,在阳光和苦艾的气味中,在披挂着银甲的大海上,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在铺满了鲜花的废墟上,在沸滚于乱石堆里的光亮中。在某个时辰,田野被太阳照得黑糊糊一片。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抓住在睫毛边上颤动的一滴滴光亮和色彩。芳香植物浓郁的气味直刺嗓子眼儿,在酷热中让人透不过气来。极远处,我只能勉强看见舍努阿山那黑黑的一团,这山的根在环绕村庄的群山里,它平稳而沉重地摇晃着,跑去蹲在大海里。
我们穿过村庄,这村庄已经开向海滩了。我们进入一个黄色和蓝色的世界,迎接我们的是阿尔及利亚夏天的土地的芬芳而辛辣的气息。到处可见,玫瑰花越出别墅的墙外;花园里,木槿还只有淡淡的红色,而一片繁茂的花,其茶红色却奶油一般浓,还有一片长长的蓝色鸢尾花,其边缘弯得极为精巧。石头都是热的。我们走下金黄色的公共汽车时,肉店老板们正坐着红色的车子进行早晨的巡回,他们吹响喇叭呼唤着居民。
港口左侧,有一条干燥的石头小路,穿过一片乳香黄连木和染料木,通向废墟。道路从一座小灯塔前经过,然后深入田野。灯塔脚下,已经有开着紫色、黄色和红色的花的肥大植物爬向海边的岩石。大海正吮吸着,发出阵阵亲吻似的响声。我们站立在微风中,头上的太阳只晒热了我们的脸颊的一面,我们望着光明从天上下来,大海没有一丝皱纹,它那明亮的牙齿绽出微笑。进入废墟王国之前,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做旁观者。
走了几步,苦艾的气味就呛得我们喉咙难受。它那灰色的绒毛盖满了无际的废墟。它的精华在热气中蒸腾,从地上到天上弥漫着一片慷慨的酒气,天都为之摇晃了。我们迎着爱情和欲望走去。我们不寻求什么教训,也不寻求人们向伟人所要求的那种苦涩的哲学。阳光之外,亲吻之外,原野的香气之外,一切对我们来说都微不足道。对于我,我不想一个人独自来到这里。我经常和我喜欢的那些人一起来,我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明媚的微笑,那是充满爱情的脸呈现出的微笑。这里,我把秩序和节制留给别人去说。这是自然的大放纵,这是大海的大放纵,我整个儿地被抓住了。在这废墟与春天的结合中,废墟又变成了石头,失去了人强加于它的光滑,重新回到自然之中。为了这些回头浪子,自然毫不吝惜鲜花。在广场的石板中间,天芥菜长出了它那白色的圆脑袋,红色的天竺葵把它的血洒在昔日的房屋、庙宇和公共广场上。如同许多的知识将一些人引向上帝,许多的岁月将废墟又带回母亲的家园。今天,它们的过去终于离去,什么也不能使它们与这种深厚的力量分开,这力量把它们引向尘世间的事物的中心。
多少时间在碾碎苦艾、抚摸废墟,试图让我的呼吸与世界骚动的叹息在相配合之中过去!我深深地沉入原野的气味和催人入睡的昆虫合唱之中,对着这充满着热的天空那不堪承受的雄伟睁开了双眼。成为自己,找到深藏的能力,这并不那么容易。然而,望着舍努阿山那结实的脊梁,我的心平静了,洋溢着一种奇异的信心。我学会了呼吸,我融合了我自己,我完成了我自己。我攀登过一座又一座山丘,每一座都给了我奖赏,如同那座庙宇,其圆柱度量着太阳的行程,人们从那里可以看见整个村庄,它的白色、粉红色的墙,它的绿色的阳台上。也如同东山上那座大教堂,它还保留着墙,其周围很大范围内摆着出土的石棺,大部分刚刚被发掘出来。它们曾经收容过死者,现在则长出了鼠尾草和野萝卜。圣萨尔萨教堂是基督教的教堂,然而每一次从窗洞望出去。我们看见的都是世界的旋律:长满松柏的山丘,或是滚动着一群二十米长的白犬的大海。背负着圣萨尔萨教堂的山丘顶部平坦,风通过柱廊吹得更为畅快。在早晨的太阳下,空中摇荡着一种巨大的幸福。
需要神话的人们是很可怜的。在这里,神祇充当着岁月流逝的河床或参照物。我描绘,然后我说:“这是红色,这是蓝色,这是绿色。这是大海,这是高山,这是鲜花。”我无须提到狄奥尼索斯①就可以说我喜欢把鼻子紧贴着乳香黄连木的花球。我还可以无拘无东地想到那首献给得墨忒耳②的古老颂歌:“世上活着的人中看见这些事情的人是幸福的。”看见,而且在世上看见,这教训怎能忘记?对于阿琉西斯③的神秘,只需沉思就够了。就在这里,我知道我接近世界永远是不够的。我应该精赤条条,然后带着大地之精华的香气投入大海,在后者之中洗刷前者的精华,在我的皮肤上牢牢地系上一条纽带,为了这纽带,大地和大海嘴对嘴地呼吸了那么久。进入水中,先是一阵寒战,然后是一种又凉又浑的胶上升,然后是两耳嗡嗡作响,流鼻涕,嘴里发苦一一这是游泳,两臂出了海像添了一层水,再在太阳底下晒,每一块肌肉都在扭曲中磨炼;水在我身上流,我的腿在一片骚动中占有了波浪一一天际消失了。上了岸,跌进沙滩,委身于世界,重新回到我的血肉的重力之中,太阳晒得我昏头昏脑,我渐渐看见胳膊上水流了下去,干了的皮肤露出金黄色的汗毛和沙粒。
我在这里明白了什么是光荣,那就是无节制地爱的权利。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爱情。抱紧一个女人的躯体,这也是把从天空降下大海的那种奇特的快乐留在自己身上。刚才,当我想扑向一丛苦艾,让它的芬芳进入我的身体时,我应该不顾一切偏见地意识到,我正在完成一桩真理,这既是太阳的真理,也是我的死亡的真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在这里玩耍的,正是我的生命,这生命散发着火热的石头的气味,充满了大海和刚刚开始呜叫的蝉的叹息。微风是清凉的,天空是蔚蓝的。我无保留地爱这生命,愿意自由地谈论它,因为它使我对我作为人的处境感到骄傲。然而,人们常常对我说: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不,确有可以骄傲的东西:这阳光,这大海,我的洋溢着青春的心,我的满是盐味儿的身体,还有那温情和光荣在黄色和蓝色中相会的广阔的背景。我必须运用我的力量和才能来获取的正是这一切。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完整无损,我什么也不抛弃,我任何假面也不戴,我只须耐心地学习那困难的生活本领,这抵得上所有那些生活艺术。
快到中午了,我们穿过废墟回到港口边上的一家小咖啡馆。阳光和色彩的铙钹在我们的脑袋里轰响,好凉快啊,那阴影憧憧的大厅,那绿色的、冰镇的大杯薄荷茶!外面,是人海和飞扬着滚烫的尘土的公路。我坐在桌前,试图在闪动睫毛间捉住热得发白的天空那炫目的五颜六色。我们的脸上满是汗水,轻薄的衣裳下面的身体却是凉爽的,我们都炫耀着与世界进行了一天的婚宴所感到的幸福的疲倦。
这咖啡馆里吃得不好,然而有大量的水果,尤其是桃子,我们一口咬下去,果汁顺着腮往下流。当我的牙咬住了桃子的时候,我听见了我的血汩汩地涌上耳朵,我全神贯注地看着。海上,是中午的无边的寂静,任何美的东西都为自己的美感到骄傲,今天的世界让它的骄傲在各个方面流露出来。在它面前,我为什么要否认生之快乐呢,如果我知道不能把一切都包容在生之快乐中,幸福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感到羞耻的。然而今日蠢人为王,我把那些怯于享受的人称为蠢人。关于骄傲,人们对我们说了那么多:你们知道,骄傲是撒旦的罪孽。他们喊道:小心,你们会迷路的,会失去你们的力量的。事实上。我是从此才知道某种骄傲的……其他时候,我总是禁不住要求整个世界都在设法给予我的这种生之骄傲。在蒂巴萨,我看到的和我相信的完全一致,我绝不固执地否认我的手能触摸、我的唇能够亲吻的东西。我没有感到须要将其制成一件艺术品,但我感到须要讲一讲,这是不一样的。在我看来,蒂巴萨就像那些人物,人们描绘他们是为了间接地表明一种对于世界的看法。它像他们一样地作证,并且是强有力地作证。它今天成了我的人物,在抚爱它描绘它的时候,我的陶醉好像变得无穷无尽了。有生活的时间,也有为生活作证的时间。同时也有创造的时间,这就不那么自然了。对我来说,用我全部的身体生活,用我全部的心作证,这就足够了·首先是体验蒂巴萨,然后自然会有作证和艺术品。这里有一种自由。
