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名家散文名篇3
2015-09-19 zgycgc
外国名家散文名篇3
论求知 文/ 弗兰西斯·培根(英国)
求知可以作为消遣,可以作为装饰,也可以增长才干。
当你孤独寂寞时,阅读可以消遣。当你高谈阔论时,知识可供装饰。当你处世行事时,正确运用知识意味着力量。懂得事物因果的人是幸福的。有实际经验的人虽能够办理个别性的事务,但若要综观整体,运筹全局,却唯有掌握知识方能办到。
求知太慢会弛惰,为装潢而求知是自欺欺人,完全照书本条条办事会变成偏执的书呆子。
求知可以改进人和天性,而实验又可以改进知识本身。人的天性犹如野生的花草,求知学习好比修剪移栽。实习尝试则可检验修正知识本身的真伪。
狡诈者轻鄙学问,愚鲁者羡慕学问,唯聪明者善于运用学问。知识本身并没有告诉人怎样运用它,运用的方法乃在书本之外。这是一门技艺。不经实验就不能学到。不可专为挑剔辩驳去读书,但也不可轻易相信书本。求知的目的不是为了吹嘘炫耀,而应该是为了寻找真理,启迪智慧。
有的知识只须浅尝,有的知识只要粗知。只有少数专门知识需要深入钻研,仔细揣摩。所以,有的书只要读其中一部分,有的书只须知其中梗概即可,而对于少数好书,则要精读,细读,反复地读。
有的书可以请人代读,然后看他的笔记摘要就行了。但这只限于质量粗劣的书。否则一本好书将象已被蒸馏过的水,变得淡而无味了!
读书使人的头脑充实,讨论使人明辨是非,作笔记则能使知识精确。
因此,如果一个人还原做笔记,他的记忆力就必须强而可靠。如果一个人只愿孤独探索,他的头脑就必须格外锐利。如果有人不读书又想冒充博学多知,他就必定很狡黠,才能掩饰他的无知。
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慧,演算使人精密,哲理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有修养,逻辑修辞使人善辩。总之,“知识能塑造人的性格”。
不仅如此,精神上的各种缺陷,都可以通过求知来改善----正如身体上的缺陷,可以通过运动为改善一样。例如打球有利于腰肾,射箭可扩胸利肺,散步则有助于消化,骑术使人反应敏捷,等等。同样,一个思维不集中的人,他可以研习数学,因为数学稍不仔细就去出错。缺乏分析判断力的人,他可以研习经院哲学,因为这门学问最讲究繁琐辩证。不善于推理的人,可以研习法律学,如此等等。这种种头脑上的缺陷,可可以通过求知来疗治。
贝多芬百年祭 文/ 萧伯纳(英国)
一百年前,一位虽还听得见雷声但已聋得听不见大型交响乐队演奏自己的乐曲的五十七岁的倔强的单身老人最后一次举拳向着咆哮的天空,然后逝去了,还是和他生前一直那样地唐突神灵,蔑视天地。他是反抗性的化身;他甚至在街上遇上一位大公和他的随从时也总不免把帽子向下按得紧紧地,然后从他们正中间大踏步地直穿而过。他有一架不听话的蒸汽轧路机的风度(大多数轧路机还恭顺地听使唤和不那么调皮呢);他穿衣服之不讲究尤甚于田间的稻草人:事实上有一次他竟被当做流浪汉给抓了起来,因为警察不肯相信穿得这样破破烂烂的人竟会是一位大作曲家,更不能相信这副躯体竟能容得下纯音响世界最奔腾澎湃的灵魂。他的灵魂是伟大的;但是如果我使用了最伟大的这种字眼,那就是说比韩德尔的灵魂还要伟大,贝多芬自己就会责怪我;而且谁又能自负为灵魂比巴哈的还伟大呢?但是说贝多芬的灵魂是最奔腾澎湃的那可没有一点问题。他的狂风怒涛一般的力量他自己能很容易控制住,可是常常并不愿去控制,这个和他狂呼大笑的滑稽诙谐之处是在别的作曲家作品里都找不到的。毛头小伙子们现在一提起切分音就好象是一种使音乐节奏成为最强而有力的新方法;但是在听过贝多芬的第三里昂诺拉前奏曲之后,最狂热的爵士乐听起来也象“少女的祈祷”那样温和了,可以肯定地说我听过的任何黑人的集体狂欢都不会象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最后的乐章那样可以引起最黑最黑的舞蹈家拼了命地跳下去,而也没有另外哪一个作曲家可以先以他的乐曲的阴柔之美使得听众完全溶化在缠绵悱恻的境界里,而后突然以铜号的猛烈声音吹向他们,带着嘲讽似地使他们觉得自己是真傻。除了贝多芬之外谁也管不住贝多芬;而疯劲上来之后,他总有意不去管住自己,于是也就成为管不住的了。
这样奔腾澎湃,这种有意的散乱无章,这种嘲讽,这样无顾忌的骄纵的不理睬传统的凤尚——这些就是使得贝多芬不同于十七和十八世纪谨守法度的其他音乐天才的地方。他是造成法国革命的精神风暴中的一个巨浪。他不认任何人为师,他同行里的先辈莫扎特从小起就是梳洗干净,穿着华丽,在王公贵族面前举止大方的。莫扎特小时候曾为了彭巴杜夫人【彭巴杜女侯爵(1721-1764),是法皇路易十五的情妇,权势炙手可热几乎有二十年】发脾气说:“这个女人是谁,也不来亲亲我,连皇后都亲我呢”。这种事在贝多芬是不可想象的,因为甚至在他已老到象一头苍熊时,他仍然是一只未经驯服的熊崽子。莫扎特天性文雅,与当时的传统和社会很合拍,但也有灵魂的孤独。莫扎特和格鲁克之文雅就犹如路易十四宫廷之文雅。海顿之文雅就犹如他同时的最有教养的乡绅之文雅。和他们比起来,从社会地位上说贝多芬就是个不羁的艺术家,一个不穿紧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海顿从不知道什么是嫉妒,曾称呼比他年青的莫扎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可他就是吃不消贝多芬。莫扎特是更有远见的,他听了贝多芬的演奏后说:“有一天他是要出名的,”但是即使莫扎特活得长些,这两个人恐也难以相处下去。贝多芬对莫扎特有一种出于道德原因的恐怖。莫扎特在他的音乐中给贵族中的浪子唐璜加上了一圈迷人的圣光,然后象一个天生的戏剧家那样运用道德的灵活性又回过来给莎拉斯特罗【莫扎特的歌剧《魔笛》中的一个人物】加上了神人的光辉,给他口中的歌词谱上了前所未有的就是出自上帝口中都不会显得不相称的乐调。
贝多芬不是戏剧家,赋予道德以灵活性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可厌恶的玩世不恭。他仍然认为莫扎特是大师中的大师(这不是一顶空洞的高帽子,它的的确确就是说莫扎特是个为作曲家们欣赏的作曲家,而远远不是流行作曲家);可是他是穿紧腿裤的官廷侍从,而贝多芬却是个穿散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同样地海顿也是穿传统制服的侍从。在贝多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场法国大革命,划分开了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但对贝多芬来说莫扎特可不如海顿,因为他把道德当儿戏,用迷人的音乐把罪恶谱成了象德行那样奇妙。如同每一个真正激进共和主义者都具有的,贝多芬身上的清教徒性格使他反对莫扎特,固然莫扎特曾向他启示了十九世纪音乐的各种创新的可能。因此贝多芬上溯到韩德尔,一位和贝多芬同样倔强的老单身汉,把他做为英雄。韩德尔瞧不上莫扎特崇拜的英雄格鲁克,虽然在韩德尔的《弥赛亚》里的田园乐是极为接近格鲁克在他的歌剧《奥菲欧》里那些向我们展示出天堂的原野的各个场面的。
因为有了无线电广播,成百万对音乐还接触不多的人在他百年祭的今年将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充满着照例不加选择地加在大音乐家身上的颂扬话的成百篇的纪念文章将使人们抱有通常少有的期望。象贝多芬同时的人一样,虽然他们可以懂得格鲁克和海顿和莫扎特,但从贝多芬那里得到的不但是一种使他们困惑不解的意想不到的音乐,而且有时候简直是听不出是音乐的由管弦乐器发出来的杂乱音响。要解释这也不难。十八世纪的音乐都是舞蹈音乐。舞蹈是由动作起来令人愉快的步子组成的对称样式;舞蹈音乐是不跳舞也听起来令人愉快的由声音组成的对称的样式。因此这些乐式虽然起初不过是象棋盘那样简单,但被展开了,复杂化了,用和声丰富起来了,最后变得类似波斯地毯;而设计象波斯地毯那种乐式的作曲家也就不再期望人们跟着这种音乐跳舞了。要有神巫打旋子的本领才能跟着莫扎特的交响乐跳舞。有一回我还真请了两位训练有索的青年舞蹈家跟着莫扎特的一阕前奏曲跳了一次,结果差点没把他们累垮了。就是音乐上原来使用的有关舞蹈的名词也慢慢地不用了,人们不再使用包括萨拉班德舞,帕凡宫廷舞,加伏特舞和小步舞等等在内的组曲形式,而把自己的音乐创作表现为奏鸣曲和交响乐,里面所包含的各部分也干脆叫做乐章,每一章都用意大利文记上速度,如快板、柔板、谐谑曲板、急板等等。但在任何时候,从巴哈的序曲到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音乐总呈现出一种对称的音响样式给我们以一种舞蹈的乐趣来作为乐曲的形式和基础。
