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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名家散文名篇5

2015-09-19 zgycgc

我是株百岁的白杨树
{苏联}江布尔.扎巴耶夫 戈宝权 译
我把自己和一株百岁的白杨树来相比。我的根——是亲爱的人民;我的树枝——是歌;我的树叶——就是年青的儿女们。我是在饥饿的草原上长大的。砂地里没有一点水分。可汗们、牧主们和阿訇们(石斤)断了我的根。乌云把太阳同我遮蔽开。厉害的暴风雪把我年青的树叶吹刮得精光。
我把树梢伸向太阳。但是没有找到太阳。我把树根伸向水源。但是没有找到水源。我把树枝伸向幸福。但是没有找到幸福。我在暴风雨的下面弯曲了树干,保护着树叶。但是我的气力衰弱下去了,而暴风雨刮光了和烧毁了我那些裸露在外面的树叶。
十月象大雷雨一样降遍了大地。列宁和斯大林打开了生命的泉源。我的树根尽量汲满了水。列宁和斯大林又驱散了乌云,把太阳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的树枝伸直了。我的树叶在金黄色的阳光下盛长着。我的树叶坚强起来。我这株百岁的白杨树,歌唱着已经找到了的太阳,歌唱着自己的年轻的儿女们。
我在乌松—阿加奇地方的天幕,装饰着地(?)。我等待亲爱的客人们来参加愉快的人民节日的欢宴。我的家庭在增长起来。十六个天幕竖立在我那富足的村庄里。
人民的黄金的夏季牧场——那就是我幸福的故乡。跨过了二十个山岭,我的哈萨克斯坦在前进。跨过了二十个山岭,斯大林把我的人民引导向幸福和光荣。
我等待亲爱的客人来到我的天幕。让它充满着各族人民的歌声,我的哈萨克的歌声,也和他们的歌声溶汇在一起,歌颂你呀,我的亲爱的斯大林。把自己比成一株百岁的白杨树的苍老的江布尔,现在把树枝伸到你的面前来。
手风琴颂
〔西班牙〕作者/巴罗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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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礼拜天的傍晚,诸君在亢泰勃利亚海的不知地方名字的冷清的小港口,暮色逐渐没过黑色的双桅船的舱面,还有那些旧式的海轮,有三四个戴着无边帽的人们,一动不动的倾听着一个练习水手用了旧的手风琴拉出来的曲子么?
黄昏时分,在海边,他们对着一望无涯的水平线,总是反反复复的重复那是人那么伤感的旋律,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然而所引起的是一种很严肃的悲哀。
当然,旧的乐器有时会失掉了自己的声音,好像哮喘病人的喘息。有时候是船尾低声的合唱传来。有时候,则像是刚要跃上跳板,却又发出一声震响,似忽而退回去了的波浪,瞬息之间将琴声、人声全部消掉了。然而,那琴声恢复过来,用平凡的旋律和人知道的,打破了平稳却很寂寞的休息日的沉默。
当村庄上的老爷们漫步回来的时候,乡下的青年们比赛玩打球,广场上跳舞的愈加热闹,小酒店和苹果酒排间里坐满了客人的时候;那些潮湿的庭院发黑的人家的屋檐下,疲倦似的电灯发起光来,裹着毯子的老女人们做着念珠前的祈祷,想起他们在九月朝山的时候,依旧在黑色的双桅船,已经生着海水汀的旧式海船上,手风琴合着悲凉的,平凡到谁也知道,而且悠扬的旋律,陆续的抛在黄昏沉默的空气中,一些它知道的声音。
唉唉,那是民众式的,从不很风流的乐器的肺腑里泄漏出来的疲乏声音,仿佛在死前似的叮嘱谁的声音所包含着无穷无尽的悲哀呵!
这声音,恰好说明正如人生一样的单调的生活;既不华丽,也不高贵,也非古风的遗传诙谐,它既不伟大,也不特殊,只是为了生存而面对的劳苦一样,而微不足道的人生经验。
唉唉,这是平凡至极的事物之玄妙的诗味呵!
起初,它令人无聊,厌倦,感觉是令人鄙夷的那种声音,却一点点的披露它所含蓄的秘密起来,最后让你渐渐的明白,透澈。由那声音,可以体察出那粗鲁的水手,不幸的渔夫们悲惨的生活;在海和陆地上,与风帆战,与机器战的人们所拥有的苦痛;以及所有身穿破旧难看的蓝色工衣的人们劳累的困惫来。
唉唉,不知骄逸的手风琴呵!可爱的手风琴呵!你们不像那些自以为好的六弦琴那样,它们都是善于吹嘘甜美,以及诗情画意的谎言家。你们不像风笛和胡笛似的,做出牧羊者宠儿的故事来。你们不像顺势喧嚷吵闹的喇叭和勇猛的战鼓似的,将烟尘统统灌进人们的脑袋里。你们有你们自己的东西。谦逊、诚恳、稳妥也像民众,不,恐怕像民众那么就到了很滑稽的程度了。然而,你们对于人生,却恐怕是说明着那真实的实相——正对着无涯际地平线的、平凡、单调,粗笨的旋律的吧!?
 
上书院去的路
   /阿索林
 
  葡萄藤的卷须转黄,灰暗的秋天的黄昏近了,我的忧郁也随着浓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已经到上学去的时候了.我第一次作这种旅行才八岁.我们从莫诺瓦乘车往叶克拉,走下山谷来,爬上山头去;我们带着干粮在身边:一张烙饼,几块炸肉片,一些腊肠.
 
  当这个愁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看到我的衬衫整理好了,被单、枕套、手巾、食巾烫好了......于是,在我出发的前一天,一只有粗皮盖的箱子从阁楼上搬下来了,我的母亲把我的衣服装在里面,很仔细.我也得提起那套银食器;现在我有时候沉思的望着食器架,看到那上面放着那一套服事我八年,如今破旧了的银食器;我一看到它们总觉得有一股真情涌上心来了.
 
  从莫诺瓦到叶克拉是六个或八个钟头的路程:东天发白我们就动身;下午很早就到了.马车颠簸在崎岖的石道上;我们有时候歇一歇,在道旁的橄榄树底下吃一点点心.想起来也觉得十分可喜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怎样从半路上高处一人石凹里,望过一片暗沉沉的牧野去, 就可以隐约的看到高楼的白尖顶,新教堂的大圆顶闪耀在太阳光里。
 
  于是,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袭来了;我觉得好象已经被一把拖出了乐园的欢悦,扔进了一个地洞的黑暗了。我记得有一次我怎样逃走;那个老仆人现在还常常笑我呢,当他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跳下马车,逃过田野去;他捉住了我,哈哈大笑说:“不,不,安托尼奥,我们一定得上叶克拉!”
 
  可是的确我们到底不得不上叶克拉:马车向前走去了,我又进了那个阴森的夜城,我又看到自己无法挽救的成为了一条没有头的链子的一节,闲步在走廊上,或是,不作声也不动,坐在课堂里一张长椅上。
 
  父亲与我
格拉奎斯特
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那时我快满十岁,父亲搀着我的手,一块儿去森林,去那里听鸟儿的歌声。我们挥手同母亲告别,她要留在家里,因为要做晚饭,不能与我们同去。太阳暖暖地照着,我们精神抖擞地上了路。其实,我们并不是把去森林、听鸟鸣看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好像有多么稀奇或怎么的。父亲和我都是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长大的,熟悉了它的一切,去不去森林,是并不打紧的。当然,我们也不是今天非去不可,只是礼拜天,父亲休息在家罢了。我们走在铁路上,这里一般是不让走的,但父亲在铁路工作,便享受了这份权利。这样,我们也就可以去直接去森林,无需绕圈子、走弯路了。
  我们刚走入森林,四周便响起了鸟雀的啁啾和其他动物的鸣叫。燕雀、柳莺、山雀和斑鸫在灌木丛里欢唱,正当万物欢跃的时候,一列火车呼啸着向我们驶来,我们跨过路基旁,父亲把两指对着礼帽,朝车上的司机行礼,司机也舞动一只手向我们回敬。这一切都在瞬间完成。我们继续踏着枕木往前走,枕木上的沥青在烈日的曝晒下正在溶化。这里杂交着各种气味,有汽油的,有杏花的,有沥青的,也有石楠树的。过不久,我们来到铁轨右侧的燕麦地里。我们在这里认识的那个佃户,有一块地。燕麦长得又整齐又稠密,父亲带着行家的表情观察着它们,随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态。那时,我对农家之事不怎么懂,因为我长时间住在城里。我们走过一座桥,桥下的小河很少有过这么多的水,河水在欢腾着流动。我们手拉着手,以免从枕木间掉下去。过桥一会儿,便到了护路工的小屋,小屋掩映在浓密的翠绿之中,四周是苹果树和醋栗。我们去看他养的猪、鸡和盛开着鲜花的果树。看完了,又继续赶路。我们想去那条大河,那里的风景比哪儿都好,而且很别致。河流蜿蜒着北去,流经父亲童年的家乡。我们通常得走好长的路才返回,今天也一样。走了很久,几乎到了下一个车站,我们才收住脚。父亲只想看看信号牌是否放在不适当的位置,他真细心。我们在河边停了下来,河水在烈日下轻缓地拍击着两岸,发出悠扬的声音。
  这时,暮色降临了,森林起了变化,几乎快变成一片黑色。我们加快脚步往家里走。母亲现在一定在焦虑地等待我们回家吃饭。她总是提心吊胆,怕有什么事会发生。这自然是不会的。这样好的日子里,一切都应该安然无事,一切都会叫人称心如意的。天空越来越暗,树的模样也变得奇怪,它们伫立着静听我们的脚步声,好像我们是奇异的陌生人。在一棵树上,有只萤火虫在闪动,它趴着,盯视黑暗中的我们。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但他根本不看这奇怪的光亮,只是走着。天完全黑了,我们走上那座桥,桥下可怕的声响仿佛要把我们一口吞掉,黑色的缝隙在我们的脚下张大着嘴,我们小心地跨着每道枕木,使劲拉着手,怕从上面坠下去。我原以为父亲会背我走的,但他什么也不说。也许,他想让我和他一样,对眼前的一切置之不理。我们继续走着。黑暗中的父亲神态自若,步履匀称稳健,他沉默着,在想自己的事。我真不懂,在黑暗中,他怎会如此镇定。铁轨徒然地斜着,好像陷入了黑暗无底的深渊。电线杆魔鬼似的伸向天空,发出沉闷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地底下喁语,它上面的白色瓷帽惊恐地缩成一团,静听着这些可怕的声音。一切都叫人毛骨悚然,一切都像是奇迹,一切都变得如梦如幻,飘忽不定。我挨近父亲,轻声说:“爸爸,为什么在黑暗中,一切都这样的可怕呀?”
  “不,孩子,没什么可怕的。”他说着,拉住我的手。
  “是的,爸爸,真可怕。”
  “不,孩子,不要这样想,我们知道上帝就在世上。”
  我突然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孤独,仿佛是个弃儿。奇怪呀,怎么就我害怕,父亲一点儿也没什么,而且,我们想的不一样。
  我们默默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我的心紧缩成一团,好像黑暗闯了进去,并开始抱住了它。
  我们刚走到铁轨转弯处,一阵沉闷的轰隆声猛然从我们的背后扑来,我们从沉思中惊醒,父亲蓦地将我拉到路基上,拉入深渊,他牢牢地拉着我。这时,火车轰鸣着奔来,这是一辆乌黑的火车,所有的车厢都暗着,它飞也似的从我们身旁掠过。这是什么火车?现在照理是没有火车的!我们惊惧地望着它,只见它那燃烧着的煤在车头里腾扬着火焰,火星在夜色里四处飞舞,司机脸色惨白,站着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像,被火光清晰地映照着。父亲认不出他是谁,那人两眼直愣愣地盯视前方,似乎要径直向黑暗开去,深深扎入这无边的黑暗里。
  恐惧和不安使我呼吸急促,我站着,望着眼前神奇的情景。火车被黑夜的巨喉吞掉了,父亲重新把我拉上铁轨,我们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他说:
  “奇怪,这是哪辆火车,那司机我怎么不认识?”说完,一路没再开口。
  我的整个身子都在战栗,这话自然是对我说的,是为了我的缘故。我猜到这话的含义,料到了这欲来的恐惧,这陌生的一切和那些父亲茫然无知、更不保护我的东西、世界和生活将如此在我的面前出现!它们与父亲那时安乐平静的世界截然不同。啊,这不是真正的世界,不是真正的生活,它们只是在无边的黑暗中冲撞、燃烧。
 