我在蒂巴萨的停留从未超过一天。看风景不可看得过久,时间长了就会觉得看够了。高山、天空、大海,就像人的面孔,有时看到的是一片荒芜,有时则是一片辉煌,这取决于是盯着看还是一眼就看见。所以,任何面孔,要想富于内涵,都必须历经某种更新。人们常常抱怨很快就感到厌倦,而这时恰恰应该赞赏世界,因为曾经被遗忘过而显得常见常新。
傍晚,我进入位于国家公路旁的公园,那里花木井然,更见秩序。我走出混乱的芳香和阳光,在因夜晚而凉爽的空气中,精神平静下来,松弛的躯体品味着因爱情得到满足而产生的内心寂静。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我看着田野渐渐地变圆。我心满意足。头上,一株石榴树垂下花蕾,还没有张开,满布着棱纹,仿佛一只只握起的小拳头,其中包容着春天的一切希望。身后是一丛丛迷迭香,我只闻见了一阵酒香。山丘嵌在树间,再远些,大海如带,上面是一角天空,仿佛抛锚的帆船,安详而温柔。我的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快乐,就是那种产生于良心安宁的快乐。演员都体验过一种感情,那是当他们意识到演好了一个角色的时候。确切地说,他们使自己的姿态和所演人物的姿态互相吻合,以某种方式进入一种事先谋划好的意图之中,而且又一下子使之与自己的心一起跳动。感觉到的正是这个:我演好了我的角色。我做了人应该做的事,虽然一整天都感到快乐这件事并不是一桩非凡的成功,但却是一种处境的充满了感情的完成,在某些场合中,这使得幸福成为我们的一种义务。于是,我们又感到了孤独,然而是在满足之中。
现在,树上站满了鸟雀。大地缓缓地叹息着,渐渐遁入黑暗。很快,黑夜将随同第一批星辰降临在世界的舞台上。白天的明亮的神祇们将返回每日一次的死亡之中。但又会有别的神祇出现。他们的脸色阴暗、憔悴,一定是出生于大地的心脏之中。
至少是现在,一阵阵波浪穿过颤动着金色花粉的空间扑到我的脚下,在沙滩上散开。大海,原野,寂静,土地的芬芳,我周身充满着香气四溢的生命。我咬住了世界的这枚金色的果子,心潮澎湃,感到它那甜而浓的汁液顺着嘴唇流淌。不,我不算什么,世界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仅仅是使我们之间产生爱情的那种和谐与寂静。我不想只为我一个人要求这爱情,我知道并且骄傲地与整个人类来分享,这人类生自太阳,生自大海,活跃而有味儿,它从淳朴中汲取伟大,它站在海滩上,向它的天空那明亮的微笑送去会心的微笑。
卖花女郎
○【法】弗朗西斯·加尔科
作者简介:
弗朗西斯·加尔科(1886——1958),法国著名诗人、小说家,写作各类散文。他以往日见闻为素材写成长篇小说《被追捕的人》,荣获法国龚古尔文学大奖。
选自《一世珍藏的130篇散文》
“先生……先生……请买点花去吧。”
男人停了步,凝视着那在长椅子上一夜坐到天明的卖花小姑娘。
“什么花?”他问。
“这里,”可怜的小姑娘一面从破烂的背心里拿出干萎的两束堇花来,一面说,“就像我这样的花……都瘪得很的。”
“可以。”
“因为这是昨天早晨就拿着的。”
苍白的太阳已经上升了,充满着冬季的青光的克里西大街,在朝雾中模糊了下去。那男人将右手伸入外套的袋子里,摸出一枚小银币递给小姑娘。她接受了。
“哪一束好呢?”卖花姑娘马上问道。
“不,我都不要,你要的。”
“多谢,先生。”小姑娘说。
男人拔步寻汽车去了,小姑娘在人行道上拖着冷重的一双脚,从后面跟上去。她是十二岁的小姑娘。黄金色的头发,同做生意的少女一样卷起来偏在前额上。毛线的外衣不过到得膝弯,露着一对瘦削的小腿,那黑色的袜子,还显出迷人的妓女模样来。
“先生。”小姑娘叫道。
她急急地走上去。男人回过身来,等她走近了,低声问道:
“什么事?”
“这,”她畏畏缩缩地说,“这一带找不着车子,我们还是到酒吧间去吧,怎样?”
“到酒吧间去?”
“是的,现在酒吧间已经开门了。在这等车的时间里,请我喝一杯咖啡可以吗?”
她的脸上浮着黯淡的微笑。不说别的,只抚着花朵。
“去吧”。男人爽快地说。
于是两个人走进了一家小酒店。睡眼惺忪的堂倌正在擦着计算器。
“两杯加牛奶的咖啡。”卖花女喊道。
她用一双疲乏的蓝眼睛望着男人,一面低声地说话。
“像我这样在外面过夜,真是很冷的。你总看得出吧,好在时常有些先生们邀约我……在那早晨……看完电影的时候……”
“哦!”
“真的。”小姑娘坚决地说。
男子感到不安,看着大路。他在这地方,被聚集的马口铁似的黯淡的阳光照得龌龌龊龊了。
“先生们。”他用奇怪的调子复述说。
“是的!”卖花女加以说明,“叫先生才高兴呢……我将花送上去,于是他便和我讲话。老实说,等候攀谈便是我的买卖。然而谈不下去的人却也有。”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一面学着得意的男人的惶窘模样给他看,一面说道。
“我……”男人说,“我不愿意……”
小姑娘的脸上,又浮出黯淡的微笑来,但又即刻消失了。
“因为我的年龄不到呀。”她直率地说,……“眼睛冷冷的发着闪……要不然,那是为了种种的缘故,不中意我的,我便领先生们到这酒吧间里来,等到有电车走过的时候。但是,不跟我到圣图安街去的人,可真是少得很。……因为圣图安街我们的家里还有一个姊姊。”
她于是结束道——
“姊姊比我的岁数要大得多哩。”
水
[法国]蓬热
水在比我低的地方,永远如此。我凝视它的时候,总要垂下眼睛。好像凝视地面,地面的组成部分,地面的坎坷。
它无色,闪光,无定形,消极但固执于它唯一的癖性:重力。为了满足这种癖性,它掌握非凡的本领:兜绕、穿越、侵蚀、渗透。
这种癖好对它自己也起作用:它崩坍不已,形影不固,唯知卑躬屈膝,死尸一样俯伏在地上,就像某些修士会的僧侣。永远到更低的地方去,这仿佛是它的座佑铭。
由于水对自身重力唯命是从这种歇斯底里的需要,由于重力像根深蒂固的观念支配着它,我们可以说水是疯狂的。
自然,世界万物都有这种需要,无论何时何地,这种需要都要得到满足。例如衣橱,它固执地附在于地面,一旦这种平衡受到破坏,它宁愿毁灭也不愿违背自己的意愿。可是,在某种程度上,它也作弄重力,藐视重力,并非它的每个部分都毁灭,例如衣橱上的花饰、线脚。它有一种维护自身个性和形式的力量。
按照定义,液体意味着宁可服用于重力而不愿保持形状,意味着拒绝任何形状而服用于重力。由于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由于这种病需要,它把仪态衰失殆尽。这种痴癖使它奔腾或者滞留;使它萎靡或者凶猛——凶猛得所向披靡;使它诡谲、迂回、无孔不入;结果人们能够随心所欲地利用它,用管道把它引导到别处,然后让它垂直地向上飞喷,目的是欣赏它落下来时形成的霏霏细雨:一个真正的奴隶。
水从我手中溜走……从我指间滑掉。但也不尽然。它甚至不那么干脆利落(与晰易或青蛙相比),我手上总留下痕迹、湿渍,要较长的时间才能挥发或者揩干。它从我手中溜掉了,可是又在我身上留下痕迹,而对此我无可奈何。
水是不安分的,最轻微的倾斜都会使它发生运动;下楼梯时,它并起双脚往下跳;它是愉快而温婉的,你只要改变这边的坡度,它就应召而来。
(程依荣译)
上学的第一天
格哈特·霍普特曼
随着岁月的流逝,上学第一天的阴影变得越来越浓厚。那是圣诞节后的一天,我母亲对我说:等春天来了,你就该上学了。这是必须迈出的严肃的一步。你得学会老老实实坐在那儿。总之你必须学习,学习,因为不然的话你就只能成为一个废物。
因此你必须得上学!必须!