可是音乐的作用并不止于创造悦耳的乐式。它还能表达感情,你能去津津有味地欣赏一张波斯地毯或者听一曲巴哈的序曲,但乐趣只止于此;可是你听了《唐璜》前奏曲之后却不可能不发生一种复杂的心情,它使你心理有准备去面对将淹没那种精致但又是魔鬼式的欢乐的一场可怖的末日悲剧。听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最后一章时你会觉得那和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的最后乐章一样,都是狂欢的音乐:它用响亮的鼓声奏出如醉如狂的旋律,而从头到尾又交织着一开始就有的具有一种不寻常的悲伤之美的乐调,因之更加沁人心脾。莫扎特的这一乐章又自始至终是乐式设计的杰作。
但是贝多芬所做到了的一点,也是使得某些与他同时的伟人不得不把他当做一个疯人,有时清醒就出些洋相或者显示出格调不高的一点,在于他把音乐完全用作了表现心情的手段,并且完全不把设计乐式本身作为目的。不错,他一生非常保守地(顺便说一句,这也是激进共和主义者的特点)使用着旧的乐式;但是他加给它们以惊人的活力和激情,包括产生于思想高度的那种最高的激情,使得产生于感觉的激情显得仅仅是感官上的享受,于是他不仅打乱了旧乐式的对称,而且常常使人听不出在感情的风暴之下竟还有什么样式存在着了。他的《英雄交响乐》一开始使用了一个乐式(这是从莫扎特幼年时一个前奏曲里借来的),跟着又用了另外几个很漂亮的乐式;这些乐式被赋予了巨大的内在力量,所以到了乐章的中段,这些乐式就全被不客气地打散了;于是,从只追求乐式的音乐家看来,贝多芬是发了疯了,他抛出了同时使用音阶上所有单音的可怖的和弦。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觉得非如此不可,而且还要求你也觉得非如此不可呢。
以上就是贝多芬之谜的全部。他有能力设计最好的乐式;他能写出使你终身享受不尽的美丽的乐曲;他能挑出那些最干燥无味的旋律,把它们展开得那样引人,便你听上一百次也每回都能发现新东西:一句话,你可以拿所有用来形容以乐式见长的作曲家的话来形容他;但是他的病征,也就是不同于别人之处在于他那激动人的品质,他能使我们激动,并把他那奔放的感情笼罩着我们。当柏辽兹听到一位法国作曲家因为贝多芬的音乐使他听了很不舒服而说“我爱听了能使我入睡的音乐”时,他非常生气。贝多芬的音乐是使你清醒的音乐;而当你想独自一个静一会儿的时候,你就怕听他的音乐。
懂了这个,你就从十八世纪前进了一步,也从旧式的跳舞乐队前进了一步(爵士乐,附带说一句,就是贝多芬化了的老式跳舞乐队),不但能懂得贝多芬的音乐而且也能懂得贝多芬以后的最有深度的音乐了。
论老之将至 文/ 罗素(英国)
虽然有这样一个标题,这篇文章真正要谈的却是怎样才能不老。在我这个年纪,这实在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的第一个忠告是,要仔细选择你的祖先。尽管我的双亲皆属早逝,但是考虑到我的其他祖先,我的选择还是很不错的。是的,我的外祖父六十七岁时去世,正值盛年,可是另外三位祖父辈的亲人都活到八十岁以上。至于稍远些的亲戚,我只发现一位没能长寿的,他死于一种已罕见的病症:被杀头。我的一位曾祖母是吉本〔吉本(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着有《罗马帝国衰亡史》等著作。的朋友,她活到九十二岁高龄,一直到死,她始终是让子孙们全都感到敬畏的人。我的外祖母,一辈子生了十个孩子,活了九个,还有一个早年夭折,此外还有过多次流产。可是守寡之后,她马上就致力于妇女的高等教育事业。她是格顿学院〔格顿学院〕剑桥大学的第一所女子学院,建于1869年的创办人之一,力图使妇女进入医疗行业。她总好讲起她在意大利遇到过的一位面容悲哀的老年绅士,她询问他忧郁的缘故,他说他刚刚失去了两个孙子。“天哪!”她叫道:“我有七十二个孙儿孙女,如果我每失去一个就要悲伤不止,那我就没法活了!”“奇怪的母亲。”〔奇怪的母亲,原文为拉丁文〕他回答说。但是,作为她的七十二个孙儿孙女的一员,我却要说我更喜欢她的见地。上了八十岁,她开始感到有些难于入睡,她便经常在午夜时分至凌晨三时这段时间里阅读科普方面的书籍。我想她根本就没有工夫去留意她在衰老。我认为,这就是保持年轻的最佳方法。如果你的兴趣和活动既广泛又浓烈,而且你又能从中感到自己仍然精力旺盛,那么你就不必去考虑你已经活了多少年这种纯粹的统计学情况,更不必去考虑你那也许不很长久的未来。
至于健康,由于我这一生几乎从未患过病,也就没有什么有益的忠告。我吃喝皆随心所欲,醒不了的时候就睡觉。我做事情从不以它是否有益健康为根据,尽管实际上我喜欢做的事情通常是有益健康的。
从心理角度讲,老年需防止两种危险。一是过分沉湎于往事。人不能生活在回忆当中,不能生活在对美好的往昔的怀念或对去世的友人的哀念之中。一个人应当把心思放在未来,放到需要自己去做点什么的事情上,要做到这一点并非轻而易举,往事的影响总是在不断地增加。人们总好认为自己过去的情感要比现在强烈得多,头脑也比现在敏锐。假如真的如此,就该忘掉它;而如果可以忘掉它,那你自以为是的情况就可能并不是真的。
另一件应当避免的事是依恋年轻人,期望从他们的勃勃生气中获取力量。子女们长大成人之后,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如果你还像他们年幼时,那样关心他们,你就会成为他们的包袱,除非他们是异常迟钝的人。我不是说不应该关心子女,而是说这种关心应该是含蓄的,假如可能的话,还应是宽厚的,而不应该过分地感情用事。动物的幼子一旦自立,大动物就不再关心它们了。人类则因其幼年时期较长而难于做到这一点。
我认为,对于那些具有强烈的爱好、其活动又都恰当适宜、并且不受个人情感影响的人们,成功地度过老年绝非难事。只有在这个范围里,长寿才真正有益;只有在这个范围里,源于经验的智慧才能不受压制地得到运用。告诫已经成人的孩子别犯错误是没有用处的,因为一来他们不会相信你,二来错误原来就是教育所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但是,如果你是那种受个人情感支配的人,你就会感到,不把心思都放在子女和孙儿女身上,你就会觉得生活很空虚。假如事实确是如此,那么当你还能为他们提供物质上的帮助,譬如支援他们一笔钱或者为他们编织毛线外套的时候,你就必须明白,绝不要期望他们会因为你的陪伴而感到快活。
有些老人因害怕死亡而苦恼。年轻人害怕死亡是可以理解的。有些年轻人担心他们会在战斗中丧生。一想到会失去生活能够给予他们的种种美好事物,他们就感到痛苦。这种担心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对于一位经历了人世的悲欢、履行了个人职责的老人,害怕死亡就有些可怜且可耻了。克服这种恐惧的最好办法是——至少我是这样看的——逐渐扩大你的兴趣范围并使其不受个人情感的影响,直至包围自我的围墙一点一点地离开你,而你的生活则越来越融合于大家的生活之中。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应该像河水一样——开始是细小的,被限制在狭窄的两岸之间,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滑下瀑布。渐渐地,河道变宽了,河岸扩展了,河水流得更平衡了。最后,河水流入了海洋,不再有明显的间断和停顿,而后便毫无痛苦地摆脱了自身的存在。能够这样理解自己的一生的老人,将不会因害怕死亡而痛苦,因为他所珍爱的一切都将继续存在下去。而且,如果随着精力的衰退,疲倦之感日渐增加,长眠并非是不受欢迎的念头。我渴望死于尚能劳作之时,同时知道他人将继续我所未竟的事业,我大可因为已经尽了自己之所能而感到安慰。
远处的青山 文/ 高尔斯华绥(英国)
不仅仅是在这刚刚过去的三月里(但已恍如隔世),在一个充满着痛苦的日子——德国发动它最后一次总攻的与个星期天,我还登上过那座青山吗?正是那个阳光美好的天气,南坡上的野茴香浓郁扑鼻,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我俯身草上,暖着面颊,一边因为那新的恐怖而寻找安慰,这进攻发生在连续四年的战祸之后,益发显得酷烈出奇。
“但愿这一切快结束吧!”我自言自语道,“那时我就又能到这里来,到一切我熟悉的可爱的地方来,而不致这么神伤揪心,为致随着我的表针的每下滴答,就有一批生灵惨遭涂炭。啊,但我又能——难道这事鲁永远完结吗?”