   人  生
〔丹麦〕勃兰兑斯
    这里有一座高塔,是所有的人都必须去攀登的。它至多不过有一百级。这座高塔是在空中。如果一个人一旦达到它的顶端,就会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但是任何人都很难从那样的高度摔下来。这是每一个人的命运:如果他达到注定的某一级,预先他并不知道是哪一级,阶梯就从他的脚下消失,好像它是陷阱的盖板,而他也就消失了。只是他并不知道那是第二十级或是第六十三级,或是哪一级,他所确实知道的是,阶梯中的某一级一定会从他的脚下消失。
最初的攀登是容易的,不过很慢。攀登本身没有任何困难,而在每一级上从塔上的望孔望见的景致是足够赏心悦目的。每一件事物都是新的。无论近处或远处的事物都会使你目光依恋留连,而且瞻望前景还有那么多的事物。越往上走,攀登越困难了,目光不大能区别事物,它们看起来都是相同的。同时,在每一级上似乎难以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也许应该走得更快一些,或者一次连续登上几级,然而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通常是一个人一年登上一级,他的旅伴祝愿他快乐,因为他还没有摔下去。当他走完十级登上一个新的平台时,对他的祝贺也就更热烈些。每一次人们都希望他能长久地攀登下去,这希望也就显露出更多的矛盾。这个攀登的人一般是深受感动,但却忘记了留在他身后的很少有值得自满的东西,并且忘记了什么样的灾难正隐藏在前面。
 
   这样,大多数被称做正常的人的一生就如此过去了,从精神上来说,他们是停留在同一个地方。然而这里还有一个地洞,那些走进去的人都渴望自己挖掘坑道,以便深入到地下。而且,还有一些人的渴望是去探索许多世纪以来前人所挖掘的坑道。年复一年,这些人越来越深入地下,走到那些埋藏金属和矿物的地方。他们使自己熟悉那地下的世界,在迷宫般的坑道中探索道路,指导或是了解或是参与到达地下深处的工作,并乐此不疲,甚至忘记了岁月是怎样逝去的。
 
   这就是他们的一生,他们从事向思想深处发掘的劳动和探索,忘记了现时的
各种事件。他们为他们所选择的安静的职业而忙碌,经受着岁月带来的损失和忧
伤,和岁月悄悄带走的欢愉。当死神临近时,他们会像阿基米德在临死前那样提
出请求:“不要弄乱我画的圆圈。”
在人们眼前,还有一个无穷无尽地延伸开去了的广阔领域,就像撒旦在高山上向救世主显示的所有那些世上的王国。对于那些在一生中永远感到饥渴的人,渴望着征服的人,人生就是这样:专注于攫取更多的领地,得到更宽阔的视野,更充分的经验,更多地控制人和事物。军事远征诱惑着他们,而权力就是他们的乐趣。他们永恒的愿望就是使他们能更多地占据男人的头脑和女人的心。他们是不知足的,不可测的,强有力的。他们利用岁月,因而岁月并不使他们厌倦。他们保持着青年的全部特征:爱冒险、爱生活、爱斗争,精力充沛,头脑活跃,无论他们多么年老,到死也是年轻的。好像鲑鱼迎着激流,他们天赋的本性就是迎向岁月之激流。然而还有这样一种工场——劳动者在这个工场中是如此自在,终其一生,他们就在那里工作,每天都能得到增益。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变得年老了。的确,对于他们,只需要不多的知识和经验就够了。然而还是有许多他们做得最好的事情,是他们了解最深、见得最多的。在这个工场里生活变了形,变得美好,过得舒适。因而那开始工作的人知道他们是否能成为熟练的大师只能依靠自己。一个大师知道,经过若干年之后,在钻研和精通技艺上停滞不前是最愚蠢的。他们告诉自己:一种经验(无论那可能是多么痛苦的经验),一个微不足道的观察,一次彻底的调查,欢乐和忧伤,失败和胜利,以及梦想、臆测、幻想、人类的兴致,无不以这种或另一种方式给他们的工作带来益处。因而随着年事渐长,他们的工作也更必须要丰富。他依靠天赋的才能,用冷静的头脑信任自己的才能,相信它会使他们走上正路,因为天赋的才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相信在工场中,他们能够做出有益的事情。在岁月的流逝中,他们不希望获得幸福,因为幸福可能不会到来。他们不害怕邪恶,而邪恶可能就潜伏在他们自身之内。他们也不害怕失去力量。
   如果他们的工场不大,但对他们来说已够大了。它的空间已足以使他们在其中创造形象和表达思想。他们是够忙碌的,因而没有时间去察看放在角落里的计时沙漏计,沙子总是在那儿下漏着。当一些亲切的思想给他以馈赠,他是知道的,那像是一只可爱的手在转动沙漏计,从而延缓了它的停止。
 
影 子 (波兰) 普鲁斯
当夕阳西坠的时候,夜大军的前哨——当夕阳西坠的时候,夜大军的前哨——薄暮便悄悄地、小心翼翼地从各个隐蔽的地方一队队地开出来,布满房子、走廊、门厅和光线微弱的楼梯;从橱柜和椅子背后涌到房间中央,包围帷幔;从明瓦和窗口冲上大街,不声不响地袭击墙壁和屋顶,占领制高点,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空中片片彩云进入黑色的纱帐。
过了一会儿,黑暗突然发起全面攻势,从地面直升云天。野兽躲进洞穴,行人各自回屋;生活就像无水的草木,蔫枯凋萎,奄奄一息;景物的颜色和轮廓一齐隐入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在华沙的空旷的街道上出现一个奇怪的人形,头上举着小小的火种。他好像专为驱赶黑暗而来,沿着人行道飞速奔跑着,一见路灯,便停了下来,点亮欢悦的灯火,然后就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论是百花盛开、风和日丽的阳春,还是雷雨交加的七月炎夏;不论是狂风呼啸、尘雾茫茫的深秋,还是雪飘万里的严冬,——只要黄昏降临人间,他就跑遍大街小巷,举着火种,点亮灯光,尔后就像影子那样,一晃不见了。
你从哪儿来?是何处人氏?你为什么这样自隐,使人们看不见你的容貌,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你有妻室和母亲吗?他们是否在时时等待你的归来?你有儿女吗?他们是否常常倚门相待,当你把小小的火种放到房角以后,就用力爬上你的膝头、搂住你的脖子?你有没有一个可以共同欢笑、共同悲伤的朋友?你有没有一个哪怕是仅仅可供聊天的相识?
你总该有一个栖身之处吧?你总该有个留给人家称呼的名字吧?你总该具备人们共有的需求和感情吧?难道你真是一个无声的看不清的幽灵,只在薄暮朦胧中走出来,点亮灯火,尔后就像影子一样隐去?
有人对我说,确有这么一个人,并把他的住址告诉了我。我找到那所房子。询问扫院人。“有一个 点灯人住在这儿吗?” “有。” “他的房间在哪儿?” “喏,就是那间小屋。”
门好像已经上锁。我向窗洞里一望:只有靠墙铺着一张小床,床边有一根长杆子挑着一盏小灯笼——火种。点灯人不在家里。 “请简单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子?”
“谁晓得他长得啥模样!”扫院人一面回答一面耸耸肩。“我自己也没能好生看个清楚哩!”他补充说,“他白天从来不蹲在家里。” 半年后我第二次拜访他。 “喂,点灯人今天在家吗?”
“唉——唉!”扫院人一声长叹说,“不在,永远不在了!他昨天已经入土。他死了。”
扫院人默然沉思。 我打听一些细节以后,就赶到墓地去。
“看墓人,我想打听一下,昨天下葬了一个点灯人,他的坟在哪儿?”
“点灯人?”他重复一遍,“谁知他埋在哪块土里!昨天一共来了三十位‘游客’。”
“不过,他睡得准是白皮棺材。” “睡白皮棺材的‘游客’也来了十六个呢!”
我到底没能看见他的脸,也没弄清他的姓名,甚至连埋他的一麭黄土也没能找到。他死后给人留下和生前一样的印象:只有在黄昏后才能看见的、一个无声的、不露真相的、像影子一样的人形。
在人生的黄昏时,一代不幸的人在摸索徘徊:一些人在斗争中死去;一些人堕入深渊;种种机缘、希望和仇恨冲击着那些被偏见束缚着的人;在那黑暗泥泞的道路上同样也走着那些给人点亮灯火的人。每一个头上举着火种的人,每一个在自己的旅途上点燃光明的人,尽管没有人承认他的价值,但他总是默默地生活着、劳动着,然后像影子一样消失。
 