自从向我宣布了这件事,我大为震惊。我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已经是个这样的人?对此我真不理解。我的过去可跟我完全是一回事呀,就永远这样生存,活下去,是我过去唯一的、也几乎是本能的愿望,我就安于此。自由,太平,欢乐,独立自主。为什么人就应该想成为另一个样子?父母的各种管教都没打破这种状态。难道他们想要夺去我的这种生活,而代之以“应该”和“必须”吗?难道他们想要我违反一个尽善尽美的、完全适合我的生存形式吗?
我简直弄不懂这件事。
用别的方式而不是按照我所常用的有意无意的方法去学习,我既不感兴趣、又不实用,我过去可完全是精力充沛的、生气勃勃的。我掌握市井上的土话,就如我掌握父母所说的标准德语一样。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当中有着多么了不起的智慧成果,它是无法估量的,一个孩子更难看到这点。在玩耍中,在没有意识到已经学过什么的时候,我就在使用一部包罗万象的词典中的所有语汇概念,以及与此有关的想象世界中的一切语汇与概念。
不进学校我是不是也许真的能成长得更快、更好和更充实呢?
但是最糟糕的也许是我所感受到的灵魂上的痛楚。我父母一定知道他们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曾经相信他们那无限的爱,而现在他们把我交到一个陌生的、令我恐惧的地方去。这难道不是像把我驱逐一样吗?他们承认他们有责任把我──一个只能在自由自在的氛围里,在自由的行动中才能生存的人──关在一个房间里,他们承认他们有责任把我交给一个凶老头儿,已经有人跟我讲起这老头儿,并且说以后有我受的:他用手打孩子的脸,用棍子打手心,以致留下红红的印记,或者是扒下裤子打屁股!
上学的第一天临近了。第一次上学的路,我已记不得是拉着谁的手,我是怀着又害怕又畏缩的心情走过这段路的。当时我觉得那是一条长得无尽头的路,当我半个世纪后去寻访那古老的校舍,只是由于它从古老的“普鲁士皇冠”的窗口一眼就可望及的缘故却反而没找到它时,我确实感到很惊讶。
途中我曾几度绝望,送我上学的女人说了许多好话,当她在学校门口把我一个人留在集合在那里的孩子们中间之后,昏昏沉沉的顺从就取代了绝望。
有短短的一段等候时间,在这期间同甘共苦的小伙伴们相互探询着彼此认识了。当我们拥在学校前厅里的时候,一个小东西向我靠近,并且试图增强我的恐惧感而后快,他已经看出了我的害怕心理。这个肮脏的蛆虫和坏蛋选中了我作为他暴虐狂本能的牺牲品。他向我描述了学校里的情况,这一点他知道得并不比我更多,他把老师描绘成一个专门对学生进行刑罚的差役,当他看到我充满恐惧的哭丧的脸上流露出相信他的神情时,他高兴了。这个捣蛋鬼说:你说话,他打你。你沉默不语,你打喷嚏,他也打你。你擦鼻涕,他也打你。他大声叫你时,就是要打你了。你要注意,你跨进屋里去,他也打你。
故事的意义上学的第一天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就用老百姓在街头巷尾所说的方言叨唠个不停。
一个小时以后,我回到家中,高高兴兴地一边和父母一起吃饭,一边吹牛,然后比往日更加高兴地冲向室外,奔向那童年时代无拘无束的、尚未失去的世界。
不,这所乡村学校,连同那位年老的、脾气总是很不好的老师布伦德尔,都没把我毁坏。我的生活空间没有被夺走,我的自由、我的生活乐趣依然如旧。
论年龄
○【德】赫尔曼·黑塞
选自《懒惰哲学趣话(外国名家人生美文66篇)》
古稀之年在我们的一生中是一层台阶,跟其它所有的人生台阶一样,它也有自己的外表、自己的环境与温度,有自己的欢乐与愁苦。我们满头白发的老年人跟我们所有的年纪较轻的兄弟姐妹一样,有我们的任务,这任务赋予我们的生命以意义,甚至连病入膏肓的人和行将就木的人,这些尘世的呼唤都已难于送达到他们。卧榻的人也都有他们的任务,有着重要的和必要的事要由他们来完成。年老和年轻同样是一项美好而又神圣的任务,学着去死和死都是有价值的天职,这和其它天职一样——前提是对人生的意义和圣洁要怀着尊崇的心情去履行这一天职。一位老年人,如果他只是憎恨和害怕自己年纪老,憎恨和害怕满头白发以及死之将至,那他就不是登上这一人生台阶上令人尊敬的代表,这正如一个年轻力壮的人憎恨他的职业和他每日的工作,并试图逃避它们是同样不受人尊敬的。
简而言之,作为老年人,为了实现老年人的意义,并胜任他的职责,那他就得承认自己是老了,承认年老带给他的一切,并必须对此做出肯定的回答。若是没有这个肯定的回答,若不能为大自然向我们要求的一切做出牺牲的话,那我们活着的价值和意义——不管是年老,还是年轻——就都失去了。我们也就欺骗了生命。
每个人都知道,古稀高龄会带来疾病和苦楚,并且知道死神就站在他生命的终点。你会年复一年地做出牺牲,有所放弃。你必须学会不信任自己的感觉与力量。不久前还是短短的一次散步的路程,现在变得漫长了,觉得吃力了,有朝一日我们再也没有能力走下去了。我们一辈子都爱吃的饭菜,我们也不得不割舍。肉体的欢娱与肉体上的享受愈来愈少,并且还得付出更高的代价。尔后,一切健康上的损伤和疾病,感觉变得迟钝了,各器官的功能也减退了,诸多的痛楚,尤其是经常发生在那漫长的令人恐惧的黑夜里——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否认的,这是严酷的现实。但是一味沉溺于这一衰退的过程,看不到古稀高龄也有它的好处、它的优越性、它的令人快慰和欢乐之处,那就太可怜、太可悲了。当两位老年人彼此相遇,不该单是谈那该死的痛风,谈上楼时腿脚的僵硬和呼吸的困难,他们不该光是交流各自的痛苦与令人心烦的事,也应该谈谈他们各自令人愉快和令人欣慰的经历。而这样的事有很多。