现在总算有了完结,于是我又一次登上这座青山,头顶是沐浴着十月的阳光,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这时心头不再感到痉挛,身上也不再有毒氛侵袭。和平了,仍然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再不用过度紧张地去顷听那永无休止的隆隆炮声,或去观看那些倒毙的人们、张裂的伤品与死亡。和平了,真的和平了!战争继续了这么长久,我们不少人似乎已经忘记了一九一四年八月战争全面爆发之初的那种盛怒与惊愕之感。但是我却没有,而且永远不会。
在我们和一些人中——我以为实际在相当多的人中,只不过他们表达不出罢了——这场战争主要会给他们留下了这种感觉:“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我们一向所关心的那些,而是美丽,是自然,上彼此仁爱相待。但愿我们能找到那座远处的青山!”关于俄忒克里托斯的诗篇,关于圣弗西斯的高风,在当今的各个国家里,正如东风里草上的露珠那样,早日渺为可见。即或过去我们的想法不同,现在我们的幻想也破灭。不过和平终归已经到来,那些新近屠杀掉的人们的幽魂总不致再随着我们呼吸而充塞在我们胸膛。
和平之感在我们的思想上正一天天变得愈益真实和愈益与幸福相连。此刻我已能在这座青山之上为自己还能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而赞美造物主。我能在这温暖阳光的覆盖之下安然睡去,而不会睡后又是过去那各恹恹欲绝。我甚至能心情欢快地去做梦,不致醒后好梦打破,而且即使做了噩梦,睁开眼睛后也就一切消失。我整改把关仰望那蔚蓝的晴空而不会突然瞥见那里拖曳着一长串狰狞可怖的幻象,或者人对人所干出的种种伤天害理的惨景。我终于能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晴空,那么澄澈的蔚蓝,而不会时刻受着悲愁的拘牵;或者俯视那光艳的远海,而不致担心波面上再会浮起屠杀和血污。
天空中各种禽鸟的飞翔,海鸥、白嘴鸭以及那些往来徘徊于白蛋坑边的棕色小东西对我都是欣慰,它们是那样的自由自在,不爱拘束一只画眉正鸣转在黑莓丛中,那里叶间还晨露未干。轻如蝉翼的新月依然隐浮在天际;远处不时传来熟悉的声籁;而阳光正暖着我的脸颊。这一切都要是愉快。这里见不到凶猛可怕的苍鹰飞扑而下,把那快乐的小鸟攫去。这里不再有歉仄不安的良心把我从这逸乐之中唤走。到处都是无限欢欣,完美无瑕。这里张目四望,不管你看看眼前的蜗牛甲壳,雕镂刻画得那般精致,恍如童话里小精灵头上的细角,而且角端作薇薇色;还是俯瞰从此处至海上的一带平芜,它浮游于午后阳光的微笑之下,几乎活了起来,这里没有树篱,一片空旷,但有许多炯炯有神的树木,还有那银白的海鸥,翱翔在色如蘑菇的耕地或青葱翠绿的田野之间;不管你凝视的是这株小小的粉约雏菊而且慨叹它的生不逢时,还是注目那棕红灰褐的满谷林木,下面乳白的流云低低悬垂,暗影浮动——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是只有大自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而且那观赏大自然的人的心情也分外悠闲的时候,才能见到的。
在这座青山之上,我对战争与和平的区别也认识得比往常更加透彻。在我们的一般生活中,一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改变——我们并没有领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战争的外衣与装备笼罩着我们,报刊杂志上还充溢着敌意和仇恨;但是精神情绪上我们确已感到了巨大差别,那久病之后逐渐死去还是逐渐恢复的巨大差别。据说,此次战争爆发之初,曾有一位艺术家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家中和花园里面,不订报纸、不会宾客,耳不闻打伐之声,目不睹战争之形,每日惟以作画赏花自娱——只不知他这样继续了多久。难道他这样作法便是聪明,还是他所感到的痛苦比那些不知躲避的人更加厉害?难道一个连自己头顶上的苍穹也能躲得开吗?连自己同类的普遍灾难也能无动于衷吗?
整个世界逐渐恢复——生命这株伟大花朵的慢慢重放——在人的感觉与印象上的确是再美不过的事了。我把手掌狠狠地压在草叶上,然后把手拿开,再看看那草叶慢慢直了过来,脱去它的损伤。我们自己的情形也正是如此。战争的创伤已深深侵入我们身心,正如严霜侵入土地那样。在为了打人流血这桩事情而在战斗、护理、宣传、文字、工事,以及计数不清的各个方面而竭力努力的人们沼,很少人是出于对战争的真正的热忱才去做的。但是,说来奇怪,这四年来写得一篇最优美的诗歌亦即朱利安·克伦菲尔的《投入战争!》竟是纵情讴歌战争之作!但是如果我们能把自那第一声战斗号角之后一切男女对战争所发出的深切诅咒全都聚集起来,那些哀歌之多恐怕连笼罩地面的高空也盛装不下。
然而那美与仁爱所在的“青山”离开我们还很遥远。什么时候它会更近些?人们甚至在我所偃卧的这座青山也打过仗。根据在这里白垩与草地上的工事的痕迹,这里厦曾住宿过士兵。白昼与夜晚的美好、云雀的欢歌、花香与芳草、健美的欢畅、空气的澄鲜、星辰的庄严,阳光的和熙,还有那清歌与曼舞、淳朴的友情,这一切都是人们渴求不餍的。但是我们却偏偏要去追逐那浊流一般的命运。所以战争能永远停止吗?……
这是四年零四个月以来我再也没有领略过的快乐、听任思想自由飞翔,那安祥如海面上轻轻袭来的和风,那幸福如这座青册上的晴光。
自然 文/ 歌德(德国)
大自然呀!我们大家都活在你的怀抱里,我们无力步出你的范围,也无法超越你的深度。你自动地接纳我们,我们随着你的旋转的舞步前进,直至我们疲倦而从你的手臂中滑落为止。虽然我们也在不断的影响你,但是我们却没有力量超越你。我们可以由你的无数的儿女看出你母体的形象。你对幻想颇为喜爱,对那些自我破坏或者破坏别人的理想的人,你会严厉的暴君似的惩罚他;对那些忠实的追随你的人,你会把他紧抱在心怀。你的孩子多至不可胜数,虽然你对任何孩子都不会小气,但无疑地,你喜欢的是那些让你付出最多或为你牺牲最多的孩子们。你经常保护那些高贵的人们,你的戏剧经常在换新,因为你不停的在产生新的观众。生命是你最奇妙的创造物,而死亡则是你借以产生新生命的方法。你把人类包围在黑暗之中,以激励他永恒地向光明迈进。你使人类依赖着大地同时也经常在鼓励他奋进。你是慷慨的,我们赞美你,赞美你所有的创造!同时,你也是智慧与宁静的化身……你过去曾引领我向更深的领域前进,将来你也会继续引导我。我毫无保留地把我自己放在你手中,随你怎样处置我。我深信你不会怨恨你自己的创造物,所有的人都躺在你的门前,你是唯一的受罪者,也是唯一值得信任者。
热爱生命 文/ 蒙田(法国)113
我赋予某些词语特殊的含义,拿“度日”来说吧,天色不佳,令人不快的时候,我将“度日”看作是“消磨光阴”,而风和日丽的时候,我却不愿意去“消磨”,这时我是在慢慢赏玩、领略美好的时光。坏日子,要飞快地去“度”,好日子,要停下来细细品尝。“度日”“消磨光阴”这些常用语令人想起那些“哲人”习气。他们以为生命的利用不外乎将它打发、消磨,并且尽量回避它,无视它的存在,仿佛这是一件苦事、一件贱物似的。至于我,我认为生命不是这个样的,我觉得它值得称颂,富于乐趣,即便我自己到了垂暮之年也还是如此。我们的生命受到自然的厚赐,它是优越无比的。如果我们觉得不堪生之重压而白白虚度此生,那也只能怪我们自己。“糊涂人的一生枯燥无味,躁动不安,却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来世。” 不过,我对随时告别人生,毫不惋惜。这倒不是因为生之艰辛与苦恼所致,而是由于生之本质在于死。因此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享受生活要讲究方法。我自认为比别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为生活乐趣的大小是随着我们对生活的关心程度而定的。尤其在此刻,我眼看生命的时光不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分量。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光阴。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充实。
要生活少写意 文/ 蒙田(法国)
要生活得写意跳舞的时候我便跳舞,睡觉的时候我就睡觉。即便我一人在幽美的花园中散步,倘若我的思绪一时转到与散步无关的事物上去,我也会很快将思绪收回,令其想想花园,寻味独处的愉悦,思量一下我自己。天性促使我们为保证自身需要而进行活动,这种活动也就给我们带来愉快。慈母般的天性是顾及这一点的。它推动我们去满足理性与欲望的需要。打破它的规矩就违背情理了。
我知道恺撒与亚力山大〔亚历山大(前336—前323)〕马其顿国王。就在活动最繁忙的时候,仍然充分享受自然的、也就是必需的、正当的生活乐趣。我想指出,这不是要使精神松懈、而是使之增强,因为要让激烈的活动、艰苦的思索服从于日常生活习惯,那是需要有极大的勇气的。他们认为,享受生活乐趣是自己正常的活动,而战事才是非常的活动。他们持这种看法是明智的。我们倒是些大傻瓜。我们说:“他一辈子一事无成。”或者说:“我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做……”怎么!您不是生活过来了吗?这不仅是最基本的活动,而且也是我们的诸活动中最有光彩的。“如果我能够处理重大的事情,我本可以表现出我的才能。”您懂得考虑自己的生活,懂得去安排它吧?那您就做了最重要的事情了。天性的表露与发挥作用,无需异常的境遇。它在各个方面乃至在暗中也都表现出来,无异于在不设幕的舞台上一样。我们的责任是调整我们的生活习惯,而不是去编书;是使我们的举止井然有致,而不是去打仗,去扩张领地。我们最豪迈、最光荣的事业乃是生活得写意,一切其他事情,执政、致富、建造产业,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从属品。