草 莓 (波兰)伊瓦什凯维奇
 
时值九月,但夏意正浓。天气反常地暖和,树上也见不到一片黄叶。葱茏茂密的枝柯之间,也许个别地方略见疏落,也许这儿或那儿有一片叶子颜色稍淡;但它并不起眼,不去仔细寻找便难以发现。天空像蓝宝石一样晶莹璀璨,挺拔的槲树生意盎然,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念。农村到处是欢歌笑语。秋收已顺利结束,挖马铃薯的季节正碰上艳阳天。地里新翻的玫瑰红土块,有如一堆堆深色的珠子,又如野果一般的娇艳。我们许多人一起去散步,兴味酣然。自从我们五月来到乡下以来,一切基本上都没有变,依然是那样碧绿的树,湛蓝的天,欢快的心田。
我们漫步田野。在林间草地上我意外地发现了一颗晚熟的硕大的草莓。我把它含在嘴里,它是那样的香,那样的甜,真是一种稀世佳品!它那沁人心脾的气味,在嘴里久久不能消逝。这香味把我的思绪引向了六月,那是草莓最盛的时光。
此刻我才觉察到早已不是六月。每一月,每一周,甚至每一天,都有它的色调。我以为一切都没有变,只不过是一种幻觉!
草莓的香味形象使我想起,几个月前跟眼下是多么不一般。那时,树木是另一种模样,我们的欢笑是另一番滋味,太阳和天空也不同于今天。就连空气也不一样,因为那时送来的是六月的芬芳。而今已是九月,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隐瞒。树木是绿的,但只需吹第一阵寒风,顷刻之间就会枯黄;天空是蔚蓝的,但不久就会变得灰惨惨;鸟儿尚没有飞走,只不过是由于天气异常的温暖。空气中已弥漫着一股秋的气息,这是翻耕了的土地、马铃薯和向日葵散发出的芳香。还有一会儿,还有一天,也许两天……
我们常以为自己还是妙龄十八的青年,还像那时一样戴着桃色眼镜观察世界,还有着同那时一样的爱好,一样的思想,一样的情感。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的突变。简而言之,一切都如花似锦,韶华灿烂。大凡已成为我们的禀赋的东西都经得起各种变化和时间的考验。
但是,只需去重读一下青年时代的书信,我们就会相信,这种想法是何其荒诞。从信的字里行间飘散出的青春时代呼吸的空气,与今天我们呼吸的已大不一般。直到那时,我们才察觉我们度过的每一天时光,都赋予了我们不同的色彩和形态。每日朝霞变幻越来越深刻地改变着我们的心性和容颜,似水流年,彻底再造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有所剥夺,也有所增添。当然,今天我们还很年轻,还有许多事情在前面等着我们去办。激动不安的青春岁月之后,到来的是成熟的思虑,是从容不迫的有节奏的生活,是日益丰富的经验,是一座内心的信仰和理性的大厦落成。
然而,六月的气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它虽然曾经使我们惴惴不安,却渗透了一种不可取代的香味,真正的六月草莓的那种妙龄十八的馨香。
我的感言:
尽管韶华不再,但是我们有回味的内容--真正的六月草莓的那种妙龄十八的馨香;成长并不可怕,因为我们经过岁月的历练,变得更加成熟。我们有内涵,有味道,这是岁月的恩赐。所以,不必担心衰老,不必徒劳扼住青春的尾巴,只要心态青春,我们将永葆青春。
 
夜宿山中
【波兰】伊瓦什凯维奇
山中的静却是一种非人间的、超凡脱俗的静穆,它已经不是在笼罩你,而是在压迫你了。从崖壁每个石罐里,从稀疏的草地上的每棵草茎里,冒出来的都是那样的一种寂静。
深山幽谷,万籁无声。在这死一般的静穆里,夕阳缓缓西下,犹如一个失去了光芒的红色大球,沿着地平线滚去,隐没到隔山的谷地里。适才还在你身边低吟浅唱的山溪也暗哑了。只有当你朝着一股小小的山泉俯下身去,耳朵贴近它幽黑的水面,才能勉强听到涂涂的水声,仿佛是从地底向误入深山的你发出的一串低语。
巨魔般的夜翱翔于天际,摆动着色调越来越浓的蓝青色翅膀;这蓝青色的翅膀便是自行翻动的书页。我读着上面用金色字母拼写的文字:“繁星、繁星、繁星……”
别的我什么也没有看懂。唯有这两个字,包含了其余一切字句所显示的全部内容。它们象一张有着干万个孔眼的金色大网,撒满了整个的空间,也网住了我,使我的各种思绪纷至沓来,象一群苍蝇东飞西撞,竭力想从我的嘴里飞出。忧伤的回忆,甜蜜的柔情,陡然的兴奋,转眼的冷漠。甜酸苦涩,一应俱全。万般情像有如山影,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只给我留下了深山寂静的姐妹——内心的寂静。清冷的幽光洒落在她苍白的手上。她凝神倾听着。
外部的寂静似乎更加稠浓。荡漾着,浮游着,漂荡的寂静不再使人感到压顶的窒息;它似乎在裹挟更大的范围,一步一步地笼盖了寰宇,每一步都拨动了一个和谐美妙的天籁的音响。
我的心,被一只冰凉的手按摩过之后,又跳动了起来。我的灵魂已经迈进了宇宙的门坎。我闭上了眼睛,倾听着盘旋上升的寂静凌空飞去时发出的簌簌的响声。送走了寂静还能留下什么?
它没有腾空飞去,只是变换了一种形态。此刻,它又象我的亲人一一母亲、妻子那样,悠闲自在地向我走来;伏在我的背上,抚摸我的额头,亲吻我的眼睛,轻言细语地向我说了许多温情的话。只是,我永远也理解不了这些柔声絮语,正如刹那前它以另一种形态向我作的关于宇宙无垠、人生有限的训谕不能为我所理解一样。
如果说,前不不久那些闪着熠熠光彩的话语还象篇首叙事诗,那么现在就变成一个在暮色苍茫中的童话了。黄昏时候那种似水柔情早已使我厌倦。我渴望抖落裹在身上的这件灰蒙蒙的夕依。但是徒劳:儿比怕勺回忆又悄悄地向我袭来,那般清晰,那般突出,成了被黑暗包围的一个亮圈。
宇宙灵魂飨我以玉液琼浆,它恰似深山的空气一样甘美、清醇,它已将我灌饱,滋润着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于是,寂静便不再是存在于我身外,存在于我周围,既不象一只驯服的狗向我摇尾乞怜,也不象一位美貌仙女因畏我而退避三舍,而是充满了我全身。于是,我便成了一座黄昏时分支撑在冰凉的圆柱上的上帝的空教堂。我觉得自己是个巨人,遮盖我心灵上那盏长明灯的薄纱缓缓揭开了,飞去了。我这个教堂里填满了高及云际的沉默的冰,充满了万物沉默的歌声,唯有隐藏得最深、最秘密的那扇大门,轻轻地吱呀一声敞开了。
在我的教堂里,在圆顶下面,聚集了一群欢乐天使,宛如通体透明的小精灵;人的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是对上帝的沉默的一次打击,也是对肉体安全的一种威胁,因此,它每时每刻都在停顿着、收缩着,当它碰到露水沾湿的石头,它就会象慑于夜色的山溪那样,几乎完全沉寂下来。倘若你愿把耳朵贴在我的胸口,也许能听到它还在跳动,但它已近于停息。
马铃薯已经烤熟了—有人在喊我。这时才出现真正的宏亮的声响,有如雪崩时发出的轰鸣。受惊的寂静这才逃之夭夭。
(选自《外国散文百年精华》有删改)
田园诗情
[捷] 卡尔·恰彼克
荷兰,是水之国,花之国,也是牧场之国。一条条运河之间的绿色低地上,黑白花牛,白头黑牛,白腰蓝嘴黑牛,在低头吃草。有的牛背上盖着防潮的毛毡。牛群吃草反刍,有时站立不动,仿佛正在思考什么。牛犊的模样像贵夫人,仪态端庄。老牛好似牛群的家长,无比尊严。极目远眺,四周全是碧绿的丝绒般的草原和黑白两色的花牛。这就是真正的荷兰。
 
  这是真正的荷兰:碧绿色的低地镶嵌在一条条运河之间,成群的骏马,骠悍强壮,腿粗如圆柱,鬃毛随风飞扬。除了深深的野草遮掩着的运河,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们飞驰到乌德勒支或兹伏勒,辽阔无垠的原野似乎归它们所有,它们是这个自由王国的主人和公爵。
 
  低地上还有白色的绵羊,它们在天堂般的绿色草原上,悠然自得。黑色的猪群,不停地呼噜着,像是对什么表示赞许。还有成千上万的小鸡,长毛山羊,但没有一个人影。这就是真正的荷兰。
 
  只有到了傍晚,才看见有人驾着小船过来,坐上小板凳,给严肃沉默的奶牛挤奶。金色的晚霞铺在西天,远处偶尔传来汽笛声,接着又是一片寂静。在这里,谁都不叫喊吆喝,牛的脖子上的铃铛也没有响声,挤奶的人更是默默无言。
 
  运河之中,装满奶桶的船只舒缓平稳地行驶,汽车火车,都装载着一罐一罐的牛奶运往城市。车过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狗不叫,圈里的牛不发出哞哞声,马蹄也不踢马房的挡板,真是万籁俱寂。沉睡的牲畜,无声的低地,漆黑的夜晚,只有远处的几座灯塔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这就是那真正的荷兰。
 