每当我想起老年人生活中这些积极的和美好的一面,想到我们这些白发苍苍的人也知道力量、耐心和欢乐的源泉之所在——这在年轻人的生活中是无足轻重的——这时我就不必去谈论宗教和教会的慰藉作用。这是神职人员的事。但是,我大概可以满怀谢忱地举出几项年龄送给我们的礼物。在这些礼物中我认为最珍贵的是:在漫长的一生后保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各种画面的宝库,随着行动能力的消失,我们将以完全不同于往昔的方式去追忆这些画面。那些六七十年来不复存在于地球上的人的形象和面容,它们还在我们身上继续存活下去,它们是属于我们的,它们陪伴着我们,它们用充满生气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在此期间消失了的或是完全变了样的屋宇、花园、城市,在我们看来却跟昔日一样未曾变样,我们发现几十年以前旅行时见过的远处的山峦和海滨,依然色彩鲜艳地留存在我们的画册里。观看、审视、凝视越来越成为一种习惯和练习,观察人的心绪和态度不知不觉地浸透在我们的全部行为中。我们曾为愿望、梦想、欲望、激情所驱使,正如人类的大多数人一样,通过我们生命岁月的冲击,我们曾不耐烦地、紧张地、充满期待地为成功和失望强烈地激动过,而今天当我们小心翼翼地翻阅着自己生平的画册时,禁不住惊叹:我们能躲开追逐和奔波而获得静心养性的生活该是多么美好。这里,在白发老人的花园里,正在盛开着一些我们昔日几乎没想到去护养的花儿。这里盛开着忍耐的花,一种高贵的花,我们变得更加泰然,更加宽厚。我们对于去参与某些事件和采取一些什么行动的要求越小,我们静观和聆听大自然的生命和人类生命的能力就变得越强,我们对它们不加指责,并总是怀着对它们的多姿多态的新奇之感任其在我们身旁掠过,有时是同情的、不动声色的怜悯,有时是带着笑声带着欢悦带着幽默。
最近我站在我的花园里,点上一堆火,不断给它添加些树叶和枯枝。这时来了一位老妇人,大约八十岁了,她从白刺荆的矮树丛旁走过,停下脚步,向我望来。我向她打招呼,于是她笑了,并说:“您的这把火点得对。像我们这般年纪的人应该慢慢地和地狱交上朋友。”就这样我们交谈起来,我们的谈话带着对种种烦恼与困乏抱怨的调子,但总是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谈话结束时我们都承认,只要我们村子里还有最老的人,还有百岁老人,我们还不是老得叫人害怕,这几乎不该算是真正的老人。
当很年轻的人以其力量和毫无所知的优势在我们背后嘲笑我们,认为我们艰难的步态、我们的几茎白发和我们青筋暴露的颈项是滑稽可笑的时候,我们就会想起,我们过去也具有他们同样的力量,也像他一样毫无所知,我们也曾这样取笑过别人,我们并不认为自己处于劣势,被人战胜了,我们对于自己已经跨过的这一生命的台阶,变得稍微的聪明了一些,变得更有耐心而感到高兴。
水滴和石头----普里什文(苏)
水滴和石头
窗下地面的冰还很硬,但和煦的阳光照一会儿,挂在屋檐的冰锥便滴下水来。每一滴水在临死时发出“我!我!我!”的声音,它的生命只有一刹那的工夫。“我!”这是痛感无能为力而发出的悲声。
但是眼看着地面的冰被水滴出了一个小坑;冰在融化,一直到化净了,屋檐上亮晶晶的水滴依然在一声声的叫着。
水滴落在石头上,清楚的发出“我!”的声音。石头又大又坚硬,也许还要在这儿卧上一千年,水滴却仅仅存活一瞬间,这一瞬间不过是痛感无能为力而已。然而“水滴石穿”的道理是千古不变的,那许多的“我”汇合成了“我们”,力量之强,不仅能滴穿石头,有时还形成滚滚急流,竟把石头冲走。
林中小溪》全文
如果你想了解森林的心灵,那就去找一条林中小溪,顺着岸边往上游或者下游走一走吧。刚开春的时候,我从那条可爱的小溪边走过。下面就是我在那儿的所见所闻和所想。
我看见,流水在浅的地方遇到云杉树根的障碍,于是冲着树根潺潺鸣响,冒出气泡来。这些气泡一冒出来,就迅速地漂走,不久即破灭,但大部分会漂到新的障碍那儿,挤成白花花的一团,老远就可以望见。
水遇到一个又一个障碍,却毫不在乎,它只是聚集为一股股水流,仿佛在避免不了的一场搏斗中收紧肌肉一样。
水在颤动。阳光把颤动的水影投射到云杉树上和青草上,那水影就在树干和青草上忽闪。水在颤动中发出淙淙声响,青草仿佛在这乐声中生长,水影显得那么调和。
流过一段又浅又阔的地方,水急急注入狭窄的深水道,因为流得急而无声,就好像在收紧肌肉,而太阳不甘寂寞,让那水流紧张的影子在树干和青草上不住地忽闪。
如果遇上大的障碍,水就嘟嘟哝哝地仿佛表示不满,这嘟哝声和从障碍上飞溅过去的声音,老远就可听见。然而这不是示弱,不是诉怨,也不是绝望,这些人类的感情,水是毫无所知的。每一条小溪都深信自己会到达自由的水域,即使遇上像厄尔布鲁士峰一样的山,也会将它劈开,早晚会到达……
太阳所反映的水上涟漪的影子,像轻烟似的总在树上和青草上晃动着。在小溪的淙淙声中,饱含树脂的幼芽在开放,水下的草长出水面,岸上青草越发繁茂。
这儿是一个静静的旋涡,旋涡中心是一棵倒树,有几只亮闪闪的小甲虫在平静的水面上打转,惹起了粼粼涟漪。
水流在克制的嘟哝声中稳稳地流淌着,它们兴奋得不能不互相呼唤:许多支有力的水流都流到了一起,汇合成了一股大的水流,彼此间又说话又呼唤——这是所有来到一起又要分开的水流在打招呼呢。
水惹动着新结的黄色花蕾,花蕾反又在水面漾起波纹。小溪的生活中,就这样一会儿泡沫频起,一会儿在花和晃动的影子间发出兴奋的招呼声。
有一棵树早已横堵在小溪上,春天一到竟还长出了新绿,但小溪在树下找到了出路,匆匆地奔流着,晃着颤动的水影,发出潺潺的声音。
有些草早已从水下钻出来了,现在立在溪流中频频点头,算是既对影子的颤动又对小溪的奔流的回答。
就让路途当中出现阻塞吧,让它出现好了!有障碍,才有生活;要是没有的话,水便会毫无生气地立刻流入大洋了,就像不明不白的生命离开毫无生气的机体—样。
途中有一片宽阔的洼地。小溪毫不吝啬地将它灌满水,并继续前行,而留下那水塘过它自己的日子。
有一棵大灌木被冬雪压弯了,现在有许多枝条垂挂到小溪中,煞像一只大蜘蛛,灰蒙蒙的,爬在水面上,轻轻摇晃着所有细长的腿。
云杉和白杨的种子在漂浮着。
小溪流经树林的全程,是一条充满持续搏斗的道路,时间就由此而被创造出来。搏斗持续不断,生活和我的意识就在这持续不断中形成。
是的,要是每一步没有这些障碍,水就会立刻流走了,也就根本不会有生活和时间了……
小溪在搏斗中竭尽力量,溪中一股股水流像肌肉似的扭动着,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小溪早晚会流入大洋的自由的水中,而这“早晚”就正是时间,正是生活。
一股股水流在两岸紧夹中奋力前进,彼此呼唤,说着“早晚”二字。这“早晚”之声整天整夜地响个不断。当最后一滴水还没有流完,当春天的小溪还没有干涸 的时候,水总是不倦地反复说着:“我们早晚会流入大洋。”
流净了冰的岸边,有一个圆形的水湾。一条在发大水时留下的小狗鱼,被困在这水湾的春水中。
你顺着小溪会突然来到一个宁静的地方。你会听见,一只灰雀的低鸣和一只苍头燕雀惹动枯叶的簌簌声,竟会响遍整个树林。
有时一些强大的水流,或者有两股水的小溪,呈斜角形汇合起来,全力冲击着被百年云杉的许多粗壮树根所加固的陡岸。
真惬意啊:我坐在树根上,一边休息,一边听陡岸下面强大的水流不急不忙地彼此呼唤,听它们满怀“早晚”必到大洋的信心互打招呼。
流经小白杨树林时,溪水溶溶像一个湖,然后集中向一个角落,从一米高的悬崖上落下来,老远就可听见哗哗声。这边一片哗哗声,那小湖上却悄悄地泛着涟漪,密集的现了自己的感情评价。