出行
我嘛,常常旅游消遣,安排得倒不赖。如果右边景色不佳,我便取道左边。如果不宜于骑马,我便停下不走。这样一来,我实际所见的,无一不如我家一样有趣,一样赏心悦目。……我漏掉了什么东西来不及看吗?那么我就折回去。反正是我自己安排的路程。我没有预定的路线,笔直的路线或弯来弯去的路线都没有。人家曾向我提及的东西,我所到之处,是不是都接触到了呢?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别人的看法与我自己的看法并不相符,而且我常常觉得,他们的看法是错的。我并不为自己花了力气而可惜:我到底弄清了人家的说法并不真实。
我性情随和,兴趣广泛,和世人没有两样。别的民族的不同生活方式,正因其多彩多姿而深深打动我。每一习俗都自有其道理。无论用的是锡盘子、木盘子或陶土盘子;食物无论是煮或烤;不管下的是牛油、胡桃油;不论冷盘或热食,我都视之如一。正因为这样,临老了,我便抱怨起我这种豪放的吸收力来。我需要佳肴、美食以改变我不辨精粗的胃口,有时也为了免得增加肠胃负担。我在国外的时候,人家出于对我表示礼貌,问我要不要吃法国菜,我是不领情的,我总是到外国人最多的餐桌就座。
我们有些同胞抱着这种荒谬的情绪:一看到不同的事物形式便大惊小怪,我真为他们感到赧颜①〔赧(nǎn)颜〕因羞惭而脸红。。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家乡之后,就如鱼失水似的;无论到什么地方,他们都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对外人的生活方式表示厌恶的态度。他们在匈牙利遇见一名法国人,大家便来庆贺一番,聚在一起,亲亲热热,大肆指斥他们所见到的野蛮习俗。既然不是法兰西的习俗,怎么能不野蛮?能发现这样的野蛮习俗加以谴责的人还是最聪明的哩。大部分人的偶然出行不过是去而复返而已。他们把自己封闭起来,谨小慎微,沉默寡言,不与人交往,深怕自己感染了异国的空气。
我这样谈他们的时候,我又想起有时见到的某些青年廷臣的情形,那也有相似之处。他们也只和自己那伙人交往,把我们视作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屑一顾,或以怜悯的眼光看待。你要是不让他们谈朝廷的明争暗斗吧,他们就会茫然若失,不知谈什么好。他们会在我们面前表现得相当幼稚,正如我们在他们面前显得十分笨拙一样。“一个有良好教养的人应该是一个多见世面的人。”这话说得再好不过了。
与此相反,我出门旅行是因为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感到腻烦。我到了西西里就不去会加斯尼科人(在家里的加斯尼科人已经够多了)。我要会的是希腊人,波斯人。我和他们打交道,考察他们。我融合到他们当中,在他们身上花力气。而且似乎我所见的习俗,大体上都是可以和我们自己的习俗媲美的。当然,我的探奇还不深入,因为我离自己的家门不算太远。
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 文/ 卢梭(法国)
为了到花园里看日出,我比太阳起得更早;如果这是一个晴天,我最殷切的期望是不要有信件或来访扰乱这一天的清宁。我用上午的时间做各种杂事。每件事都是我乐意完成的,因为这都不是非立即处理不可的急事,然后我匆忙用膳,为的是躲避那些不受欢迎的来访者,并且使自己有一个充裕的下午。即使最炎热的日子,在中午一点钟前我就顶着烈日带着小狗芳夏特出发了。由于担心不速之客会使我不能脱身,我加紧了步伐。可是,一旦绕过一个拐角,我觉得自己得救了,就激动而愉快地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说:“今天下午我是自己的主宰了!”接着,我迈着平静的步伐,到树林中去寻觅一个荒野的角落,一个人迹不至因而没有任何奴役和统治印记的荒野的角落,一个我相信在我之前从未有人到过的幽静的角落,那儿不会有令人厌恶的第三者跑来横隔在大自然和我之间。那儿,大自然在我眼前展开一幅永远清新的华丽的图景。金色的燃料木、紫红的欧石南非常繁茂,给我深刻的印象,使我欣悦;我头上树木的宏伟、我四周灌木的纤丽、我脚下花草的惊人的纷繁使我眼花缭乱,不知道应该观赏还是赞叹:这么多美好的东西竞相吸引我的注意力,使我在它们面前留步,从而助长我懒惰和爱空想的习惯,使我常常想:“不,全身辉煌的所罗门也无法同它们当中任何一个相比。”
我的想象不会让如比美好的土地长久渺无人烟。我按自己的意愿在那儿立即安排了居民,我把舆论、偏见和所有虚假的感情远远驱走,使那些配享受如此佳境的人迁进这大自然的乐园。我将把他们组成一个亲切的社会,而我相信自己并非其中不相称的成员。我按照自己的喜好建造一个黄金的世纪,并用那些我经历过的给我留下甜美记忆的情景和我的心灵还在憧憬的情境充实这美好的生活,我多么神往人类真正的快乐,如此甜美、如此纯洁,但如今已经远离人类的快乐。甚至每当念及此,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啊!这个时刻,如要有关巴黎、我的世纪、我这个作家的卑微的虚荣心的念头来扰乱我的遐想,我就怀着无比的轻蔑立即将它们赶走,使我能够专心陶醉于这些充溢我心灵的美妙的感情!(然而,在遐想中,我承认,我幻想的虚无有时会突然使我的心灵感到痛苦。甚至即使我所有的梦想变成现实,我也不会感到满足。我还会有新的梦想、新的期望、新的憧憬。我觉得我身上有一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填满的无法解释的空虚,有一种无法阐明,但我感到需要的对某种其他快乐的向往。然而,先生,甚至这种向往也是一种快乐,因为我从而充满一种强烈的感情和一种迷人的感伤———而这都是我不愿意舍弃的东西。)
我立即将我的思想从低处升高,转向自然界所有的生命,转向事物普遍的体系,转向主宰一切的不可思议的上帝。此刻我的心灵迷失在大千世界里,我停止思维,我停止冥想,我停止哲学的推理;我怀着快感,感到肩负着宇宙的重压。我陶醉于这些伟大观念的混杂,我喜欢任由我的想象在空间驰骋;我禁锢在生命的疆界内的心灵感到这儿过分狭窄,我在天地间感到窒息,我希望投身到一个无限的世界中去。我相信,如果我能够洞悉大自然所有的奥秘,我也许不会体会这种令人惊异的心醉神迷,而处在一种没有那么甜美的状态里;我的心灵所沉湎的这种出神入化的佳境使我在亢奋激动中有时高声呼唤:“啊,伟大的上帝呀!啊,伟大的上帝呀!”但除此之外,我不能讲出也不能思考任何别的东西。
悼念乔治·桑 文/ 雨果(法国)
我为一位死者哭泣,我向这位不朽者致敬。
昔日我曾爱慕过她,钦佩过她,崇敬过她,而今,在死神带来的庄严肃穆之中,我出神地凝视着她。
我祝贺她,因为她所做的是伟大的;我感激她,因为她所做的是美好的。我记得,曾经有一天,我给她写过这样的话:
“感谢您,您的灵魂是如此伟大。”
难道说我们真的失去她了吗?
不。
那些高大的身影虽然与世长辞,然而他们并未真正消失。远非如此,人们甚至可以说他们已经自我完成。他们在某种形式下消失了,但是在另一种形式中犹然可见。这真是崇高的变容。
人类的躯体乃是一种遮掩。它能将神化的真正面貌——思想一一遮掩起来。乔治·桑就是一种思想,她从肉体中超脱出辨,自由自在,虽死犹生,永垂不朽。啊,自由的女神!
乔冶·桑在我们这个时代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其他的伟人都是男子,惟独她是伟大的女性。
在本世纪,法国革命的结束与人类革命的开始都是顺乎天理的,男女平等作为人与人之间平等的一部分。一个伟大的女性是必不可少的。妇女应该显示出,她们不仅保持天使般的禀性,而且还具有我们男子的才华。她们不仅应有强韧的力量,也要不失其温柔的禀性。乔治·桑就是这类女性的典范。
当法兰西遭到人们的凌辱时,完全需要有人挺身而出,为它争光载誉。乔治·桑永远是本世纪的光荣,永远是我们法兰西的骄傲。这位荣誉等身的女性是完美无缺的。她像巴贝斯一样有着一颗伟大的心;她像巴尔扎克一样有着伟大的精神;她像拉马丁一样有着伟大的灵魂。在她身上不乏诗才。在加里波第曾创造过奇迹的时代里,乔冶·桑留下了无数杰作佳品。
列举她的杰作显然是毫无必要的,重复大众的记忆又有何益?它的那些杰作的伟力概括起来就是“善良”二字。乔冶·桑确实是善良的,当然她也招来某些人的仇视。崇敬总是有它的对立面的,这就是仇恨。有人狂热崇拜,也有人恶意辱骂。仇恨与辱骂正好表现人们的反对,或者不妨说它说明了人们的赞同——反对者的叫骂往往会被后人视为一种赞美之辞。谁戴桂冠谁就招打,这是一条规律,咒骂的低劣正衬出欢呼的高尚。
像乔治·桑这样的人物,可谓公开的行善者,他们离别了我们,而几乎是在离逝的同时,人们在他们留下的似乎空荡荡的位子上发现新的进步已经出现。
每当人间的伟人逝世之时,我们都听到强大的振翅搏击的响声。一种事物消失了,另一种事物降临了。
大地与苍穹都有阴晴圆缺。但是,这人间与那天上一样,消失之后就是再现。一个像火炬那样的男人或女子,在这种形式下熄灭了,在思想的形式下又复燃了。于是人们发现,曾经被认为是熄灭了的,其实是永远不会熄灭。这火炬燃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光彩夺目,从此它组成文明的一部分,从而屹立在人类无限的光明之列,并将增添文明的光芒。健康的革命之风吹动着这支火炬,并使它成为燎原之势,越烧越旺,那神秘的吹拂熄灭了虚假的光亮,却增添了真正的光明。
劳动者离去了,但他的劳动成果留了下来。
埃德加·基内逝世了,但是他的高深的哲学却越出了他的坟墓,居高临下劝告着人们。米谢莱去世了,可在他的身后,记载着未来的史册却在高高耸起。乔治·桑虽然与我们永别了,但她留给我们以女权,充分显示出妇女有着不可抹煞的天才。正由于这样,革命才得以完全。让我们为死者哭泣吧,但是我们在看到他们的业绩。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伟业,得益于颇可引以为豪的先驱者的英灵精神,必定会随之而来。一切真理、一切正义正在向我们走来。这就是我们听到的振翅搏击的响声。
让我们接受这些卓绝的死者在离别我们时所遗赠的一切!
让我们去迎接未来!让我们在静静的沉思中,向那些伟大的离别者为我们预言将要到来的伟大女性致敬!