从罗丹得到的启示
〔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
  我那时大约25岁,在巴黎研究写作。许多人都已称赞我发表过的文章,有些我自己也喜欢。但是,我心里深深感到我还能写得更好,虽然我不能断定那症结的所在。
  于是,一个伟大的人给了我一个伟大的启示。那件仿佛微乎其微的事,竟成为我一生的关键。
  有一晚,在比利时名作家魏尔哈仑家里,一位年长的画家慨叹着雕塑美术的衰落。我年轻而好饶舌,热炽地反对他的意见。“就在这城里,”我说,“不是住着一个与米开朗琪罗媲美的雕塑家吗?罗丹的《沉思者》、《巴尔扎克》,不是同他用以雕塑他们的大理石一样永垂不朽吗?”
  当我倾吐完了的时候,魏尔哈仑高兴地拍拍我的背。“我明天要去看罗丹,”他说,“来,一块儿去吧。凡像你这样赞美他的人都该去会他。”
  我充满了喜悦,但第二天魏尔哈仑把我带到雕刻家那里的时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在老朋友畅谈之际,我觉得我似乎是一个多余的不速之客。
  但是,最伟大的人是最亲切的。我们告别时,罗丹转向我,“我想你也许愿意看看我的雕刻,”他说,“我这里简直什么也没有。可是礼拜天,你到麦东来同我一块吃饭吧。”
  在罗丹朴素的别墅里,我们在一张小桌前坐下吃便饭。不久,他凝视着我,温和的眼光充满着激励,他本身的淳朴宽释了我的不安。
  在他的工作室,有着大窗户的简朴的屋子,有完成的雕像,许许多多小塑样——一只胳膊,一只手,有的只是一个手指或者指节;他已动工而搁下的雕像,堆着草图的桌子:一生不断的追求与劳作的地方。
  罗丹罩上了粗布工作衫,因而好像变成了一个工人。他在一个台架前停下。
  “这是我的近作,”他说,把湿布揭开,现出一座女正身像。“这已完工了。”我想。
  他退后一步,仔细看着,这身材魁梧、阔肩、白髯的老人。
  但是在审视片刻之后,他低语了一句:“就在这肩上线条还是太粗。对不起……”他拿起刮刀、木刀片轻轻滑过软和的粘土,给肌肉一种更柔美的光泽。他健壮的手动起来了……“还有那里……还有那里……”他又修改了一下,他走回去。他把台架转过来,含糊地吐着奇异的喉音。时而,他的眼睛高兴得发亮;时而,他的双眉苦恼地蹙着。他捏好小块的粘土,粘在塑像身上,刮开一些。
  这样过了半点钟,一点钟……他没有再向我说过一句话。他忘掉了一切,除了他要创造的更崇高的形体的意象。他专注于他的工作,犹如在创世的太初的上帝。
  最后,带着舒叹,他扔下刮刀,以一个男子把披肩披到他情人肩上那种温存关怀般地把湿布蒙在女正身像上。接着,他又转身要走,那身材魁梧的老人。
  在他快走到门口之前,他看见了我,他凝视着,就在那时他才记起,他显然对他的失礼而惊惶。“对不起,先生,我完全把你忘记了,可是你知道……”我握着他的手,感动地紧握着。也许他已领悟我所感受到的,因为在我们走出屋子时他微笑了,用手抚着我的肩头。
  在麦东的那天下午,我学到的比在学校所有的东西都多。从此,我知道凡人类的工作必须怎样做,假如那是好而又值得的。
  再没有什么像亲见一个人全然忘记时间、地点与世界那样使我感动。那时,我参悟到一切艺术与伟业的奥妙——专心,完成或大或小的事业的全力集中,把易于弛散的意志贯注在一件事情上的本领。
  于是,我察觉我至今在我自己的工作上所缺少的是什么——那能使人除了追求完整的意念之外把一切都忘掉的热忱。一个人一定要能够把他自己完全沉浸在他的工作里,没有——我现在才知道——别的秘诀。
 
乡村大道上的孩子们
我听见马车隆隆地驶过花园篱笆,有时我甚至看到它们穿过那些轻柔摆动着的簇叶缝隙。炎热的夏日,木制的轮辐和车辕叽叽嘎嘎地叫得分外响,从地里干活归来的人们扬起的阵阵笑声,使得马车的叽嘎声听起来越发叫人心烦。
我坐在我的小秋千上,在我爹妈的花园里的林间休息。
在篱笆的另一边,来往的行人车辆络绎不绝。孩子们奔跑着的脚丫飞快地一闪而过,收割马车满载着高高的庄稼捆垛,男人和女人们坐在上面以及四周,马车驶过时,轧坏了花坛。近黄昏,我看见一位绅士拿着手杖在慢慢散步,有两个少女迎面与他相遇,她俩向他致意,臂挽着臂,退进了路旁的草地。
这时,鸟儿像阵雨般地漫天飞起,我用目光追逐着它们,看它们一口气飞起多高,直到我觉得并非它们向上高飞,而是我在降落,于是纯粹出于怯弱,我紧紧抓住秋千绳索,开始轻轻悠荡。不久我便更加用力地悠荡起来,此时微风拂来,颇觉凉意。鸟儿归巢,颤抖的繁星出现了。
我在烛光旁吃着晚餐。当我吃着黄油面包,双臂常常搁放在桌上,我已经很疲乏了。暖风将粗糙的网眼窗帘吹得鼓胀起来,有许多次,窗外某个过路人会用双手把它们扯住,好像他想更好地看到我,跟我说话。通常,蜡烛立刻给吹熄了,在煤黑色的烛烟中,蚊子聚集着,长久地绕圈飞舞,如果有谁从窗口问我一个问题,我便会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凝视一座远山或者一片空地,而他也并不特别在意自己是否得到了回答。但如果有人翻过窗台来,说别人已经在等候我了,我便发出一声叹息,站起身来。
“你为什么叹气?出了什么岔子?发生了什么难以挽回的祸事?我们再也无法补救了吗?一切都完了吗?”
一切都是好好的,我们跑到了房子前面。“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
——“你总是迟到”!——“为什么仅仅是我?”——“尤其是你,如果你不想来,你为什么不呆在家里?”——“不能原谅!”——“不能原谅?这是怎么说的呢?”
我们一头扎进暮色里。不分什么昼与夜,我们背心的纽扣仿佛牙齿一样在上下撞击,噼拍作响。我们奔跑的时候,彼此间还要保持固定不变的距离。
我们像热带的野兽一样吐着热气,又像古战场上身穿甲胄的骑兵那样踏着脚,高高地跳跃起来,我们沿着短短的小巷彼此追逐,凭借两只脚的冲力,一直奔跑上了大道。离群的几个人跌进了那条壕沟,他们刚一消失在阴暗的陡坡,就像个新来的人一样站到了高处的田野小径上向下观望。
“下来嘛!”——“先上来吧!”——“这样,你们就能够把我们推下来,不了,谢谢你,我们可不那么傻。”——“你们害怕了,你的意思是说。
上来吧,你们这些胆小鬼!”——“害怕?害怕像你们这样的人?你们打算把我们推下去,是吗?那倒是个好主意。”
我们打定主意让人推下去,倒栽葱地跌进路旁壕沟的草丛里,尽情地翻着筋头。一切对于我们,都是暖烘烘的,在草丛中,我们既感觉不到燥热,也感觉不到凉爽,只是感到疲乏。
向右侧翻过身,一只手枕在耳朵下面,人很快便会躺在那里睡着了。但是,他想要抬起下巴再爬起身来,却滚进了一个更深的壕沟。于是,他横伸出一只胳臂,向斜侧蹬动着双腿,想再一跃而起,却肯定会跌入一个更深的壕沟。而这个人绝不想就此罢休。
难道不可以将四肢摊开,特别是把膝盖伸平,在最后这个壕沟里好好睡它一觉,这个问题简直想都没想过,他就像个病人似地仰面躺着,有点儿想哭。时而有个小伙子两时紧贴双肋,从陡坡向大路上纵身一跃,那黑糊糊的脚底从他头顶上掠过,他便眨一下眼睛。
 
铃兰花
沃兰茨
紧挨着我们家的地头有一块怕人的、黑暗的洼地,大家都管它叫“地狱”。它三面由陡坡环绕,活像一只深锅,只有一个隐没在晦暗、神秘的密林里的出口。人们来到这里,心都会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那里惟一有生命的东西是一眼泉水,它从洼地底层布满青苔的山岩下涌出来,经过一段不长的曲折流程,流到外边的广阔天地里,然后在那里消失。泉水的淙淙声响彻整个洼地。溪流日夜不息的声响给这个阴森恐怖的地方蒙上了更神秘的色彩。
我打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就害怕这个地方。
有这么一次,那时候我还不到六岁,父亲要我到那里去放牧。这对我真是一个非常可怕的考验,因为在这之前我还从未独自一人去过那里。当时我真想大哭一场。父亲看出了这一点,他笑了笑,给我打气说:
“这个‘地狱’里没有鬼。快去吧!”
母亲心疼我,赶紧来安慰我。
“你没看见吗,他怕‘地狱’呀!”她对父亲说。
然而,我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怜悯。我只好赶着牲口,尽量放慢脚步,一点点走近这个可怕的地方。我本来打算把牲口停留在山坡上,这不过是枉费心机。一瞬间牲口群便隐没在洼地里了。我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下去,生怕那几头母牛会从沟谷走进树林里去。
我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在‘地狱’的底部坐下来,也不敢回头好好地看看四周。响彻着整个洼地的淙淙声使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耍妖术。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高兴,纵然我喜欢家乡的涓涓溪流,常常在上面修筑水坝和磨坊,然而这小溪也不能给我带来欢乐。我越来越害怕,都被吓呆了,终于控制不住,大声哭叫着从这里跑开了。跑到上面我还收不住脚步,一直顺着田野泪流满面地朝父母正在耕种的地头跑去。
“出什么事了?”父亲大吃一惊。
“牲口不见了,所有的牲口、、、、、、”
父亲的脸色陡然变得铁青。接着温和地挥了挥手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怀着沉重而内疚的心情跟在父亲的背后,慢吞吞地向‘地狱’走去。来到可以看到整个洼地的坡坎上,父亲一眼就看到这些小小的畜群还在低处。他十分惊讶地收住脚步,开始点数:
“一、二、三、、、、、、九。”九头牲口都在下面老老实实地吃青草。“你这是怎么搞的,做梦了吧,小伙子?”父亲觉得奇怪。但刹那间他像是悟出了我撒谎的缘由,怒气冲冲地一把揪住我的头发,顺势往坡下一推,我便朝下滚去。
“你撒谎,就叫你入地狱!”
我好不容易才听出父亲说了些什么,因为恐惧又攫(jue,抓取)住了我的心。我号啕大哭,把眼泪都哭干了,但是浑身仍哆嗦了好一阵,一直也平静不下来。我睁着一双哭肿的眼睛,看见牲口也都抬起头,在莫名其妙地看我。被父亲戳chuo穿的谎言使我不能平静。我又可怜,又感到绝望,只好揪着心等待回家时刻的到来。离天黑还有很长时间,我把畜群从低处赶到坡上,在那里一直等到夜幕降临。
回到家的时候,我哭成了个泪人儿,狼狈得很。父亲笑了,母亲却说:“以后你不要再叫他去‘地狱’了,他年纪还小呢,要是吓出毛病来,一辈子可就成了傻瓜了。”
打这以后,父亲果真不再叫我到‘地狱’去放牧了。不过我对这个地方依旧像当初那样惧怕。
有一次,正好是星期六黄昏,父母坐在我们家的门槛上。若有所思地翘首望着春天晴朗的天空,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哎呀,我真想明天带一束铃兰上教堂,可惜哪里也找不着。”
“是呀,眼下找铃兰是晚了一些,要有也就是在‘地狱’里了。”
一听到“地狱”这两个字,我全身不禁打了个寒战。我好容易等到父母起身闩门,然后上床睡觉。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眠。那个可怕的地方老在我眼前浮现。在我内心深处却回响着母亲的叹息声。铃兰花和“地狱”,这是多么不相容的两件事物啊!我特别喜欢铃兰,寻遍了我家前后的所有坡地和沟谷。可我却不知道它们也长在‘地狱’里。
早上我起得格外早。准是我在梦里出过大汗,所以身子还是湿淋淋的。我通常都是一早就去放牧。天天早上是别人把我叫醒。然后把我从被窝里拽(zhuai)出来。今天我可是自己起的床。踮着脚就出了家门。父亲和母亲还在酣睡。因为今天是星期日。
我来到院子里站下,仿佛还处在半睡不醒的状态之中,充满了一种惬意而奇妙的责任感,尽管这对我还是下意识的感觉。春日的早晨已经到来。真正的夏天也不远了。远方的波霍尔耶山背后,火红的朝霞烧红了半边天,眼瞅着朝阳就要探出它圆圆的脸蛋儿了。阳光照到佩查山顶,给它抹上了一层绛紫色。青草、树木和灌木林上都披覆着露水,它们现在还只是忽闪忽闪地微微发亮,等到旭日东升,它们在阳光下黄澄澄的像金粒和珍珠那样闪光时,又会有另外一番景象。远方的晨雾缓缓移动,仿佛大自然背负着沉沉的重担。
蓦地,似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使我重新迈开步子,穿过地头。径直向‘地狱’走去,我从坡坎上恐惧地往昏暗的洼地瞥了一眼,为了不看它,就紧闭着双眼往下走,心里盘算着在底部的山岩旁一定会找到铃兰花。一直走到了底部,我才睁开眼睛。
我看见了许多芬芳馥郁的铃兰花,于是动手大把大把地采起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向四周张望的勇气。我怀着一种兴奋而难过的心情,谛听着潺潺的流水,和它那叫人不寒而栗的回声,这声音在清晨的宁静里听起来比平日更响。我捧着一大把铃兰花,赶紧走出了“地狱”。我一口气往家里跑去,等跑到家,刚赶上母亲正要出门。
 