小溪使我留连,我老舍不得离它而去,因此反倒觉得乏味起来。
我走到林中一条路上,这儿现在长着极低的青草,绿得简直刺眼,路两边有两道车辙,里边满是水。
在最年轻的白桦树上,幼芽正在舒青,芽上芳香的树脂闪闪有光,但是树林还没有穿上新装。在这还是光秃秃的林中,今年曾飞来一只杜鹃:杜鹃飞到秃林子来,那是不吉利的。
在春天还没有装扮,开花的只有草莓、白头翁和报春花的时候,我就早早地到这个采伐迹地来寻胜,如今已是第十二个年头了。这儿的灌木丛,树木,甚至树墩子我都十分熟悉,这片荒凉的采伐迹地对我来说是一个花园:每一棵灌木,每一棵小松树、小云杉,我都抚爱过,它们都变成了我的,就像是我亲手种的—样,这是我自己的花园。
我从自己的“花园”回到小溪边上,看到一件了不得的林中事件:一棵巨大的百年云杉,被小溪冲刷了树根,带着全部新、老球果倒了下来,繁茂的枝条全都压在小溪上,水流此刻正冲击着每一根枝条,还一边流,一边不断地互相说着:“早晚……”
小溪从密林里流到空地上,水面在艳阳朗照下开阔了起来。这儿水中蹿出了第一朵小黄花,还有像蜂房似的一片青蛙卵,已经相当成熟了,从一颗颗透明体里可以看到黑黑的蝌蚪。也在这儿的水上,有许多几乎同跳蚤那样小的浅蓝色的苍蝇,贴着水面飞一会就落在水中;它们不知从哪儿飞出来,落在这儿的水中,它们的短促的生命,就好像这样一飞一落。有一只水生小甲虫,像铜一样亮闪闪,在平静的水上打转。一只姬蜂往四面八方乱窜,水面却纹丝不动。一只黑星黄粉蝶,又大又鲜艳,在平静的水上翩翩飞舞。这水湾周围的小水洼里长满了花草,早春柳树的枝条也已开花,茸茸的像黄毛小鸡。
小溪怎么样了呢?一半溪水另觅路径流向一边,另一半溪水流向另一边。也许是在为自己的“早晚”这一信念而进行的搏斗中,溪水分道扬镳了:一部分水说,这一条路会早一点儿到达目的地,而另一部分水认为另一边是近路,于是它们分开来了,绕了一个大弯子,彼此之间形成了一个大孤岛。然后又重新兴奋地汇合到一起,终于明白:对水来说没有不同的道路,所有道路早晚都一定会把它带到大洋。
我的眼睛得到了愉悦,耳朵里“早晚”之声不绝,杨树和白桦幼芽的树脂的混合香味扑鼻而来。此情此景我觉得再好也没有了,我再不必匆匆赶到哪儿去了。我在树根之间坐了下去,紧靠在树干上,举目望那和煦的太阳,于是,我的梦魂萦绕的时刻翩然而至,停了下来,原是大地上最后一名的我,最先进入了百花争艳的世界。
我的小溪到达了大洋。
黄色的光
作者/康. 巴乌斯托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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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阴沉的早上,我醒了。屋里洒满了匀净的黄色光之,仿佛是煤油灯光线。这光是从窗子下面照进来的,因此把圆木天花板给照得特别亮。
奇怪的光——淡淡的不太亮,一凝滞了似的一一不像是阳光。这是秋天的落叶的光。在有风的漫漫长夜里,花园里枯叶撒了一地。落叶簌簌作响,一堆堆地堆在地上,发出暗淡的光辉。由于这光,人的脸好像晒黑了似的,桌上翻开的书页上仿佛蒙上了一层旧蜡。
就这样开始进入了秋天。对我来说,它在这天早晨立刻就到来了。在这以前我没注意到它:花园里还没闻到腐烂的树叶味,湖里的水还没有发绿,早上,木板屋顶上还没有铺上一层厚厚的严霜。
秋天来得很突然。由于一些最不引人注意的事物而引起的幸福感觉一一由于听到鄂毕河上远方轮船的汽笛声,或是由于一个偶然的微笑一一有时就是像这样突然到来的。
秋天出其不意地到来,立刻占领了整个大地一一统治了花园和河流,森林和空气,田园和鸟儿们。一切都成了秋天的。
山雀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它们的叫声好似打碎了的玻璃的声音。椋鸟头朝下倒挂在树枝上,从枫叶后面向窗子里张望,发出好像用钉锤敲打鞋底的啪啪声。隔壁院子里住着一个性情快活的人一一村里的鞋匠,椋鸟在模仿他,而且经常为了雌椋鸟而争斗。
每天早晨,许多候鸟聚集在花园里,仿佛是聚集在一个孤岛上,在各种鸟鸣的伴奏下乱作一团。从树上落下一簇簇被弄掉的叶子。只有白天花园里是静悄悄的:不安静的鸟儿们已经飞往南方去了。
树叶开始飘落。白天夜里,叶子落个不停。它们时而随风斜飞,时而垂直降落在湿润的草丛中。树林里落叶纷飞,仿佛在下蒙蒙细雨。这两一下就是几个星期。只是快到九月底的时候,小树林才变成光秃秃的,透过密密的树干,才开始能看到寒光闪闪、微微发蓝的远方收割后的田地。
这时,一向对人唯唯诺诺的老头儿普罗霍尔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秋天的故事。他是个渔夫,又是个编篮子的人(在索洛特契,几乎所有的老头子随着年龄的增长,都会成为编篮子的人)。这故事以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一大概是普罗霍尔自己编出来的。
“你看看周围,眼光敏锐一些,”普罗霍尔一面用锥子在编树皮鞋,一面对我说,“你仔细看看,我的好人,每一只鸟儿,要么,比如说吧,每一只旁的小动物,流露出来的都是什么样的感情啊。你看看,讲给我听听。要不,人们就会说:你算白上大学了。比方说,秋天叶子就掉了,可是人们想不到,人要对这负主要责任。譬如说吧,人发明了火药,可敌人要让他和这火药一起炸个粉碎。从前我自己也喜欢用火药来取乐。古时候村里的铁匠打成了第一枝猎枪,给枪里装满了火药,猎枪落到一个傻瓜手里。傻瓜在树林里走,看到黄鹂在天上飞,愉快的黄色小鸟边飞边叫,叫得怪好听的,它们是在邀请客人哩。傻瓜用双筒猎枪朝它们开了一枪一一金色的羽毛落了一地,落到树林里,树林就干了,变了颜色,一下子树叶全掉光了;另一些叶子,鸟的血落到上面,就变成了红的,也都掉了下来。不是吗,你看到树林里有些叶子是黄的,有些叶子是红的。在那以前,鸟儿都在我们这儿过冬。就连仙鹤,也是哪儿都不去。树林呢,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都长满绿叶,到处开满了鲜花,遍地都是蘑菇。那时候也没有雪。等等,你先别笑!我说的是,没有冬天。没有!请问,我们可要它,要这个冬天干什么用呢?!从它那儿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傻瓜打死了第一只鸟一一大地就发愁了。打那时候起,就有了落叶、潮湿的秋天、秋风和冬天一一乌儿们都吓坏了,离开我们飞走了,在抱怨人们哩。亲爱的,可见是我们自己弄坏了的,我们应该什么也别损坏,要牢牢地保护着。”
“保护什么呢?”