冬天之美 文/ 乔治·桑(法国)
我从来热爱乡村的冬天。我无法理解富翁们的情趣,他们在一年当中最不适于举行舞会、讲究穿着和奢侈挥霍的季节,将巴黎当作狂欢的场所。大自然在冬天邀请我们到火炉边去享受天伦之乐,而且正是在乡村才能领略这个季节罕见的明朗的阳光。在我国的大都市里,臭气熏天和冻结的烂泥几乎永无干燥之日,看见就令人恶心。在乡下,一片阳光或者刮几小时风就使空气变得清新,使地面干爽。可怜的城市工人对此十分了解,他们滞留在这个垃圾场里,实在是由于无可奈何。我们的富翁们所过的人为的、悖谬的生活,违背大自然的安排,结果毫无生气。英国人比较明智,他们到乡下别墅里去过冬。
在巴黎,人们想象大自然有六个月毫无生机,可是小麦从秋天就开始发芽,而冬天惨淡的阳光——大家惯于这样描写它——是一年之中最灿烂、最辉煌的。当太阳拨开云雾,当它在严冬傍晚披上闪烁发光的紫红色长袍坠落时,人们几乎无法忍受它那令人眩目的光芒。即使在我们严寒却偏偏不恰当地称为温带的国家里,自然界万物永远不会除掉盛装和失去盎然的生机,广阔的麦田铺上了鲜艳的地毯,而天际低矮的太阳在上面投下了绿宝石的光辉。地面披上了美丽的苔藓。华丽的常春藤涂上了大理石般的鲜红和金色的斑纹。报春花、紫罗兰和孟加拉玫瑰躲在雪层下面微笑。由于地势的起伏,由于偶然的机缘,还有其他几种花儿躲过严寒幸存下来,而随时使你感到意想不到的欢愉。虽然百灵鸟不见踪影,但有多少喧闹而美丽的鸟儿路过这儿,在河边栖息和休憩!当地面的白雪像璀璨的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或者当挂在树梢的冰凌组成神奇的连拱和无法描绘的水晶的花彩时,有什么东西比白雪更加美丽呢?在乡村的漫漫长夜里,大家亲切地聚集一堂,甚至时间似乎也听从我们使唤。由于人们能够沉静下来思索,精神生活变得异常丰富。这样的夜晚,同家人围炉而坐,难道不是极大的乐事吗?
乡村 文/ 屠格涅夫(俄)262
六月的最后一天,漫漫一千俄里之内,都是俄罗斯大地———我的故乡。
茫茫长空匀净地碧悠悠;只有一片白云———仿佛是在轻轻飘浮,又似乎是在袅袅融散。微风敛迹,天气暖洋洋的……空气就像刚刚挤出、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牛奶一样新鲜!
云雀在悠扬地歌唱;燕子在静悄悄地飞来掠去;马儿在喷着响鼻,不停地嚼着草;狗儿一声不吠地站在那里,温顺地轻摇着尾巴。
空气中弥漫着烟火味和青草味———其中还夹杂着一丝焦油味,一丝皮革味。大麻地里的大麻枝繁叶茂,散发出一阵阵香烘烘的气味。
一条坡度平缓的深深峡谷两边的坡上长着几排爆竹柳,一棵棵树冠似盖,枝叶婆娑,下面的树干却都已龟裂了。一条小溪从谷底潺潺流过,波光粼粼,似乎可见水底的小石子在微微颤动。远处,天地合一的地方,一条大河就像连接天地的一道蓝莹莹的花边。
沿着峡谷———一面坡上是一个个整洁的小粮仓和一间间双门紧闭的小库房;另一面则是五六家木板铺顶的松木农舍。每一家的屋顶上都高高竖着一根挂着椋鸟笼的竿子;每一家的小门廊上都钉着一匹鬃毛直竖的小铁马。凹凸不平的窗玻璃闪射出霓虹的七彩。护窗板上信手涂画着一个个插满鲜花的带把高水罐。每一间农舍前都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条完好无损的小长凳;一只只猫像线团那样蜷缩在墙根附近的土台上,警觉地竖起透明的耳朵在细听;高高的门槛里面,每一个穿堂都暗幽幽、凉丝丝的。
我铺开一件披衣,躺在峡谷边沿;四周到处是整堆整堆刚刚割下的干草,清香扑鼻,让人心醉神迷。聪明的主人们把干草摊开在自己屋前:让它在太阳地里再晒干一点,然后收进草棚里!睡在这干草堆上,那真是美滋滋的!
孩子们那头发卷曲的小脑袋从每一个干草堆里纷纷钻出来;羽毛蓬松的母鸡在干草里翻寻小昆虫;一只白嘴唇的小狗崽在乱蓬蓬的草堆里翻来滚去地自在嬉耍。
几个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小伙子,穿着干干净净、下摆上低低束着腰带的衬衣,蹬着笨重的镶边皮靴,胸脯靠在一辆卸了马的大车上,在伶牙俐齿地相互取笑。
一个脸庞圆圆的少妇,从窗口探出头来张望,她笑盈盈的,不知是小伙子们的说笑让她忍俊不禁,还是乱草堆里孩子们的嬉闹使她笑逐颜开。
另一个少妇正用一双健壮有力的手,从井里提上来一个湿淋淋的大水桶……水桶在绳子上轻轻颤动、微微摇晃,溢下一长串火红色的闪亮水珠。
一个年老的主妇站在我面前,她身穿一件崭新的家织方格呢裙子,脚蹬一双崭新的厚靴子。
空心大珠子串成的一条项链,在她那黑黝黝、瘦筋筋的脖子上绕了三圈;斑斑白发上系着一条带红点的黄头巾;头巾一直耷拉到她那双黯淡失神的眼睛上。
然而,老人的眼睛却和蔼殷勤地微笑着,皱纹密布的脸上也堆满了笑容。嗨,这老人也许有七十岁了吧……不过,就是现在也依然看得出来:她当年是一个美人儿!
她把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右手五指大大张开,托着一罐直接从地窖里取出来的、未脱脂的冷牛奶,罐壁上凝着一层珍珠似的小小水珠。老人家把左手掌心里那一大块余温犹存的面包递给我,说:“吃吧,随便吃点儿呀,过路的客人!”
一只公鸡突然咯咯地大叫起来,还起劲地不停扑扇着翅膀;作为回应,一头关在栏里的小牛犊慢慢悠悠地拖长调子“哞”了一声。
“啊,这燕麦长得多好呀!”我那马车夫的声音传了过来。
哦,自由自在的俄罗斯乡村生活,是多么富庶、安宁、丰饶啊!哦,它是多么的宁静和美满!
我不禁想到:皇城圣索菲亚大教堂圆顶上的十字架,还有我们城里人费尽心血所追求的一切,在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海燕 文/ 高尔基(前苏联)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他们吓坏了。
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直压下来,而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高空,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层层巨浪,恶狠狠地把他们甩到悬崖上,把这些大快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末。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他又在号叫……它笑那些乌云,他因为欢乐而号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他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狂风吼叫……雷声轰鸣……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再大海里蜿蜓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拉!