海的坟墓
在北海岸几处零落的砂丘中间,矗立着一间穷苦的渔夫的小屋。当海滨的暴风来时,窗子上的玻璃,插在边框里琅琅地响着,屋内炉火的烈焰高高地喷着。
 
但现在是在寂静的夜晚,满天的繁星放着闪烁的光芒;镜一般平的海面上,全没有汹涌的波浪;只有那海水碰在岸上,时刻发出单调的劈拍的声音。月儿放射出银灰色的光辉,照在光赤的砂丘上面,而且在海水里,映出一个浑圆的影子。
 
从那小屋的矮窗里.放射出依稀的灯光,时时的移动着,到后来就熄灭了。显然那渔夫是已经睡下了。一切都已睡着了。只有那周围的砂丘依旧寂静地屹峙着;连那飞沫拍岩的侮水,也渐渐地困倦起来了,仿佛想要休息一会儿,养一养神,待到了明天,暴风来时,再鼓起些新勇气。只有那受了惊恐的海鸥的叫声,偶然打破夜的静寂,但是随后,一切都又变成了静寂。
 
这时候有人开门出来,一个女孩子从小屋里出来,她的模样,长的又温柔又刚健,金色的卷发,披散在光赤的颈上,在微风中飘动着。她的轻软的脚步,踏在海边的砂粒上,几乎一步一步都听得出来。
 
走近了海边,她就停下来,拿出一顶小花冠,放在海水上面。海水的小波浪玩弄着,跳舞着,把那花冠卷去了。她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看着那水中的花冠,那可爱的月光趁势在她百合花一般白的额上亲了一个吻。
 
她是渔夫的小女儿、每天晚上她走到海边,放一束鲜花在波浪上面——算是送给在远方的她的恋人的敬礼。她的恋人出去好久了,从这一处到那一处,走遍了无尽的海洋。没有人给她带来一个信息,谁也不知道他还活着呢,或者已经是死了,更不知道几时她才能看见他。但是她挟着坚贞的爱情,她坚信着上帝,而且她希望着……
 
他们是这样地约好了的,当他们最后一次互相拥抱的时候,为了他俩中间要有一个信号,每天夜晚,当星月皎洁的辰光,他俩各在异地,同声地唱着恋爱之歌。他在远处的海船上,高高地攀在桅杆的顶端,除了水天相接的汪洋大海,看不见什么;她呢,却是在北海岸旁的家乡。
 
现在她立在薄暗的海岸上了,胸中挟着一腔坚贞的爱,仰头向着天上的繁星,用了缠绵的音调,唱出她的恋爱之歌。清晰的歌声,在静夜里,传播到很远的地方。
 
夜的风吹来,使她的肩头抖颤了、她又仰着看了看青青的天色,随后便缓步走回家了。心里还暗暗地替他祷告着;他呢,此时此刻,还漂泊在远方无情的海水上。
 
有一次,是暴风雨的那天。带着飓风的黑云猛烈地袭过天空。海鸥在旋卷着的浪花上面飞着,惶恐地叫着。
 
可是那晚上,那女孩子照旧走到了海边,送一束鲜花给她远方的恋人,而且照旧唱了一回恋爱之歌,虽然狂风把她的卷发吹散了,大雨把她的玉容打坏了,浪花拍着她光赤的双脚了。
 
一年一年都这样地过着,她的恋人依旧是不曾归来。
 
许多挂着旗帜的大船舶都从远处驶回来了,但是没把他载回来,没把他——她那心爱的人儿——载回来。
 许多勇敢的水手们;都向她行了敬礼,用了最美丽的话来恭维她。但她却毫不欢悦,因为这些不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那只有在幻想里还隐约听得到。
 
年月来的又来,去的又去,和海边的波浪一样。渔夫的女儿的玉颜变成了忧郁、灰白而且干枯了,她的双眼充满了泪痕,因为如今——她知道了,她自己感觉到了——他是永不回来了。
 
那时她便不再在夜晚歌唱,因为他也已不再在桅杆上歌唱了。但那鲜花,每天晚上,她还是送去,放在波浪上面。她这样算是装饰他的坟墓——那广大的,广大的海……
 
《樱桃》——米吉安尼(阿尔巴尼亚诗人)
樱桃成熟了,通红通红的,像年轻的山区女人的血液。而在山区女人的心房下面,爱情的果实也成熟了。山区女人坐在自己茅屋的门坎上,在她苍白的面孔上有着鲜红的嘴唇,就像枝上的樱桃一样。
樱桃长得多好啊!累累的果实把树枝都挂得垂下来了, 随时都有断折的危险。山区女人心房下的重荷使她感到很难受, 她无力站起来去折樱桃枝……樱桃树和山区女人都因自己的果实变得沉重了,大自然对她们满意地微笑。
但是谁看见了大自然的微笑呢?山区女人想尝尝鲜红的果实以解除饥饿,因为她早就没有玉米了。剩下的一点玉米是做种子用的。明天就要把它们撒到地里,等待新的收成。
唉,能吃点樱桃也好! 这个有如生气蓬勃的春天的山区女人,这个有着像天空一样蔚蓝色的眼睛, 有着像樱桃一样鲜红的嘴唇的山区女人,在忍受着痛苦……她在忍受着饥饿的痛苦。她的眼光是困倦而忧郁的。整个世界都使她感到憎厌,但她并不憎厌生活。在没有粮食吃的贫困中, 生活在她看来仍然是可爱的。
生活本身带来了欢乐和微笑。还有一种欢乐,即夜晚的欢乐,征服了这个山区女人。夜间来到了,丈夫在床铺上抚爱她,她忘记了白天的痛苦,醉人的欢乐解除了饥饿。夜晚的欢乐在她身上产生了果实,变成了沉重的,但是幸福的重荷, 重荷紧连着她的心。她看着樱桃,但是没法把它摘下来,樱桃挂得太高了。去年她是自己摘樱桃的,她毫不费力地爬到树上,而当看见丈夫的时候,就跳到地上,因为她衣服穿得不整齐。山区女人在沉思,由于弄不到樱桃而发愁。但当她想到弄不到樱桃是由于身怀重荷,而身怀重荷的原因又是由于夜晚的欢乐,她的烦恼就消失了, 代之以愉快的感觉。唉,夜晚,夜晚!
可爱的黑暗的夜晚。年轻的山区女人这样想着,她的思想是单纯的,就像她青年时代的愿望一样单纯而自然。
面色忧郁的老婆婆站在茅屋的门坎上,眯缝着眼睛,春天的光亮使她睁不开眼。年轻的女人想说摘樱桃的事,但是她感到害羞。她站起来,慢慢地,有如风平浪静的天气里的小帆船,向樱桃树走去,拿着一根长杆子,想把樱桃树枝打断。但是她未能成功。她浑身出冷汗,抛掉杆子,坐在樱桃树下的地上了。站在门坎上的老婆婆没有看到她的这番努力,她解开脏得像冬天的天空似的衬衣的纽扣,在那儿数钱,也许,在做别的什么事情。钱!……哪里来的钱呢?因此, 一定是在做别的什么事情。媳妇眼看着,心想将来她也会变得像这位老婆或列支·麦塔的。列支·麦塔
过去就像一棵茁壮的橡树,而现在老了。他经常来,用淫荡的眼光看着她,说些猥亵的话。而丈夫、婆婆却在一旁笑。难道在他晚年的时候这些话对他能有所慰藉吗?山区女人叹口长气,腹内一阵剧烈痛。
 
“如果是个女孩还不错……上帝保佑!……而如果是个男孩呢,也没有什么……等他长大了, 挣一袋钱,替自己买个老婆。”
“妈妈!”
“干什么,孩子?”
“我丈夫快回来了吗?”
“他到哪儿去了?”
媳妇的眼光没离开樱桃树,饥饿在折磨着她。由于饿,她最后的一点气力也失去了。
“妈妈!你能不能替我摘点樱桃,我非常想吃东西。”
“我不能够,孩子,等你丈夫回来吧。”
媳妇感到自己的心在收缩。她发出了呻吟声。身体内有什么东西在颤动。憎恨,无对象的、无情的憎恨涌上心头,抱住了她的喉咙,紧压住她的心,总也不肯松开……只有当她苍白的面孔上泪如雨下的时候,憎恨心才缓和下来。
一个饥饿的、不幸的、怀孕的妇女, 她能不能把孩子生下来?她的孩子能不能成为大自然的爱子?在贫穷中受孕和生下来的孩子是注定要过穷日子的。他获得的遗产是苦难和贫穷,随着苦难和贫穷而产生的便是憎恨心。他带着憎恨心出生。憎恨可以使他成为强盗或盗贼。而强盗就是强盗!他的命运就是抢劫和燃烧建筑在国家法律基础上的房屋。而为此他将要遭到怎样的惩罚呢?
“要我的命吧!你再也不会从我身上逼出什么东西来的!” 被关在燃烧着的火圈内的强盗喊道。山区女人坐在地上呻吟。老婆婆慢慢地向她走去。在母亲的
痛苦的呻吟声里很快就加入了婴儿的呱呱声。他向世界宣称他的出现,在宇宙的这个不受注意的角落里他向人类宣告自己的到来。人们向年轻的母亲祝说:“他会讨一碗饱饭!” 先生们,你们喜欢不喜欢这个祝贺?如果你们新生下孩子时碰到这样的祝贺,你们该怎样呢?
春天的大自然在欢笑, 因为鲜红的樱桃成熟了,穷人的孩子出生了。
 