“唔,比方说吧,各种各样的鸟儿,要么是树林,要么是水,让水都清澈见底。老弟,什么都要爱惜,要不,大手大脚,任意挥霍地上的财富,挥霍光了,就要倒霉了。”
我曾经长期坚持不懈地研究秋天。要想真正能看到点儿什么,就得让自己深信,你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它。对秋天也是如此。
我让自己相信,索洛特契的这个秋天是我一生当中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秋天。这有助于我更加聚精会神地细心观察它,并看到许多从前我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从前,秋天往往是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除了记忆中阴郁的秋两、泥泞和莫斯科潮湿的屋顶,从未留下任何痕迹。
我看出,秋天把大地上一切纯净的色彩都调和在一起,像画在画布上那样,把它们画在遥远的、一望无际的大地和天空上面。
黄色的光
作者/康. 巴乌斯托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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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干枯的叶子,不仅有金黄和紫红的,而且还有鲜红的,紫的,深棕色的,黑的,灰的,以及几乎是白色的。由于一动不动悬在空气中的秋天的烟雾,一切色彩都似乎显得格外柔和。而当下雨的时候,色彩柔和这一特点就变成了豪华:被云遮住的天空仍然能提供足够的光线,让远方的森林仿佛笼罩在一片深红和金黄的火焰之中,宛如在熊熊燃烧,蔚为奇观。松林中,白桦冷得发抖,渐渐稀少的叶子如同金箔一样纷纷飘落。斧头伐木的回声,远方女人们的呼喊声,鸟儿飞过时翅膀扇起的微风,都会摇落这些叶子,它们在树枝上的地位竟是那样不稳。树干周围堆着很宽的一圈圈落叶。树从下往上开始变黄了:我看到,白杨的下边已经变红,树梢却还完全是一片翠绿。
秋天我时常凝神注视着正在飘落的树叶,想要把握住那不易察觉的几分之一秒的瞬间,看到叶子从树枝上脱落、开始飘向地面的情景,但我很久都没有能做到。我在一些旧书上看到,落叶会发出簌簌的响声,可是我从来也没听到过这种声音。如果说叶子会簌簌地响,那么这只是在地上,在人脚底下的时候。以前我觉得,说叶子会在空中簌簌作响,就像说春天能听到小草生长的声音一样,同样是不足信的。
我的想法当然并不对。需要有时间,让听惯城市街道上的种种噪音、已经变迟钝了的听觉能好好休息一下,能够捕捉到普通的秋天大地上非常纯正、非常准确的声音。
有天晚上很晚我到花园里的井边去。我把光线暗淡的煤油提灯放在井栏上,从井里打水。水桶里漂着几片黄叶,到处都是落叶,无论什么地方都无法摆脱它们。从面包房来的黑面包上粘着一些潮湿的叶子。风把一撮撮叶子抛到桌子、吊床、地板和书本上;在花园里的小路上,连走路都很困难:不得不在落叶上行走,就像在雪地里行走一样。我们会在雨衣口袋、便帽和头发里找到落叶一一到处都是。我们睡在落叶之中。浑身都浸透了落叶的酒香。
有时,秋夜万籁俱寂,静得出奇,森林边缘没有一丝微风,只有从村口隐约传来一阵阵并不响亮的、打更人的梆子声。
那天夜里就是这样。提灯照亮了水井、篱边的一棵老枫树和已经变成一片金黄的花坛上被风翻乱了的金莲花丛。
我望望那棵枫树,看到一片红叶小心翼翼地慢慢脱离树枝,颤抖了一下,在空气中稍一停顿,然后摇摇晃晃,发出极其轻微的簌簌声,斜着飞向我的脚边。我第一次听到了落叶的簌簌声一一声音含糊不清,好似婴儿的喃喃低语。
夜笼罩着已经静下来的大地,是一个满天星斗、十分寂静的夜晚。星光直泻,异常明亮,几乎令人目眩。我眯缝起眼睛。秋天的星座在水桶里和农舍的小窗子上闪闪烁烁,和在天空中一样紧张用力。
秋夜的英仙星座和猎户星座,金牛座昴宿星团和双子星座模模糊糊的光斑,正沿着它们有规律的轨道在地球上空缓慢地移动着,在黑黝黝的湖水里微微颤抖,照着狼群正在其中打盹儿的丛林,显得暗淡无光,照着在斯塔里查和普罗尔瓦河浅滩上熟睡的鱼儿,在鱼鳞上发出微弱的反光。
黎明前,天狼星在东方点起一盏红灯。它的红光总是会陷入柳树乱莲蓬的叶丛之中。木星在草地上发黑的草垛和潮湿的小路上空嬉戏,土星则从天空的另一边,从每年秋天都被人类忘却和遗弃的森林后面升起。
星光灿烂的夜经过大地上空,在干枯的芦苇簌簌的响声和秋水的酸涩气味中.洒下一阵阵流星的寒冷的火花。
秋末,我在普罗尔瓦河边碰到了普罗霍尔。他须发银白,头发乱蓬蓬的,浑身沾满鱼鳞,正坐在杞柳丛旁钓鲈鱼。一眼看上去,普罗霍尔至少有一百岁的样子。他用没有牙齿的嘴微微一笑,从篮子里拖出一条正在疯狂挣扎的、又粗又大的鲈鱼,拍一拍它那很肥的肚子,夸耀他钓鱼的成绩。
直到晚上,我们坐在一起钓鱼,嚼着又干又硬的面包,小声谈论着不久前发生的那场森林火灾。
大火是从洛普哈村附近一个林间空地上烧起来的,割草的人们忘了熄灭那儿的一堆篝火。由于刮干热风,火很快被吹向北方,它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火车行驶的速度向前推进。它声势浩大,犹如数百架紧贴地面作超低空飞行的飞机。
浓烟遮住天空,太阳悬在空中,如同一只血红的蜘蛛吊在一面织得十分紧密的灰白色蛛网上,烟熏得人眼睛痛,仿佛在下一场缓缓降落的灰雨。它给静静的河水蒙上了一层灰。有时从空中飞来一些白桦叶子,这些叶子也已变成灰烬。只要轻轻一碰,它们就会化作灰尘。
一群群野鸟跌进火中,都被烧焦了。爪子被火烧伤的熊爬进湖中,陷在很深的淤泥里。它们又痛又气,高声吼叫。蛇来不及避开大火,火灾之后,村里的小男孩们从沼泽地里带回许多烧焦了的蛇皮。
夜间,阴郁的火光在东方盘旋飞舞,各家庭院里牛鸣马嘶,地平线上突然亮起一颗白色信号弹一一这是灭火的红军部队互相警告:火已经离得很近了。
“我在那时候,就在起火以前,”普罗霍尔轻轻地说,“正好到小湖上去,还带了猎枪。我碰到一只兔子,是棕黄色的,有一只耳朵破了一道口子。我开了一枪,没打中:老了,我的眼睛不等枪响就会眨眼。要么是,比如说吧,会流眼泪。我可是个蹩脚猎人!
“这是在白天,最闷最热的时候。我热得闭上了眼。躺到一棵白桦树下,睡着了:这样更容易等到晚上热气消退的时候。一股烟味把我熏醒了,我看到一一风把烟吹过来,吹得湖上到处都是烟。眼睛刺痛、喘不过气来。着火了,可是看不见火。
“唉,我想,闹了半天,竟落了个不得好死。那时候树林干得冒烟,就像火药一样。我往哪儿去,往哪里跑啊?反正一样,火会压倒我,挡住我的路,哪里也不让我去。怎么办呢7
“我顺着风跑,可是湖那边火已经在白杨林里毕毕剥剥地烧着了,眼看着火舌在舔苔藓,在吞食野草。我喘不过气来,心在怦怦地跳,我猜到,火就要烧过来了。
“我跑着,好像一个瞎子,不知道是往哪儿跑,大概什么也没看见,在一个土墩上绊了一跤,这时,就在我脚底下跳出一只兔子,它一点也不害怕,在我前面跑着,一瘸一拐,竖着两只耳朵。我跟在它的后面,心想,咱们两个一道,兴许能想法逃出去,不至于死在这里,因为树林里的兽类比人的鼻子灵,嗅得到哪里有火。我怕被它拉下,对它大声喊:‘请跑慢一点儿!’它呢,自己都快跳不动了。
“我这样和兔子一起跑了多久呢,我记不得了。不过烟味已经小了。我回头一看,看到,风正卷着火苗渐渐往后退,刮到红色沼泽地那边去了。这时我一下子倒在地上:我的力气用光了。我躺在那儿,兔子躺在我的旁边,在大声喘气。我一看,它后面的两只爪子已经烧焦了。
“我躺着,好好休息了一阵子,把那只兔子装进口袋里,好容易才算走回自己村里。我把兔子带到兽医那儿,想治好它的伤。兽医笑了。‘普罗霍尔,’他说,‘你最好还是把它烤熟了,就着土豆吃掉它吧。’我啐了一口,就走了,把兽医骂了一顿。
“兔子死了。在它面前我是有罪的,就像对孩子犯了罪一样。”
“老大爷,你有什么罪过呢?”
普罗霍尔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说:
“怎么有什么罪过?那只兔子,我的救命恩人,一只耳朵上有一道口子啊。对兽类,也得懂得它的心哪,不是吗,你认为呢,我的好人?”
“你恐怕还一直在打猎吧?”我对普罗霍尔说。
“不一一不,亲爱的,看你说的!现在我把枪都卖了,见它的鬼去吧!如今对兔子我连碰都不敢碰了。”
天快黑了,我才和普罗霍尔一道回去。太阳落向奥卡河后面,在我们和太阳之间横着一条暗淡的银白色带子。秋天的蛛网密密麻麻覆盖着草地,太阳照在上面,不时发出反光。
白天蛛丝随风飘荡,缠住未收割的牧草,宛如一根根很细的银丝,黏在桨上、脸上、钓竿梢上和牛角上。它从普罗尔瓦河的此岸拉到对岸,慢慢在河上织出许多轻飘飘富有黏性的网来。早晨蛛网上露水盈盈。在阳光照耀下,罩在蛛网和露珠下的柳树俨然是童话中的仙树,似乎是从遥远的远方迁移到梅肖尔土地上来的。
每一面蛛网上都有一只小蜘蛛。蜘蛛是在风带着它飞过地面的时候结网,有时会连着蛛丝飞出几十公里。蜘蛛的这种飞行很像秋天候鸟的迁移。但直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年秋天蜘蛛都要飞行,用它极细的细丝覆盖大地。
在家里,我洗掉脸上的蛛丝,生起了炉子。白桦木的烟味和璎珞柏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一只老蟋蟀正在唱歌,地板下面老鼠蠢蠢欲动。它们把丰富的储备拖进自己的洞里一一被遗忘了的干面包和蜡烛头、白糖和几块又干又硬的干酪。
在老鼠弄出来的轻微的响声中,我睡着了。我梦见,星星落到湖里,旋转着发出沙沙的响声,沉入湖底,在水面上留下一些金色的波纹。
深夜里,我醒了。已经鸡叫二遍,一动不动的星星在我们习惯看到它们的位置上闪闪发光,风小心翼翼地在花园上空喧闹,等待着黎明。
贝加尔湖啊,贝加尔湖
拉斯普京
贝加尔湖啊,贝加尔湖…….