这是勇敢的海燕,再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世间最美的坟墓——记1928年的一次俄国旅行 文/ 茨威格(美国)
我在俄国所见到的景物再没有比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这快将被后代永远怀着敬畏之情朝拜的尊严圣地,远离尘嚣,孤零零地躺在林荫里。顺着一条羊肠小路信步走去,穿过林间空地和灌木丛,便到了墓冢前;这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荫庇。他的外孙女跟我讲,这些高大挺拔、在初秋的风中微微摇动的树木是托尔斯泰亲手栽种的。小的时候,他的哥哥尼古莱和他听保姆或村妇讲过一个古老传说,提到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的所在。于是他们俩就在自己庄园的某块地上栽了几株树苗,这个儿童游戏不久也就忘了。托尔斯泰晚年才想起这桩儿时往事和关于幸福的奇妙许诺,饱经忧患的老人突然中获到了一个新的、更美好的启示。他当即表示愿意将来埋骨于那些亲手栽种的树木之下。
后来就这样办了,完全按照托尔斯泰的愿望;他的墓成了世间最美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坟墓。它只是树林中的一个小小长方形土丘,上面开满鲜花,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这个比谁都感到受自己的声名所累的伟人,就像偶尔被发现的流浪汉、不为人知的士兵那样不留名姓地被人埋葬了。谁都可以踏进他最后的安息地,围在四周的稀疏的木栅栏是不关闭的——保护列夫·托尔斯泰得以安息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唯有人们的敬意;而通常,人们却总是怀着好奇,去破坏伟人墓地的宁静。这里,逼人的朴素禁锢住任何一种观赏的闲情,并且不容许你大声说话。风儿在俯临这座无名者之墓的树木之间飒飒响着,和暖的阳光在坟头嬉戏;冬天,白雪温柔地覆盖这片幽暗的土地。无论你在夏天还是冬天经过这儿,你都想象不到,这个小小的、隆起的长方形包容着当代最伟大的人物当中的一个。然而,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办的大理石和奢华装饰更扣人心弦: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成百上千到他的安息地来的人中间没有一个有勇气,哪怕仅仅从这幽暗的土丘上摘下一朵花留作纪念。人们重新感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最后留下的、纪念碑式的朴素更打动人心的了。老残军人退休院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仑的墓穴,魏玛公候之墓中歌德的灵寝,西敏司寺里莎士比亚的石棺,看上去都不像树林中的这个只有风儿低吟,甚至全无人语声,庄严肃穆,感人至深的无名墓冢那样能剧烈震撼每一个人内心深藏着的感情。
美 文/ 泰戈尔(印度)
序:伟人一生经受的巨大痛苦,在我们眼里也是美好的,高尚的。
夕阳坠入地平线,西天燃烧着鲜红的霞光,一片宁静轻轻落在梵学书院娑罗的树梢上,晚风的吹拂也便驰缓起来。一种博大的美悄然充溢我的心头。
……
认识到真实的美,美的崇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摈弃许多东西,把厌烦的许多东西推得远远的,对许多矛盾视而不见,在合乎心意的狭小范围内,把美当作时髦的奢侈品。我们妄图让世界艺术女神沦为女婢,羞辱她,失去了她,同时也丧失了我们的福祚。
撇开人的好恶去观察,世界本性并不复杂,很容易窥见其中的美和神灵。将察看局部发现的矛盾和形变,掺入整体之中,就不难看到一种恢宏的和谐。
然而,我们不能象对待自然那样对待人。周围的每一个人离我们太近,我们以特别挑剔的目光夸大地看待他的小疵。他短时的微不足道的缺点,在我们的感情中往往变成非常严重的过错。贪欲、愤怒、恐惧、忧愁妨碍我们全面地看人,而让我们在他人的小毛病中摇摆不定。所以我们很容易在寥廓的暮空发现美,而在俗人的世界却不容易发现。
今日黄昏,不费一点力气,我们见到了宇宙的美妙形象。宇宙的拥有者亲手把完整的美捧到我们的眼前。如果我们仔细剖析,进入它的内部,扑面而来的是数不清的奇迹。此刻,无垠的暮空的繁星间飞驰着火焰的风暴,若容我们目睹其一部分,必定目瞪口呆。用显镜观察我们前面那株姿态优美的斜倚星空的大树,我们能看清许多脉络,许多虬曲,树皮的层层褶皱,枝桠的某些部位干枯,腐烂,成了虫豸的巢穴。站在暮空俯瞰人世,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有不完美和不正常之处。然而,不抛弃一切,广收博纳,卑微的,受挫的,变态的,全部拥抱着,世界坦荡地展示自己的美。整体即美,美不是荆棘包围的窄圈了的东西,造物主能在静寂的夜空毫不费力地向世人昭示。
强大的自然力的游戏惊心动魄,可我们在暮空却看到它是那样宁静,那样绚丽。同样,伟人一生经受的巨大痛苦,在我们眼里也是美好的,高尚的。我们在完满的真实中看到的痛苦,其实不是痛苦,而是欢乐。
当我们完美地认识真理时,我们才真正地懂得美。完美地认识了真理,人的目光才纯净,心灵才圣洁,才能不受阻挠地看见世界各地蕴藏的欢乐。
孟加拉风光 文/ 泰戈尔(印度)
在我的窗前,河的彼岸,有一群吉卜赛人在那里安家,支起了上面盖着竹席和布片的竹架子。这样的结构只有三所,矮得在里面站不起来。他们生活在空旷中,只在夜里才爬进这隐蔽所去,拥挤着睡在一起。
吉卜赛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哪里都没有家,没有收租的房东;带着孩子和猪和一两只狗,到处流浪;警察们总以提防的目光跟着他们。
我常常注意看靠近我们的这一家人在做些什么。他们生得很黑,但是很好看,身躯健美,像西北农民一样。他们的妇女很丰硕;那自如随便的动作和自然独立的气派,在我看来很像黧黑的英国妇女。
那个男人刚把饭锅放在炉火上,现在正在劈竹编筐。那个女人先把一面镜子举到面前,然后用湿手巾再三地仔细地擦着脸;又把她上衣的褶子整理妥帖,干干净净地,走到男人身边坐下,不时地帮他干活。
他们真是土地的儿女,出生在土地上的某一个地方,在任何地方的路边长大,在随便什么地方死去。日夜在辽阔的天空之下,开朗的空气之中,在光光的土地上,他们过着一种独特的生活;他们劳动,恋爱,生儿育女和处理家务——每一件事都在土地上进行。
他们一刻也不闲着,总在做些什么。一个女人,她自己的事做完了,就扑通地坐在另一个女人的身后,解开她的发髻,替她梳理;也许同时就谈论着这三个竹逢人家的家事,从远处我不能确定,但是我大胆地这样猜想着。
今天早晨,一个很大的骚乱侵进了这块吉卜赛人宁静的住地里。差不多八点半或是九点钟的时候,他们正在竹席顶上摊开那当作床铺用的破烂被窝和各种各样的毯子,为的晒晒太阳见见风。母猪领着猪仔一堆堆地躺在湿地里,望去就像一堆泥土。它们被这家的两只狗赶了起来,咬它们,让它们出去寻找早餐。经过一个冷夜之后,正在享受阳光的这群猪,被惊吵起来就哇哇地叫出它们的厌烦。
我正在写着信,又不时心不在焉地往外看,这场吵闹就在此时开始。
我站起走到窗前,发现一大群人围住这吉卜赛人的住处。一个很神气的人物,在挥舞着棍子,信口骂出最难听的听语。吉卜赛的头人,惊惶失措地正在竭力解释些什么。我推测是当地出了些可疑的事件,使得警官到此查问。
那一个女人直到那时仍在坐着,忙着刮那劈开的竹条,那种镇静的样子,就像是周围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任何吵闹发生似的。然而,突然跳着站起,向警官冲去,在他面前使劲地挥舞着手臂,用尖粗的声音责骂他。刹那间,警官的三分之一的激动消失了,他想提出一两句温和的抗议也没有机会,因此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等他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后,他回过头来喊:“我只要说,你们全得从这儿搬走!”
我以为我对面的邻居会即刻卷起席篷,带着包袱、猪和孩子一齐走掉。但是至今还没有一点动静,他们还在若无其事地劈竹子,做饭或者梳妆。
浪之歌 文/ 纪伯伦(黎巴嫩)
我和海岸原是一对情侣;激情使我们亲密,大气又使我们分离。当天空露出蔚蓝色的晨曦,我就来到这里,把自己银白色的浪花和他那金黄色的砂粒搅在一起,我用自己的水分驱散他心头的暑气。
黎明时分,我在恋人耳畔悄悄地许下了誓愿,于是我们紧紧拥抱。傍晚,我唱着祝祷爱情的诗篇,他于是吻我的嘴唇。
我很任性,心情总是不能平静;可是我的恋人却永远容忍,而且又是那样坚定。
涨潮的时候,我拥抱着他;潮退了,我就扑倒在他的脚下。
每当海洋的女儿从龙宫来到海面,坐在山崖上欣赏那点点繁星的时候,我围绕着她们跳过多少次舞。我听过多少恋人爱情的倾诉,我陪他们一起,思念美人,伴随他们同声叹息。我对山崖讲了多少话语,可它们原都是哑巴,我对它们微笑,献媚,它们却置之不理。我从深渊里救出无数生命,使他们得以复生。我从海底盗出无数珍宝,将它们献给了美神。
寂静的夜晚,当睡神拥抱了大地万物,唯独我难以入眠——我有时唱歌,有时叹息。多么伤心!失眠折磨着我,可是的在恋爱啊!而爱情的脾气是不喜欢睡眠的。
这就是我的生活,只要的一息尚存,我就是这样消磨岁月。
贪心的紫罗兰 文/ 纪伯伦(黎巴嫩)
在一座孤零零的花园里,有一株紫罗兰,花瓣艳丽,芳香四溢,幸福愉快地生活在同伴之中,得意洋洋地在群芳之间左右摆动。
一天早晨,紫罗兰戴着露珠桂冠,抬头朝四周一望,看到一朵玫瑰花,躯干苗条,翘首天空,恰似一柄火炬,插在宝石灯上。
紫罗兰咧开她那蓝色的嘴唇,叹息道:“唉,在群芳当中,我最不走运;在百卉之中,我地位最低!大自然造就了我如此低矮渺小,我只配伏在地上生存,不能像玫瑰那样,枝插蓝天,面朝太阳。”
玫瑰花听到邻居紫罗兰的哀叹,笑着摇了摇头,说:“在百花群里,你最糊涂。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大自然赋予你其他花草都不具备的芳香、文雅、美貌。赶快打消你这些奇怪的念头和有害的愿望吧!满足天赐予你的福气吧!你要知道:虚怀若谷的人,地位无比高尚;贪得无厌者,永远贫困饥荒。”
紫罗兰回答:“玫瑰花,你之所以来抚慰我,因为你已得到了我欲得到的一切;你之所以用格言来掩盖我的低下地位,因为你伟大高尚。在倒霉者的心中,幸运儿的劝诫是何等苦涩;在弱者面前慷慨演说的强者,何其冷若冰霜!”
大自然听了玫瑰与紫罗兰的对话,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提高嗓门说:"紫罗兰,我的女儿,你怎么啦?我了解你,你朴实无华,小巧玲珑,温文尔雅。究竟是贪欲缠住了你的身,还是虚荣占据了你的心?”
紫罗兰乞怜道:“力大恩深的母亲,我谨向您倾诉我心中的恳求和希望,万望您答应我的要求,让我变成一株玫瑰花,哪怕只有一天。”
大自然说:“你不知道你的要求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华美外观的背后所隐藏的巨大灾难。倘若你的身躯变高,外貌改观,成为一株玫瑰花,恐怕到时候连后悔都来不及了。”
紫罗兰说:“改变我的外貌吧!让我变成一株身躯高大、昂首蓝天的玫瑰花……到那时候,无论如何,我的欲望总算实现啦。”
大自然说:“叛逆的傻瓜,我答应你的恳求!倘使遇上灾祸,你只能抱怨自己太傻。”
大自然伸出她那无形的神手,轻轻触摸紫罗兰的根部,顿时出现了一株高出群芳之首、色彩斑斓夺目的玫瑰花。
那天傍晚,天色突变,乌云急聚,暴风骤起,撕破世界沉寂,电闪雷鸣相继而来,风雨一齐向花园发动攻击。刹那间,只见万木枝条摧折,百卉躯干弯曲,枝长秆高的花草被连根拔掉,幸免者只有伏在地面上、隐身石头间的矮小花木荆棘。
与此同时,那座孤零的花园遭受了其他花园所未经历过的浩劫和冲击。
风暴未停,乌云未消,已见园中花落满地。风暴过后,只有隐蔽在墙根下的紫罗兰安然无恙。
一位紫罗兰少女抬起头来,望着园中花木败落的惨状,得意地微笑了。她当即呼唤同伴:“姐妹们,快来看看吧!看看风暴是怎样对待那些傲气的高大花木的!”