 
孤独的树 /埃林.彼林 [保加利亚]
一阵肆虐的狂风从遥远的树林里刮来两颗种子,随意将他们分洒在田野里。雨水将它们润湿,阳光给它们温暖。于是,它们在田野里长成两颗树。
 
最初,它们十分矮小,然而无心的时间把它们高高地拉离地面。它们便能眺望得比以前远多了。
 
它们也能彼此看见了。
 
田野十分辽阔,直到那葱绿的平原的尽头,也看不到任何其它的树木,只是这两棵远远分隔的树,形影相依地矗立在田野中间。它们的枝丫纵横交错,仿佛是些用来丈量这旷野的奇怪的标尺。
 
它们遥遥相望,彼此思念,彼此羡慕。然而,当春天来临,生命的力量给它们温暖,充盈的液体在它们体内流动起来时,它们心中也勾起了对那永存的,同时也是永远离开了的母体的思念。
 
它们会心地摇动着树枝,相互默默地打着手势。当一只小鸟像一种信念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的时候,它们就高兴战粟了起来。
 
狂风暴雨来临时,它们惶恐地东摇西摆,折断了树枝,呜呜地呻吟着叫喊,仿佛想挣脱地面,双方飞奔到一起,紧靠支撑,并在相互拥抱中获得解放。
 
夜晚到来,它们消失在黑暗中,重又被分隔开来。他们痛苦得如同病魔缠身,它们祈求地仰望天空,期望快快给他们送来白日的光辉,以求在能彼此相见。
 
如果猎人和干活的人坐在它们中的一个影子下休息,另一个就忧伤地喃喃低语,沉痛地诉说孤独的生活那么苦恼,离开亲人的日子过得那么缓慢、沉重、没有意义;他们的理想因得不到理解而消失;他们的希望因不能实现而破灭;找不到慰籍的爱情多么强烈,没有亲情的处境多么难以忍受
 
赤脚的孩子
黄昏了,慢慢地,像是偷偷走着地,紫丁香色的阴影落了下来,罩着森林。巨大的日轮在黄金和暗红的血的急流中快烧着了。大路像是死了的灰色的蛇,在静下的田野里躺着。看哪,那些赤脚的来了。三个,四个,六个。拖着装满了木柴和枯枝的小车,他们绷紧了他们年轻的身体上的筋肉。帽檐撕破了的帽子,打着黑色的补丁的灰色的裤子,他们的血管——紧张得像船上的桅索一样。额上流着汗。城市又那么远!幼小的奴隶们,你们在穷苦的羁绊之下,眼睛里燃烧着老人安静的悲哀,城市很远!很远!许多写意的人要在你们身边走过,他们的汽车都要在你们身边开过来,他们一生中从来不曾尝过苦难的味道——他们,使你们受苦的他们。他们知道什么?在佳姆--戈利雅的大饭店里,乐队奏着乐,在别墅里,那么舒服,又那么开心!饥饿这黑鬼并不向那里伸手,烦恼也不在那里织着涂胶的网。他们知道什么? 
   “妈妈,这些孩子为什么拖着车子?”一个在汽车里的小小的写意的人问着。 
   “已经是冬天了,他们拖木柴去。” 
   “他们不觉得太重吗?” 
   “不,亲爱的,他们已经弄惯了。” 
   那些赤脚的停下了,喘着气,满脸怨恨的望着,又拖起了他们的小车。他们用袖子揩去额上的汗,脏黑的脖子的血管涨大了,又向前走去。一阵阵的灰土掩盖他们,像生命一样灰色的、令人窒息的灰土……在第二辆车子的木柴上,坐着一个小小的助手——蓝眼睛的小姑娘。血,暗红的血迹,在她的小脚上凝结了。但是,她只望望天,望望田野,微笑着。你对谁笑,金发的小奴隶呀?对苦难……对你的雪白的天真的灵魂,你笑着。你的青春用了温柔天鹅绒一样的眼睛望着。可是明天?明天,生命的灰色的急流就卷去了你的微笑。而且,拖着小车,这里看到黑暗的苦难,那里看到虚荣和永远的欢乐,你就不再微笑了。阴影要罩上你的天真的脸,湿润的眼睛要露出仇恨,你就跟着你的衣衫褴褛的哥哥们,举起了你的小小的黑黑的握得紧紧的拳头: 
   “两个世界!一个是多余的!”
 
一撮黏土
从前在一条河边有这么一撮黏土,说来也不过是普通的黏土,质地粗拙,但他对自身的价值抱有很高的期望,并梦想以后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他坚信一旦时机来临,自己的才能终会被人们发现.
树木沐浴在明媚的春光里,纷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描述着当纤细的花蕾和树叶开始吐放,林中一片澄澈艳丽时它们身上所沾沐的无尽光辉,那情景宛如无数红绿宝石粉末所形成的朵朵彩云,轻柔地悬浮在大地之上.
花儿被眼前的美景陶醉了,它们在春风的爱抚中探头欠身互相祝贺:"姐妹们,你们出落得多可爱啊,世界因为你们的存在变得多么美好!"
河水也因增添了新的力量而感到高兴,他沉浸在水流重聚的欢乐之中,用优美的歌声向河岸喃喃絮语,叙述着自己是怎么挣脱冰雪的束缚,从积雪覆盖的群山奔腾到这里,以及它匆忙前行负担的重大使命----推动无数水车的轮子,将巨大的船只送抵海岸.
黏土懵懵地呆在河床,不断用这种远大理想来安慰自己."我的时运终将到来,"它说"我是不会长久被埋没的,世间的种种光彩,荣耀,在适当的时候,一定回眷顾我."
一天,黏土发现自己挪了位置,不在原来长期苦守的地方了.一铲下去,它被挖了起来,然后和别的泥土一起装到了一辆车上,沿着一条似乎很颠簸的路,被运到遥远的地方去,但它并不害怕,也不气馁,而是心里在想:"这完全是必要的,光荣的道路总是艰难通过崎岖的.我就要去完成这个世界赋予我的重大使命了."
这段路程非常辛苦,但比起后来所经受的种种折磨痛苦却又算得了什么.黏土被抛进一个槽子里面,然后便是一番搀和,捶打,搅拌,践踏.真是不堪其苦,但是一想到经历痛苦之后才能收获美好和崇高,它也就释然了,黏土坚信,只要它耐心地等待下去,总有一天它会有所收获.
接着它被放到一只飞速转动着的悬盘上去,自己也跟着团团旋转起来,那感觉就象自己马上就被摔得粉身碎骨,在旋转中,仿佛有一种神力把它紧紧捏在一起,所以尽管经历了一切眩晕痛苦,它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变成一种新的形态.
然后一直陌生的手把它投进炉灶,周围烈火熊熊------真是痛心刺骨-----那灼热程度远比盛夏时节河边的艳阳要厉害得多,但整个期间,黏土始终十分坚强经受了一切考验,对自己的伟大前途信心不坠.它心想,"既然人家对我下了这么大的功夫,我是注定要有一番锦绣前程的,看来我不是去充当庙堂殿宇里的华美装饰,便是成为帝王几案上的名贵花瓶."
最后烘培完毕,有人把黏土从灶中取出来,放在一块木板上,让它在蓝天之下凉风之中慢慢冷却,一番磨难既过,报偿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木板之旁有滩潭水,水不太深也不太清,但水面平静,潭边事物在水中的倒影清晰可见,公正如实的反映出来,当黏土被人从板上拿起来时,它这才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新的形式,而这便是他千心万苦之后的报偿,全部心愿的结果,一只普普通通的花盆,线条粗硬,又红又丑,这时它意识到自己既不可能登帝王之家,也不可能入艺术之宫,因为自己的外貌一点也不高雅华贵,于是它对那位无名的制造者喃喃抱怨起来:"你为什么把我造成这等模样?"
自此一连数日它抑郁不快.接着它给装上了土,另外还有一件东西----是什么它也弄不清,但灰黄粗糙,样子难看---也给插到了土中央,然后用土埋好,这个新的屈辱引起了黏土极大的不满."我的不幸简直到了极点,让人装起脏土垃圾来了,我这一生算是完了."
但过了不久,黏土又给放进了一间温室,在这里每天能享受温暖的阳光,还经常有人给它浇水.就在它一天一天静静等候的时候,某种变化终于发生了,某种东西正在体内萌动---莫非是希望重生!但它对此仍然毫不理解,也不懂得这个希望意味着什么.
一天黏土又给人从原地搬起,送进一座宏伟的教堂.它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它在世界上的确是有所作为的,这时天上仙乐阵阵,四周百花飘香.但它对这一切仍不理解.于是便向它身旁和它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黏土器皿悄声问到:"为什么要把我放到这里?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向我们张望?"那个器皿回答到:"你还不知道吗?你现在身上正怀着一棵壮如王节的美丽百合,它那花瓣皎白如雪,它那花心有如纯金,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这里,因为这株花乃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而花的根就在你的心里."
这时黏土心满意足了,它暗暗地感谢它的制造者,因为虽然自己只是一只泥土器皿,但里面装的却是一件稀世奇珍.
 