大司祭阿瓦库姆留下了一篇俄罗斯人对贝加尔湖的最早赞誉。1662年夏,这位“狂人”大司祭从达斡尔流放地返回途中,他只得从东岸到西岸横渡这个海洋般的大湖,当时他对贝加尔有过这样的记述:
……其周围,群山崔嵬,岩峭壁高耸入云—我跋涉迢迢万里,任何地方都不曾见到这样的山景。山上,石房、木屋、大门、立柱、石砌的围墙和庭院—无不都是上帝的赐予。山上边长有葱蒜—不仅茎头之大为罗曼诺夫品种所不及,且十分鲜美。满山,天赐的大麻芊芊莽莽,庭院内则芳草葱茏—鲜花开处,更是幽香袭人。海湖上空,百鸟云集,家鹅和天鹅神游在浩渺的湖面上,宛如皑皑白雪。湖里,鳇鱼、折乐鱼、鲟鱼、凹目白鲑和鸦巴沙,种类之多,数不胜数。漫道这是淡水湖,却也生长有硕大的北欧环斑海豹和髭海豹:就是在我旅居美晋时,在大洋里也不曾见过偌大的海豹。湖中鱼群济济,鳇鱼和折乐鱼最是肥美无比—甚至无法用平锅煎食,一煎即会化为鱼油。彼世的基督为人们创造了可供享用的一切,让人们在心满意足之下,衷心赞美上帝的恩赐。
自古以来,无论土著人,无论是17世纪来到这贝加尔湖畔的俄罗斯人,无论只是到此一游的外国人,面对它那雄伟的、超乎自然的神秘和壮丽,无不躬身赞叹,称之曰“圣海”,“圣湖”,“圣水”。不管是蒙昧人,也不管当时已是相当开化的人,尽管在一些人心里首先触发起的是一种神秘感,而在另一些人心灵中激起的则是美感和科学的情感,但他们对贝加尔湖的膜拜赞叹却是同样的竭诚和感人。人们面对贝加尔湖浩瀚的景观,每每感到惶惶然不知所措,因为,无论是人的宗教观念或是唯物主义观念都无法包容下它:贝加尔湖,它不存在于任何某种同类的东西都可存在的地方,它本身也不是那种这里那里都可存在的东西,它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影响也和“冷漠”的大自然通常产生的那种影响不同。这是一个特殊的、异乎寻常和“得天独厚”的所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贝加尔湖进行测量和考察,近年来甚至还使用深水探测仪器对它进行测试。它具有了明确的体积概念,于是,人们便开始拿它进行比较:时而把它同里海相比,时而又把它同坦噶尼喀湖相比。人们计算出,它容纳着我们地球上淡水总量的1/5;解释了它的成因,推测出,在任何地方都早已绝迹的许多动物、鱼类和植物何以能在它这里繁衍生长,生存在数千里之外世界其他部分的各种生物又何以来到了它的水中。当然,并非所有这些解释、这些推测彼此都很一致,甚至很不一致。贝加尔湖岂有那么简单,可以轻易让它就此失去那神秘幽邃、莫测高深的特性?然而,这也理所当然,就其本身的物理条件,它被摆在人们所描绘和发现的大自然伟大奇迹之列是适得其所的。它就耸立在这奇迹之列……这仅仅是因为它本身是充满活力、气象雄伟、巧夺天工、无与伦比和任何地方都不复多见的,它知道自己应处的位置,知道自己的生命价值。
那么,到底怎么才可以比较它的美呢?又何与匹比呢?我们并不担保,世界上再没有比贝加尔湖更美好的东西了: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家乡亲切、可爱,连爱斯基摩人或阿留申人,大家知道,对他们来说,冻土带和冰雪荒漠就是自然界完美的富庶的乐土。我们从出生那天起就呼吸着故乡的空气,吮吸着故土的精华,沐浴在它的景色之中,它们陶冶着我们的性情,并在很大程度上融合成了我们生命的组成部分。这一切对于我们是宝贵的,我们是它们的一部分—纳入自然环境之中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只这样说是不够的;大自然那古老的、永恒的呼声在我们心中也应该,而且已经得到响应。把格陵兰积冰同撒哈拉沙漠相比,把西伯利亚原始森林同俄罗斯中部草原相比,甚至把里海同贝加尔湖相比,即使有所偏爱,也都毫无意义,充其量只能表达自己对它们的某种印象。所有这些都以其美而令人称绝,以其生命活力而令人惊异。在这种情况下试图作这种比较,多半都是出于我们不愿意抑或不善于发现和感受景致美的惟一性和非偶然性,及其令人担忧和惶恐的境遇。
大自然作为世间完整的、惟一的造物主,毕竟也有它自己的宠儿:大自然在创造它时特别倾心尽力,特别精益求精,从而赋予了它特别的权力。贝加尔湖,毫无疑问,正是这样的宠儿。人们称它为西伯利亚的明珠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暂且不谈它的资源,这将是单独的话题。贝加尔湖之所以如此荣耀和神圣,另有别的原因—就在于它那神奇的勃勃生机,在于它那种精神—不是指从前的,已经过去的,就像眼下许多东西那样,而是指现在的,不受时间和改造所支配的,自古以来就如此雄伟、具有如此不可侵犯的强大实力的精神,那种具有以天然的意志和诱使人去经受考验的精神。
我想起了我和一位到我家作客的同志同游贝加尔湖的事,我们沿大贝加尔湖湖岸上古老的环湖路,步行良久,走出很远很远,来到了湖南岸一个最幽美、最明亮的去处。时值八月,正是贝加尔湖地区的黄金季节。这时节,湖水变暖,山花烂漫,甚至连石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也像山花一般绚丽;这时节,太阳把萨彦岭重新落满白雪的远远的秃峰照得光彩夺目,放眼望去,仿佛比它的实际距离移近了数倍;这时节,贝加尔湖正储满了冰川的融水,像吃饱喝足的人通常那样,躺在那里,养精蓄锐,等候着秋季风暴的到来;这时节,鱼儿也常大大方方地麇集在岸边,伴着海鸥的啾啾啼鸣在水中嬉戏;路旁,各种各样的浆果,俯拾皆是—一会儿是齐墩果,一会儿是穗醋栗,有红的,有黑的,一会儿是忍冬果……加之又碰上了罕见的好天气:晴天,无风,气候温暖,空气清新;贝加尔湖湖水清澈,风平浪静,老远就可看到礁石在水下闪闪发光,晶莹斑斓;路上,忽而从山坡上飘来一阵晒热的、因快成熟而略带苦味的草香,忽而又从湖面上吹来一股凉爽沁人的水腥气息。
两个来小时过后,我的这位同志就已经被扑面而来令他目不暇接的景致折服了:狂花繁草,野趣满眼,天造地设的一席夏日奢宴,他不仅前所未见,甚至连想都难以想象得出来。我再说一遍,当时正是百花盛开、草木争荣的鼎盛时节。还要请您在所描绘的这幅画面上再添上几条向贝加尔湖奔流而去的潺潺(我巴不得说:它是伴随着清脆、庄重的乐曲)山涧小溪,我们曾一次又一次地向这些小溪走下去,试试它的水温,看一看它们多么神秘、多么奋不顾身地像扑向母亲的怀抱般汇入共同的湖水中去,求得个永恒的安宁;请在这里再添上那些接连不断、整整齐齐的隧道,它们修筑得颇具匠心,一洞洞依山而就,浑然天成,其总长度竟与这段路程相差无几,每洞隧道上方的悬崖峭壁时而庄重险峻,时而突兀乖戾,就像刚刚结束一场游戏般一副无拘无束的神情。
一切能使人产生观感的东西,很快就充满了我这位同志的心胸,他顾不上惊讶和赞叹,于是乎沉默起来。我继续说我的。我说,大学生时代,我初次来贝加尔湖时,它那清澈见底的湖水曾使我上过当,我曾想从船上伸手去捞一块石头,后经测量,原来那里的水深竟达四米以上。我这位同志听了不以为然。我感到有些不快,我说,在贝加尔湖水深40米也可一眼见底—好像我是多说了一点儿,即使如此,也没引起他的注意,就像他经常乘车经过莫斯科河可以不断看到它的河水一样不足为奇。只是这时,我才猜到他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说,在贝加尔湖二三百米深处能从一枚两戈比硬币上念得出它的铸造年代,这下他才惊讶到了不可再惊讶的程度。原来,他脑子里都饱和了,常言道,懵了。