另一位紫罗兰姑娘说:“我们低下,匍伏在地面上,但经过暴风骤雨,我们安然无恙。”
第三位紫罗兰姑娘说:“我们虽然躯体微小,但暴风雨没把我们压倒。”
就在这时,紫罗兰王后出来一看,发现昨天还是紫罗兰的那株玫瑰就在自己身边,只见它已被风暴连根拔掉,叶子散落了一地,仿佛身中利箭,被风神抛到湿漉漉的草丛之间。
紫罗兰王后直起腰杆,舒展叶片,呼唤着:“我的女儿们,你们仔细看看!这株紫罗兰为贪欲所怂恿,变成了一株玫瑰花,挺拔一时,然后被抛入了万丈深渊。愿此成为你们的明鉴。”
玫瑰花战栗着,使尽全身气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知足安分的傻姐妹们,你们听我说:昨天,我像你们一样,端坐在绿叶中间,满足于天赐之福。知足是难以逾越的障碍,它将我与生活的风暴分离开来,使我心地坦然,无忧无虑。我本来可以像你们一样,静静伏在地面上,冬来雪花裹身,未知大自然秘密,便与同伴一起步入死一般的沉寂。我本可以避开令人贪婪的事情,弃绝那些超越我天性的东西。但是,我在静夜里听到上天对人间说:‘存在的目的在于追求存在以外的东西。’于是我自己背弃了自己的灵魂,贪图得到我不应得到的东西。我一直在渴望得到我没有的东西,致使这种背弃心理变成了一种巨大力量,我的渴望变成了异想天开的幻想,于是要求大自然──大自然只不过是我们心中梦想的外观──将我变成一株玫瑰花。大自然当即令我如愿以偿。大自然常用她那偏爱和渴望改变自己的形象。”
玫瑰花沉默稍许,又自豪、得意地说:“我当了一小时的皇后。我用玫瑰花的眼睛观看了宇宙,用玫瑰花的耳朵听到了太苍的窃窃私语,用玫瑰花的叶子感触了光明。在诸位之间,谁能得到我这份荣幸?”
之后,她弯下脖子,用近似喘息的声音说:“我就要死了。在我的心中有着一种特有的感触,这是在我之前的紫罗兰不曾有过的感触。我就要死去了,我了解到了我出生的有限天地之外的一些事情。这就是生活的目的。这就是隐藏在昼夜间发生的偶然事件背后的真正本质。”
玫瑰花合上叶子,浑身一颤,便死去了。此时,她脸上浮现出神圣的微笑──愿望实现后的微笑──胜利的微笑──上帝的微笑。
我的伊豆 文/ 川端康成(日本) 162
伊豆是诗的故乡,世上的人这么说。
伊豆是日本历史的缩影,一个历史学家这么说。
伊豆是南国的楷模,我要再加上一句。
伊豆是所有的山色河景的画廊,还可以这么说。
整个伊豆半岛是一座大花园,一所大游乐场。就是说,伊豆半岛到处都具有大自然的惠赠,都富有美丽的变化。
如今,伊豆有三个入口:下田,三岛修善寺,热海。不管从哪里进去,首先迎近你的,是堪称伊豆的乳汁和肌体的温泉。然而,由于选择的入口不同,你定会感到有三个各不相同的伊豆呢。
北面的修善寺和南面的下田这两条通道,在天城山口相会合。山北称外伊豆,属田方郡,山南称内伊豆,属贺茂郡。南北两面不仅植物种类和花期各异,而且山南的天空和海色,都洋溢着南国的气息。天城火山脉东西约四十四公里,南北约二十四公里,占据着半岛的三分之一。海面的黑潮从三面包围着半岛。这山,这海,便是给伊豆增添光彩的两大要素。倘若把茶花当作海岸边的花,山谷幽邃,原生林木森严茂密,使你很难想象这原是个小小的半岛。天城山是闻名的狩鹿的场所,只有翻过这座山峦,才能尝到伊豆旅情的滋味。
开往热海的火车时髦得很,称为“罗曼车”。情死是热海的名产。热海是伊豆的都会,它是在关东温泉之乡中富有现代特征的城市。倘若把修善寺称为历史上的温泉。那么,热海便是地理上的温泉。修善寺附近,清静、幽寂;热海附近,热烈、俏丽。伊豆到伊东一带的海岸线,令人想起南欧来,这里显示着伊豆明朗的客颜。同是南国风韵,伊豆的海岸线多像一曲朴素的牧歌啊。
伊豆有热海、伊东、修善寺和长冈四大温泉,共有二三十个喷口,仅伊东就有数百处泉流。这些都是玄岳火山、天城火山、猫越火山、达磨火山的遗迹。伊豆,是男性火山之国的代表。此外,热海的间歇泉,下加茂峰的吹上温泉,拍击着半岛南端的石廊崎的巨涛,狩野川的洪水,海岸线的岩壁,茂盛的植物所有这些,都带着男性的威力。
然而,各处涌流的泉水,使人联想起女乳的温暖和丰足,这种女性般的温暖与丰足,正是伊豆的生命。尽管田地极少,但这里有合作村,有无税叮,有山珍海味,有饱享黑潮和日光馈赠、呈现着麦青肤色的温淑的女子。
铁路只有热海线和修善寺线,而且只通到伊豆的入口,在丹那线和伊豆环行线建成之前,这里的交通很是不便。代之而起的是四通八达的公共汽车。走在伊豆的旅途上,随时可以听到马车的笛韵和江湖艺人的歌唱。
主干道随着海滨和河畔延伸。有的由热海通向伊东,有的由下田通向东海岸,有的沿西海岸绵延开去,有的顺着狩野川畔直上天城山,再沿着海津川和逆川南下……温泉就散缀在这些公路的两旁。此外,由箱根到热海的山道,猫越的松崎道,由修善寺通向伊东的山道,所有这些山道,也都把伊豆当成了旅途中的乐园和画廊。伊豆半岛西起骏河湾,东至相模湾,南北约五十九公里,东西最宽处约三十六公里,面积约四百零六平方公里,占静冈县的五分之一。面积虽小,但海岸线比起骏河、远江两地的总和还长。火山重叠,地形复杂,致使伊豆的风物极富于变化。
现在,人们都这么说,伊豆的长津吕是全日本气候最宜人的地方,整个半岛就像一个大花园。然而在奈良时代,这里却是可怕的流放地。到源赖朝举兵时,才开始兴旺发达起来。幕府末期,曾一度有外国黑船侵入。这里的史迹不可胜数,其中有范赖、赖家遭受禁闭的修善寺,有掘越御所的遗址,有北条早云的韭山城等。
请不要忘记,自古以来,伊豆在日本造船史上,发挥着重大的作用,这正因为伊豆是大海和森林的故乡啊。
海边幻想 文/ 惠特曼(美国)
甚至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幻想、希冀着,写一个东西,也许是一首诗,关于海岸——那提示着、分割着的线条,接触,联合,固体与液体联姻——那奇怪的、潜伏着的什么东西(正如每个客观形式最后都变成主观精神一样确凿无疑),它意味着远比最初看见的要多,这般壮丽,混合着真实和理想,彼此构成了对方的一部分。时辰,日子,我在长岛的青春和早年,我徘徊在罗克威岛或科尼岛的海岸,或是向东去到汉普顿或蒙托克。有一次,在蒙托克(在古老的灯塔旁,四周,目力所及之处什么都没有,只有大海在动荡起伏),我记得很清楚,我觉得有一天我一定要写一本书,表现这个液体的、神秘的主题。结果,我忘记了任何特殊的抒情诗、史诗或文学方面的企图,海岸成了我的写作中一种无形的影响,一种弥漫着的尺度和标准。这里,允许我给青年作家们一点提示。我不能肯定,但是,除了海和岸以外,我也不自觉地用同样的规律来对待其他的力量——躲避它们,不用诗歌去表现它们,太伟大了,不能用正规的方式处理——如果我能间接表明我们曾经相遇过、融合过,哪怕仅仅是一次,我也非常满足了,那已经足够——我们已经真正彼此吸收,彼此理解了。
有一个梦,一幅图画,多年来时时(有时间隔很长时间,但到时肯定会来)无声地出现在我面前,而我真的相信,尽管它是想象,它已经大部分进入了我的现实生活——也当然进入了我的写作,使之成型,赋予它们色彩。那不是别的,正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棕白色的沙地,坚硬,平坦,宽阔,壮丽的海洋不停地在它上面翻滚,缓慢冲刷,沙沙作响,泡沫飞溅,如同低音鼓的重击。这景象,这图画,多年来时时在我面前浮现。有时夜里醒来,我也能清晰地听见它,看见它。
我的梦中城市 文/ 德莱塞(美国)
它是沉默的,我的梦中城市,清冷的、静穆的,大概由于我实际上对于群众、贫穷及象灰砂一般刮过人生道途的那些缺憾的风波风暴都一无所知的缘故。这是一个可惊可愕的城市,这么的大气魄,这么的美丽,这么的死寂。有跨过高空的铁轨,有象狭谷的街道,有大规模升上壮伟城市的楼梯,有下通深处的踏道,而那里所有的,却奇怪得很,是下界的沉默。又有公园、花卉、河流。而过二十年之后,它竟然在这里了,和我的梦差不多一般可惊可愕,只不过当我醒来时,它是罩在生活的骚动底下的。它具有角逐、梦想、热情、欢乐、恐怖、失望等等的哗鸣。通过它的道路、峡谷、广场、地道,是奔跑着、沸腾着、闪烁着、朦胧着,一大堆的存在,都是我的梦中城市从来不知道的。