中国之美
赛珍珠
美国秋天的树林是美丽的,迷人的,惟有一个生长在异国他邦的美国人,才能完全领略。令我不解的是,在我回美国之前,竟然从未听到有人谈起过它。我先前一直生活在中国,那儿一片宁静,风景如画,自有其独特的可爱之处:清瘦的翠竹摇曳生姿,荷塘倒映出庙宇那翘起的飞檐,大地一片郁郁葱葱。亚热带明媚的阳光和繁星密布的夜空,又是它显得千般的娇、万般的柔。夏去秋来,金菊盛开,但转眼又是萧瑟西风,黄花憔悴,一片苍凉。有道是:残秋不堪忍,蓄芳待来春。树木飘尽落叶,只留下灰暗的棕色树丫,在风中瑟瑟的抖动。几乎是一夜之间,大地就披上了素净的冬装。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苍凉的天地间,蜷伏着几座小小的农家土屋,一切都没有了生气。人们也都裹进了深蓝色和灰色的棉袍中,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这样,漫游东方之后,我踏上了美丽的英国原野,夏末的淡紫与黄褐的色调,令我神荡意迷。道道树篱,即使在樱草时节也不会更可爱。那一片如醉如梦的恬静,使人忘却尘世的烦恼,而沉醉于静谧的良田和座座古老的灰色石房,沉醉于静止的大气中依依上升的炊烟。英格兰大地笼罩着一片优美安逸的气氛,真不啻劳累过后酣然入梦。
带着这心绪,我横渡大西洋,直抵纽约城。喧嚣的纽约显示出的骇人的活力,除了坐惯了中国那慢悠悠的电车、黄包车和手推车的人,还有谁能感受得到呢?大街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你刚躲过一辆,马上又有千百辆开过来——横过马路也成了惊心动魄的历险。相比之下,中国那些拦路抢劫的土匪也显得温和了。高架铁路上,火车隆隆驶过,令人头晕目眩;还有显然是宇宙腹部发出的地下呼啸。我被打着哈欠的地球迷住了,它在一个地方把人成百上千地吞将下去,又在数里以外的某个地方吐将出来,而这些人依然是匆匆忙忙,烦躁不安。沉闷的地铁让我不堪忍受,无轨电车也让我紧张万分。每当我抓紧电车里的吊带时,我就不无遗憾地忆起昔日在中国的情形:手推车缓缓前行,路旁几池碧水,鸭儿悠然划动双蹼;我不时探身摘一朵野花,扔给那些光着黑黝黝的身子在尘土中滚爬的孩子们。
纽约惊醒了我温馨的梦,美国秋林又让我惊叹不已。
一周以后,当我在弗吉尼亚一片树林里散步时,我的狂喜之情无法言表。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告诉过我林中景色有多么奇美。当然他们也曾说过:“你知道树叶在秋天都变了颜色了。”但这又能给人什么印象呢?我原以为不过是些淡黄、黄褐或淡淡的玫瑰红罢了。然而,我却看到了一片生机盎然、五彩缤纷的景象,令人难以置信的粗犷、艳丽、充满野性的活力。黝黑的峭壁下,一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一株火红的藤蔓攀援而上,俨然一位精神抖擞的哨兵——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情景。
枫林中曲径通幽,犹如通往天国黄金大街的小路。漫步而去,头顶上枝丫交错,橙黄、粉红、猩红、深褐、淡黄……色彩纷呈。林中徜徉,仿佛踱在一块鲜艳的地毯上,这是北京地毯也没有的鲜艳,是以帝王之富也难以买到的色泽。那些细藤、幼草,夏日里想必还是柔弱娇小的吧,现在却也不甘寂寞,争奇斗妍。
太美了!地球上再也没有能与这相媲美的了!然而我却怀疑,年复一年,美国人是否能欣赏这景观。不管怎样,美国秋林让我叹为观止。北极光不会让我吃惊,虽然这要在以后才能证实;维苏威火山也不会让我吃惊,即使有一天,天空随着加百利的喇叭吹出的曲调消失不见了,我也怀疑我是否还会吃惊。平生第一次散步美国秋林,我就被这产生于幽静之物的美深深打动了。我不相信世上还有别的什么,能给我以更深刻的美的启示。
我又一次陷入了对美的冥想之中。寻找世间万物的可爱之处,思考各个民族的天性是怎样以不同的美的方式自然流露出来的,这一直是我引以为乐的事情,也就是说,我的注意力不在那些旅游者趋之若鹜的名胜,因为在那些游览胜地很少能看到那个国家的普通人民。
我不是在卢浮宫,而是在一个老妇身上找到法国的。她身穿蓝布长裙,头戴白色纱巾,跪在叮咚作响的小溪旁捣衣。她是那样任劳任怨,那样贤慧。她突然抬起头冲我笑了,笑出了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幽默和风情。一张爬满皱纹的脸上,那对永远年轻的眸子,光波流动,充满活力——我几乎看呆了。
人迹罕至的阿尔卑斯山脉,白雪皑皑,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雄伟壮丽,但它并没有真正体现出瑞士人民的特征。瑞士人民吃苦耐劳,平和沉稳。在那块面积不大的土地上,梨树要小心地靠墙栽上,葡萄藤要认真修剪,不让它疯长,结出的串串果实也要仔细地数来数去。那儿的一切小巧整齐,自有其独特的美。巍峨的少女峰,天长地久地耸立在那块不大的土地上,但我却怀疑,瑞士人一年到头能否对她看上两眼。
真奇怪!不知怎的,只有当我的思绪与养育我的祖国——中国联系在一起时,我才能这样有条不紊地思考各个民族的差异。
不知有多少外国人,刚走下从上海开来的火车,结束了他们到中国的首次旅行后,就对我说:“……嗨,中国可不如日本美!”
我只是笑笑,不想马上回答,因为我知道中国之美。
日本给人的感觉是精美。这不仅在于它那可爱的瓷器、华丽文雅的和服和那些噼啪噼啪急速行走的迷人的孩童——这些尽人皆知;它的精美也不仅仅在于山坡上的小块梯田,不在于那些整洁但不坚固的房屋和那仙境般的小小的生活乐园——这些举目可见。
日本伟大的美存在于你和我,作为匆匆过客,在走马观花之间很难发现的地方。
正是这种美使一个劳累了一天的苦力,放下扁担,随便吃一些米饭加鱼,便到那手帕大的花园里忙碌起来。他们神情专注地干着,轻松愉快地干着,完全沉浸在为自己也为家庭创造美的欢欣之中了。全家人都围在他身边,钦佩地看着。日本人家家都有花园,如果命运不肯赐给一个穷人一平方英尺土地的话,他也会花上一部分钱,买上一块大大的地盘,几个小时辛苦而又欢愉的劳动之后,他便逐渐有了一个微型花园:假山、凉亭、一池清水。几片青苔,权做草坪;一些小草,且做树木;再把羊齿植物塞入石缝,便有了一片灌木丛。
也正是这种美,使得一个日本客栈主人,为了让客人舒心,每天都在房间里更换一件精致的摆设。今天,他从珍藏中挑出一幅水墨画,画面淡雅逼真,一只小鸟正立于芦苇之上。明天,你屋里又会有一个深蓝色的瓷瓶,瓶里插上一枝怒放的雪梨,放得恰到好处,让你禁不住要参悟佛道了。有时,出现在你房间里的会是一幅旧地毯,褪了色的毯面上,一对手提灯笼的人正在行进,看上去古怪而有趣。
最近,我听到许多议论日本的闲语。有些人甚至说日本人连普通人的品质也不具备。我不敢妄论,我要等到有人为我把无比的邪恶和对美的温柔的爱这两种品质融在一起时再发表意见。这种温柔的爱,在日本的穷人、富人身上几乎都能找到。人们穷毕生精力,自发地追求着美,不是出于对金钱的考虑,而是出于对美的渴求。倘若美即真是正确的,那么,难道这里面就没有一点真吗?
这种在日本比比皆是的优雅美,在中国当然并非随处可见。因此,我不能责备那些刚看了中国一眼就断言她丑陋的朋友们。无疑,生活的拮据让穷人们时刻都在想着如何填饱肚子,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中,美少得可怜。
有一天,我的园丁正在花园翻地,我问他:“你愿不愿意要点这种花籽种在你房前?”
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用力掘着地:“穷人种花没有用,”他说,“那都是供有钱人玩赏的。”
“不错,但这并不要你花钱。你看,我可以给你几种花籽,如果你那片地不肥,你可以从这儿的肥堆上弄点肥料。我会给你时间让你侍弄它们的。种点花会让你心神愉快的。”
他俯身拾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我要种点菜。”园丁的回答很干脆。
无疑,中国的穷人们干什么都讲求经济实惠。我也曾在内地某处住过一段时间。在那儿,我问一个农妇,如果哪一年收成好,有盈余的话,吃穿用是怎样安排的,是把余钱存起来呢还是花掉。
回想起过去的好年景,那农妇笑了,她兴奋地说:“我们就多吃点!”
在一个土匪遍地的国家,他们没有把自己那点积蓄存入可信赖的钱庄,而是统统都吃进了肚里,因为那儿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没有人能把它们抢走了!天知道他们的身体是否会因此好一点。
逛一下中国的城市,它们的丑陋会使你大吃一惊——到处拥挤不堪,又脏又乱;街道上臭气熏天,令人作呕。病病歪歪的乞丐,蓬头垢面,使出他们卑鄙的生财手段,可怜巴巴地哀求着,过着寄生虫的生活。几只癞皮狗在胆怯地溜来溜去。倘若你朝商店或居民家里扫一眼,你会发现一切都以实用为原则:桌子没有上油漆,凳子在打造时显然是没有考虑到要让人们坐上去感到舒服,箱子、床、乱七八糟的破旧玩意儿,还有原始的炊具——所有这些都挤在那一点点小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空间里,让人心烦意乱,丝毫没有对美中所能体现出的精神财富的追求。
前几天,我站在江西的一个山顶上,放眼百里大好河山,极觉心旷神怡——阳光下,溪水波光潋滟;长江悠悠,蜿蜒入海,恰似一条黄色大道。绿树成荫,村舍掩映。块块稻田,绿如碧玉,棋盘般整齐,似乎一切都那么宁静,一切都那么美丽。
然而我太了解我的祖国了。我知道,如果我走进那仙境之中,我会发现溪流已被污染,河边挤满了用席苇做仓顶的破旧不堪的小船,那里就是成千上万食不果腹的渔民的惟一栖息之地。绿树下面,房屋一个紧挨着一个,垃圾在阳光的曝晒下散发着阵阵臭气,苍蝇成群,到处可见的黄狗会冲我狂吠。那儿尽管有可享用的新鲜空气,但房子却小而无窗,里面暗如洞穴,孩子们脏得要命,头发乱蓬蓬的,鼻子就别提了,鼻涕总是流到嘴里!看不到一朵鲜花,看不到一处人为的美解除生活的单调沉闷,就连草房前那一块空地也被碾成了打谷场,坚硬的场地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青光。贫穷?是的,但也往往是懒惰与无知的结果。
那么,中国究竟美在何处呢?反正它不在事物的表面。别着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这个古老的国家,几个世纪以来,一直缄默不言,无精打采,从不在乎其他的国家对它的看法,但正是在这儿,我发现了世上罕见的美。
中国并没有在那些名胜古迹中表现自己,即使在旅行者远东之行的目标——北京,我们看到的也不是名胜古迹:紫禁城、天坛、大清真寺……都是这个民族根据生活的需要逐步建立起来的。那是为他们自己建造的,根本不是为了吸引游客或是赚钱。的确,多少年来,这些名胜都是你千金难睹的。
中国人天生不知展览、广告为何物。在杭州无论你走进哪家大丝绸店,你都会发现,店里朴素大方,安静而昏暗。排排货架,整齐的货包,包上挂着排列匀称的价格标签。在国外,店主们常在陈列架上,,挂着精心叠起的绸缎,用以吸引人们的目光,招徕顾客。但这儿却没有这些。你会看到一个店员走上前来,当你告诉他想买什么之后,他会从货架上给你拿下五六个货包。包装纸撕掉了,你面前突然出现一片夺目的光彩,龙袍就是用这料子做成的。看着闪闪发光、色泽鲜艳的织锦、丝绒、绸缎在你面前堆起,你会感到眼花缭乱,就像有一群脱茧而出的五彩缤纷的蝴蝶在你眼前飞舞一样。你选好了所要之物,这辉煌的景色也就重又隐入黑暗。
这就是中国!
她的美是那些体现了最崇高的思想,体现了历代贵族的艺术追求的古董、古迹,这些古老的东西,也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正慢慢走向衰落,
这堵临街的灰色高墙,气势森严,令人望而却步。但如果你有合适的钥匙,你或许可以迈进那雅致的庭院。院内,古老的方砖铺地,几百年的脚踏足踩,砖面已被磨损了许多。一株盘根错节的松树,一池金鱼,一只雕花石凳,凳上坐着一位鹤发长者,身着白色绸袍,宝相庄严,有如得道高僧。在他那苍白、干枯的手里,是一管磨得锃亮、顶端镶银的黑木烟袋。倘若你们有交情的话,他便会站起身来,深鞠几躬,以无可挑剔的礼数陪你步入上房。二人坐在高大的雕花楠木椅子上,共品香茗;挂在墙上的丝绸卷轴古画会让你赞叹不已,空中那雕梁画栋,又诱你神游太虚。美,到处是美,古色古香,含蓄优雅。
我的思绪又将我带到了一座寺院。寺院的客厅虽然宽敞,却有点幽暗。客厅前有一片小小的空地,整日沐着阳光。空地上有一个用青砖垒起的花坛,漫长的岁月,几乎褪尽了砖的颜色。每至春和景明,花坛里硕大的淡红色嫩芽便破土而出。我五月间造访时,阳光明媚,牡丹盛开,色泽鲜艳,大红、粉红红成了一团火。花坛中央开着乳白色的花朵,淡黄色的花朵煞是好看。花坛造型精巧,客人只有从房间的暗处才能欣赏到那美妙之处。斯时斯地,夫复何求?夫复何思?
我知道有些家庭珍藏有古画、古铜器。还有年代已久的刺绣,这些东西出世时,还没人想到会有什么美洲的存在,它们的历史说不定真的和古埃及法老的宝藏一样古老呢!
变化中的中国发生了一些让人伤心的事情。一些无知的年轻人,或者为贫困所迫,或者是因为粗心大意,竟学会了拿这些文物去换钱。这些古玩实乃无价国宝,是审美价值极高的艺术珍品,是任何个人都不配私人占有,而只应由国家来收藏的。但他们目前还不能明白这一点!
外国对中国犯下了种种罪行,不容忽视的一点就是对中国美的掠夺。那些急不可耐的古玩搜集商,足迹遍及全球的冒险家,还有各大商行的老板,从中国美的宝库中掠夺了不知多少珍品。这委实是对一个无知的人的掠夺,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认为可以卖到三十块银元的东西,根本就不该卖掉。
此外,中国年轻的一代中,又很多人的思想似乎尚未成熟,他们的表现让人感到惊愕。他们既然怀疑过去,抛弃传统,也就不可避免地抛弃旧中国那些无与伦比的艺术品,去抢购许多西方的粗陋的便宜货,挂在自己的屋里。这个国家的许多特色是我们所热爱的,而现在中国的古典美谁来继承?盲目崇洋所带来的必然堕落怎样解决?难道说随着人们对传统的抛弃,我们也必须失掉庙宇的斗拱飞檐吗?
但我也时时感到欣慰:一定会有一些人继承所有那些酷爱美的先辈,以大师的热情去追求美并把它带到较为太平的年代。
前几天,我去了一个著名中国现代画家的画室。看着那一幅幅广告画,一幅幅俗套的健美女郎像和那用色拙劣的海上落日图,我的心直往下沉——一堆粗制滥造的油画!但是在画室的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我发现了幅小小的水彩画。那是一条村巷,在夏日的黄昏的振宇中,弥漫着淡蓝色的雾,一些银灰色的斜线划过画面。从一座让人感到亲切的小屋的窗口,闪出微弱的烛光。一个孤零零的人手撑油伞踽踽独行,湿漉漉的石块上投下了他那摇晃的身影。
我转过身来,对画家说:“这是最好的一幅。”
他的脸顿时明朗起来。
“你真这么看?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是我以前每天都看到的故乡街巷,但是,”画家叹息一声,“这是我为消遣而画的,这画不能卖掉。”
倘若一定要我找出中国之美的瑕疵来,我只能说它太隐逸,太高雅了,多数平民很少能享受,这美本来也是属于他们的,而那些公侯之家或宗教团体却将它据为己有,许多人无法获得审美知识,因而无法充分享受生活的乐趣。几百年来,那些极为贫困和没有文化的人们,只能默默地降生,又默默地死去,对那种妙不可言、令人倾倒的美漠然视之,无动于衷。追求美成了贵族社会、有闲阶级的特权,穷人们则认为那只是富人的消遣,与自己无缘。
普通中国人需要培养审美情趣,去发现他周围有待于挖掘的美。一旦他懂得了美的意义,一旦他认识到美根本不存在于那令人讨厌的、要价四角的石板画中,甚至也不完全存在于有钱人的那些那些无价之宝中,一旦他认识到美就存在于他们庭院之中,正等待他从粗心懒散造成的脏乱环境中去发掘时,一种崭新的精神将会在这片美丽的大地上传播开来。
虽然这儿的千百万在贫困中挣扎的人们,一直都在为一口饭而终日辛劳,但我知道,无论如何,人不能仅靠植物生活。我们最需要的是那些大家都能自由享用的美——澄塘霞影,婀娜的花卉,清新的空气,可爱的大自然。
前几天,我把我的这个想法对我的中国老师讲了,他随口讲了一句:“仓廪实则知礼仪,衣食足则知荣辱。”
我想是这样的。
然而,我相信我的园丁昨晚美餐了一顿。当时,他在草坪上快活地干活。我则坐在竹丛下沉思。突然,一片奇异的光彩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抬头一看,西天烧起了绚丽的晚霞,令我心驰神往。
“噢,看哪!”我喊道。
“在哪儿?在哪儿?”园丁紧紧抓住锄把叫道。
“在那儿。看那颜色有多美!”
“哦,哪呀!”园丁却不胜厌恶地说,弯下腰去借着修整草坪。“你那样大声喊叫,我还以为有蜈蚣爬到你身上了呢!”
说实在的,我并不认为爱美要以填饱肚子为前提,再多的美食家也只是美食家。此外,如果我的中国老师所的那句话绝对正确,那我该怎样解释下列情况呢?那又老又聋的王妈妈,可怜的寡妇中更可怜的一个,整日里靠辛辛苦苦为人缝衣换碗饭吃,然而,她桌上那个有缺口的瓶子里,整个夏天都插有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鲜花。当我硬是送她一个碧绿的消化平时,她竟高兴地流出了眼泪。
还有那个小小的烟草店。那位掉光了牙齿的老店主,整天都在快乐地侍弄他的陶盆里一株不知其名的花草。我院外的那位农夫,让一片蜀葵在房子四周任其自然地长着。还有那些街头“小野孩儿”,也常常害羞地把脸贴在我门上,向我讨一束花儿。
不,我认为每个儿童的心田里,都能播下爱美的种子。尽管困苦的生活有时会将它扼杀,但它却是永生不灭的,有时它会在那些沉思冥想的人的心田里茁壮成长,对这些人来说,即使住进皇宫与黄帝共进晚餐也远非人生之最大乐趣。他们知道自己将永远不会满足,除非他们以某种方式找到了美,找到人生之最高境界。
 