记得,那一天一只环斑海豹几乎使他没命了。这种海豹一般很少游近湖岸,可这一次,就像约定好的一样,它来到很近的水面上嬉戏,当我一发现指给我那位同志看时,他不由得失声狂叫起来,接着又突然打起呼哨,像唤小狗那样招呼海豹过来。这只海豹当然顿时潜入了水底,而我这位同志在对这只海豹和自己的举动的极度惊异之中,又不讲话了,而这一沉默就是好长时间。
这段往事本身无关紧要,但我这位同志从贝加尔湖回到家不久,就给我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长信,我回忆此事,仅仅是为了便于从他这封信中引用几句话。“体力增加了—这就算了,过去也是常有的,”他写道,“然而,现在我精神振奋,这却是从贝加尔湖那里回来之后的事。我现在感到,我还能做许多事情,似乎对哪些事情该做,哪些事情不该做心里也有数了。我们有个贝加尔湖,这有多好啊!我早晨起来,面朝着圣贝加尔湖所在的你们那个方向躬身膜拜,我要去移山倒海……”
我理解他的心情……
其实,我的这位同志,他所看到的充其量只是贝加尔湖的区区一角,而且那是在一个万物都感恩安宁和阳光绝好的夏日。殊不知,恰恰就是在这样风和日丽、空气宁静的日子里,贝加尔湖也可能突然间汹涌澎湃起来,仿佛凭空一股无名的怒气在它深处膨胀起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你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风平浪静,湖水却隆隆作响—这是遥遥数公里之外的风暴区传来的信息。
我的这位同志,他既不曾遇到过萨尔马冷风,也不曾遇到过库尔图克海风,更不曾遇到过巴尔古津东北风。这些有着各种名目的大风,带着疯狂的力量顷刻间从各个河谷地带袭来,有时掀起高达五六米的巨浪,足以给贝加尔湖地区带来巨大灾难。而贝加尔湖的渔民不会去祈求它,就像一首歌中所唱的:“喂,巴尔古津,你掀起巨浪吧……”
他不曾看到过北贝加尔湖那全部严峻而粗犷、原始而古朴的美姿,置身于那样的美境,你甚至会失去时代感和人类活动的限度感—这里只有一种闪耀着光辉的永恒,惟有它在如此慷慨而又如此严峻地管辖着这古湖的圣洁之水。不过,近年来,人也在忙着弥补自己,缩短着他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和大自然的神威、永恒、宁静和美之间的距离。
他也不曾到过佩先纳亚港湾,那里晴朗天气远远多于著名的南方疗养胜地;他不曾在奇维尔金海湾游过泳,那里夏季的水温一点儿也不比黑海的低。
他无从知道贝加尔湖冬天的景象,风把晶莹透明的冰面吹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显得那样薄,水在冰下,宛如从放大镜里看下去似的,微微颤动,你甚至会望而不敢投足,其实,你脚下的冰层可能有一米厚,兴许还不止;我的这位同志,他也不曾听到过贝加尔湖破冰时发出的那种轰鸣和爆裂声。春季临近之际,积冰开始活动,冰面上迸开一道道很宽的、深不可测的裂缝,无论你步行或是乘船,都无法逾越,随后它又重新冻合在一起,裂缝处蔚蓝色的巨大冰块叠积成一排排蔚为壮观的冰峰。
他也不曾涉足过那神奇的童话世界:忽而一条白帆满张的小船朝你迎面疾驶而来;忽而一座美丽的中世纪城堡高悬空中,它像是在寻找最好的降落地点,在平稳地向下徐徐降落;忽而一群天鹅排成又宽又长的队形,傲然地高高昂着头游来,眼看就要撞到你身上……这便是贝加尔湖的海市蜃楼,许多美丽动听的神话和迷信传说,都产生于此地司空见惯的寻常景观里。
我的这位同志,与其说他还有许多东西未曾见过,未曾听说过,也未曾亲身经历过,毋宁说他还一无所见,一无所闻,完全不曾亲身体验过。即使我们这些家住贝加尔湖滨的人,也不敢夸口说十分了解它,原因就在于对它的了解和理解是无止境的—惟其如此,它才是贝加尔湖。它经常是仪态万千,而且从不重复,它在色彩、色调、气候、运动和精神上都在瞬息万变。啊,贝加尔湖精神!—这是一个有特定含义的确实存在的概念,它足以使人相信那些古老的传说,诱使他怀着一种神秘的胆怯心理去思考,一个人要在别的地方,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有自认为该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自由。
我这位同志逗留的时间很短,看的东西少得可怜,但他毕竟还是有了一次感受一下贝加尔湖的机会,姑且不说是理解吧。有了这种机会,情感就取决于我们,取决于我们有没有摄取其精神实质的能力了。
贝加尔湖,它未尝不可凭其惟此为大的磅礴气势和宏伟的规模令人折服—它这里一切都是宏大的,一切都是辽阔的,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神秘莫测的—然而它不,相反,它只是升华人的灵魂。置身贝加尔湖上,你会体验到一种鲜见的昂扬、高尚的情怀,就好像看到了永恒的完美,于是你便受到这些不可思议的玄妙概念的触动。你突然感到这种强大存在的亲切气息,你心中也注入了一份万物皆有的神秘魔力。由于你站在湖岸上,呼吸着湖上的空气,饮用着湖里的水,你仿佛感到已经与众不同,有了某些特别的气质。在任何别的地方,你都不会有与大自然如此充分、如此神会地互相融合互相渗透的感觉:这里的空气将使你陶醉,令你晕头转向,不等你清醒过来,很快就把你从湖上带走;你将游历我们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自然保护区;你将怀着十倍的希望归来:在前方,将是天府之国的生活……
贝加尔湖,它足以能净化我们的灵魂,激励我们的精神,鼓舞我们的意志!……而这是只能凭内心去感受,而无法估量,也无法标志的,但对我们来说,只要它存在着也就够了。
有一次,列夫·托尔斯泰散步回来,曾记述道:“置身于这令人神往的大自然之中,人心中难道还能留得住敌对感情、复仇心理或嗜杀同类的欲望吗?人心中的一切恶念似乎就该在与作为美与善的直接表现形式的大自然接触时消失。”
我们这种古老的、自古以来就与我们的居住的土地及其奉献的不相适应,是我们由来已久的不幸。
大自然本身是道德的,只有人才可能把它变得不道德。怎知不是它,大自然,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仍使我们保持在我们自己的确定的、暂时或多或少还有些理性的道德规范之内的呢?不是靠它在巩固着我们的理智和善行的呢!?是大自然在哀求,在期望,在警告,在以已故的和尚未出生的、我们前世的和来世的人的灵魂日日夜夜盯着我们的眼睛。我们大家难道听不见这种呼唤吗?从前某个时候,贝加尔湖滨的埃文基人,他们要砍一棵小白桦树时还忏悔好久,祈求小白桦树宽恕,砍它是出于无奈。现在我们可不是这样了。到底是否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而且有可能制止住那只冷漠无情的手呢,这只手已经不像二三百年以前那样只是加害于一棵小白桦树,而是加害贝加尔湖父亲本身;到底是否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对包括贝加尔湖在内的大自然恩赐给我们的一切,而向包括贝加尔湖在内的大自然加倍地偿还呢!?善将善报,恩将恩报—按照自古以来的道德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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