关于纽约,——其实也可以说关于任何大城市,不过说纽约更加确切,因为它曾经是而且仍旧是大到这么与众不同的,——在从前也如在现在,那使我感着兴味的东西,就是它显示于迟钝和乘巧,强壮和薄弱,富有和贫穷,聪明和愚昧之间的那种十分鲜明而同时又无限广泛的对照。这之中,大概数量和机会上的理由比任何别的理由都占得多些,因为别处地方的人类当然也并无两样。不过在这里,所得从中挑选的人类是这么的多,因而强壮的或那种根本支配着人的,是这么这么的强壮,而薄弱的是那么那么的薄弱——又那么那么的多。
我有一次看见一个可怜的、一半失了神的而且打皱得很厉害的小小缝衣妇,住在冷街上一所分租房子厅堂角落的夹板房里,用着一个放在柜子上的的火酒炉子在做饭。在那间房的四周,也有着充分空间可以大大地跨三步。
“我宁可住在纽约这种夹板房里,不情愿住乡下那种十五间房的屋子。”她有一次发过这样的议论,当时她那双可怜的没有颜色的小眼睛,包含着那么的光采和活气,是我在她身上从来不曾看见过,也从来不再见到的。她有一种方法贴补她的缝纫的收入,就是替那些和她自己一般下等的人在纸牌、茶叶、咖啡渣之类里面望运气,告诉许多人说要有恋爱和财气了,其实这两项东西都是他们永远不会见到的。原来那个城市的色彩、声音和光耀,就只叫她见识见识,也就足够赔补她一切的不幸了。
而我自己也不曾感觉到过那种弦耀吗?现在不也还是感觉到吗?百老汇路,当四十二条街口,在这些始终如一的夜晚,城市是被西部来的如云的游览闲人所拥挤。所有的店门都开着,差不多所有酒店的窗户都张得大大,让那种太没事干的过路人可以看望。这里就是这个大城市,而它是醉态的,梦态的。一个五月或是六月的月亮将要象擦亮的银盘一样高高挂在高墙间。一百乃至一千面电灯招牌将在那里霎眼。穿着夏衣戴着漂亮帽子的市民和游人的潮水;载着无穷货品震荡着去尽无足重轻的使命的街车;象嵌宝石的苍蝇一般飞来飞去的出租汽车和私人汽车。就是那轧士林也贡献了一种特异的香气。生活在发泡,在闪耀;漂亮的言谈、散漫的材料。百老汇路就是这样的。
还有那五马路,那条歌唱的水晶的街,在一个有市面的午,无论春夏秋冬,总是一般热闹。当正二三月间,春来欢迎你的时候,那条街的窗口都拥塞着精美无遮的薄绸以及各色各样的缥缈玲珑的饰品,还再有什么能一样分明地报告你春的到来吗?十一月一开头,它便歌唱起棕榈机、新开港以及热带和暖海的大大小小的快乐。及到十二月,那末同是这条马路上又将皮货、地毯,跳舞和宴会的时候,陈列得多么傲慢,对你大喊着风雪快要来了,其实你那时从山上或海边回来还不到十天哩。你看见这么一幅图画,看见那些划开了上层的住宅,总以为全世界都是非常的繁荣、独出而快乐的了。然而,你倘使知道那个俗艳的社会的矮丛,那个介于成功的高树之间的徒然生长的乱莽和丛簇,你就得这些无边的巨厦里面并没有一桩社会的事件是完美而沉默的了!
我常常想到那庞大数量的下层人,那些除开自己的青春和志向之外再没有东西推荐他们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日日时时将他们的面孔朝着纽约,侦察着那个城市能够给他们怎样的财富或名誉,不然就是未来的位置和舒适,再不然就是他们将可收获的无论什么。啊,他们的青春的眼睛是沉醉在它的希望里了!于是,我又想到全世界一切有力的和半有力的男男女女们,在纽约以外的什么地方勤劳着这样那样的工作——一爿店铺,一个矿场,一家银行,一种职业,——唯一的志向就是要去达到一个地位,可以靠他们的财富进入而留居纽约,支配着大众,而在他们认为是奢移的里面奢侈着。
你就想想这里的幻觉吧,真是深刻而动人的催眠术哩!强者和弱者,联明人和愚蠢人,心的贪馋者和眼的贪馋者,都怎样的向那庞大的东西寻求忘忧草,寻求迷魂汤。我每次看见人似乎愿意拿出任何的代价——拿出那样的代价——去求一啜这口毒酒,总觉得十分惊奇。他们是展示着怎样一种刺人的颤抖的热心。怎样的,美愿意出卖它的花,德性出卖它的最后的残片,力量出卖它所能支配范围里面一个几乎是高利贷的部分,名誉和权力出卖它们的尊严和存在,老年出卖它的疲乏的时间,以求获得这一切之中的不过一个小部分,以求赏一赏它的颤动的存在和它造成的图画。你几乎不能听见它们唱它的赞美歌吗?
归来的温馨 文/ 聂鲁达(智利)
我的住所幽深,院内树木繁茂。久别之后,房子的许多去处吸引我躲进去尽情享受归来的温馨。花园里长起神奇的灌木丛,散发出我从未领受过的芬芳。我种在花园深处的杨树,原来是那么细弱,那么不起眼,现在竟长成了大树。它直插云天,表皮上有了智慧的皱纹,梢头不停地颤动着新叶。
最后认出我的是栗树。当我走近时,它们光裸干枯的、高耸纷繁的枝条,显出高深莫测和满怀敌意的神态,而在它们躯干周围正萌动着无孔不入的智利的春天。我每回都去看望它们,因为我心里明白,它们需要我去巡礼,在清晨的寒冷中我凝然伫立在没有叶子的枝条下,直到有一天,一个羞怯的绿芽从树梢高出远远地探出头来看我,随后出来了更多的绿芽。我出现的消息就这样传遍了那棵大栗树所有躲藏的满怀疑虑的树叶。现在,它们骄傲地向我致意,俨然已经习惯了我的归来。
鸟儿在枝头重新开始往日的啼鸣,仿佛树叶下什么变化也未曾发生。
书房里等待我的是冬天和残冬的浓烈气息。在我的住所中,书房最深刻地反映我离家的迹象。
封存的书籍有一股亡魂的气味,直冲鼻子和心灵深处,因为这是遗忘—业已湮灭的记忆—所产生的气味。
在那古老的窗子旁边,面对着安第斯山顶上白色和蓝色的天空,在我的背后,我感到了正在与这些书籍进行搏斗的春天的芬芳。书籍不愿摆脱长期被人抛弃的状态,依然散发出一阵阵遗忘的气息。春天身披新装,带着忍冬的香气,正在进入各个房间。
在我离家期间,书籍被弄得散乱不堪。这不是说书籍短缺了,而是它们的位置被挪动了。在一卷17世纪古版的严肃的培根著作旁边,我看到萨尔加里的《尤卡坦旗舰》。尽管如此,它们倒还能够和睦相处。然而,一册《拜伦诗集》却散开了,我拿起来的时候,书皮像信天翁的黑翅膀那样落下来。我费力地把书脊和书皮缝上,事前我先饱览了那冷漠的浪漫主义。
海螺是我住所里最沉默的居民。从前海螺连年在大海里度过,养成了极深的沉默。如今,近几年的时光又给它增添了岁月和尘埃。可是,它那珍珠般冷冷的闪光,它那哥特式的同心椭圆形,或是它那张开的壳瓣,都使我记起远处的海岸和事件。这种闪着红光的珍贵海螺叫Rostellaria,是古巴的软体动物学家—卡洛斯·德·拉·托雷,有一次把它当作海底勋章赠给我的。这些加利福尼亚海里的“橄榄”,以及同一处来的带红刺的和带黑珍珠的牡蛎,都已经一点儿褪色,而且盖满尘埃了。从前,就在有那么多宝藏的加利福尼亚海上,我们险些遇难。
还有一些新居民,就是从封存了很久的大木箱里取出的书籍和物品。这些松木箱来自法国,箱子板上有地中海的气味,打盖子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随即箱内出现金光,露出维克多·雨果著作的红色书皮。旧版的《悲惨世界》便把形形色色令人心碎的生命,在我家的几堵墙壁之内安顿下来。
不过,从这口灵柩般的大木箱里出来一张妇女的可爱的脸,木头做的高耸的乳房,一双侵透音乐和盐水的手。我给她取名叫“天堂里的玛利亚”,因为她带来了失踪船只的秘密。我在巴黎一家旧货店里发现她光彩照人,那时她因为被人抛弃而面目全非,混在一堆废弃的金属器具里,埋在郊区阴郁的破布堆下面。现在,她被放置在高处,再次焕发着活泼、鲜艳的神采出航。每天清晨,她的双颊又将挂满神秘的露珠,或是水手的泪水。
玫瑰花在匆匆开放。从前,我对玫瑰很反感,因为她没完没了地附丽于文学,因为她太高傲。可是,眼看她们赤身裸体顶着严冬冒出来,当她在坚韧多刺的枝条间露出雪白的胸脯,或是露出紫红色的火团的时候,我心中渐渐充满柔情,赞叹她们含着挑战意味发出的浪涛般神秘的芳香与光彩;而这是它们适时从黑色土地里尽情吸取之后,像是责任心创造的奇迹,在露天里表露的爱。而现在,玫瑰带着动人的严肃神情挺立在每个角落,这种严肃与我正相符,因为她们和我都摆脱了奢侈与轻浮,各自尽力发出自己的一份光。
可是,四面八方吹来的风使花朵轻微起伏、颤动,飘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青年时代的记忆涌来,令人陶醉:已经忘却的美好名字和美好时光,那轻轻抚摸过纤手,高傲的琥珀色双眸,以及随着时光流逝已不再梳理的发辫,一起涌上心头。
这是忍冬的芳香,这是春天的第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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