 
在北海岸几处零落的砂丘中间,矗立着一间穷苦的渔夫的小屋。当海滨的暴风来时,窗子上的玻璃,插在边框里琅琅地响着,屋内炉火的烈焰高高地喷着。
 
但现在是在寂静的夜晚,满天的繁星放着闪烁的光芒;镜一般平的海面上,全没有汹涌的波浪;只有那海水碰在岸上,时刻发出单调的劈拍的声音。月儿放射出银灰色的光辉,照在光赤的砂丘上面,而且在海水里,映出一个浑圆的影子。
 
从那小屋的矮窗里.放射出依稀的灯光,时时的移动着,到后来就熄灭了。显然那渔夫是已经睡下了。一切都已睡着了。只有那周围的砂丘依旧寂静地屹峙着;连那飞沫拍岩的侮水,也渐渐地困倦起来了,仿佛想要休息一会儿,养一养神,待到了明天,暴风来时,再鼓起些新勇气。只有那受了惊恐的海鸥的叫声,偶然打破夜的静寂,但是随后,一切都又变成了静寂。
 
这时候有人开门出来,一个女孩子从小屋里出来,她的模样,长的又温柔又刚健,金色的卷发,披散在光赤的颈上,在微风中飘动着。她的轻软的脚步,踏在海边的砂粒上,几乎一步一步都听得出来。
 
走近了海边,她就停下来,拿出一顶小花冠,放在海水上面。海水的小波浪玩弄着,跳舞着,把那花冠卷去了。她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看着那水中的花冠,那可爱的月光趁势在她百合花一般白的额上亲了一个吻。
 
她是渔夫的小女儿、每天晚上她走到海边,放一束鲜花在波浪上面——算是送给在远方的她的恋人的敬礼。她的恋人出去好久了,从这一处到那一处,走遍了无尽的海洋。没有人给她带来一个信息,谁也不知道他还活着呢,或者已经是死了,更不知道几时她才能看见他。但是她挟着坚贞的爱情,她坚信着上帝,而且她希望着……
 
他们是这样地约好了的,当他们最后一次互相拥抱的时候,为了他俩中间要有一个信号,每天夜晚,当星月皎洁的辰光,他俩各在异地,同声地唱着恋爱之歌。他在远处的海船上,高高地攀在桅杆的顶端,除了水天相接的汪洋大海,看不见什么;她呢,却是在北海岸旁的家乡。
 
现在她立在薄暗的海岸上了,胸中挟着一腔坚贞的爱,仰头向着天上的繁星,用了缠绵的音调,唱出她的恋爱之歌。清晰的歌声,在静夜里,传播到很远的地方。
 
夜的风吹来,使她的肩头抖颤了、她又仰着看了看青青的天色,随后便缓步走回家了。心里还暗暗地替他祷告着;他呢,此时此刻,还漂泊在远方无情的海水上。
 
有一次,是暴风雨的那天。带着飓风的黑云猛烈地袭过天空。海鸥在旋卷着的浪花上面飞着,惶恐地叫着。
 
可是那晚上,那女孩子照旧走到了海边,送一束鲜花给她远方的恋人,而且照旧唱了一回恋爱之歌,虽然狂风把她的卷发吹散了,大雨把她的玉容打坏了,浪花拍着她光赤的双脚了。
 
一年一年都这样地过着,她的恋人依旧是不曾归来。
 
许多挂着旗帜的大船舶都从远处驶回来了,但是没把他载回来,没把他——她那心爱的人儿——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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