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得 (散文)
2015-10-18 花儿儿香花
□葛坤宏
28年前读大学,澳洲的杜贝尔、丽萨夫妇是我的外教。一次老杜问我家在哪里,我说江苏,他说I see(知道)。我说南通,他面露疑惑,我说“north of shanghai”(上海北边),他说哦,眼睛眨巴眨巴。我急了,说:说了你也不知道,他笑笑。
大学四年,他们夫妇始终没有来过南通,毕业后我也没有四海地折腾,老实地回到家乡。一九九六年他们回国,从武汉坐船到上海,路过南通,停留一天,我又高兴又煞费苦心,一日游到底还是短了。在寺街吃馄饨,就坐在满是油渍的小木凳上,两个老外加我,吃到打嗝,眼爆肚突。复坐三轮车从桃坞路去文峰公园,过老有斐饭店,再上小船游濠河。那时桃坞路狭小逼仄,但店铺古雅,墨香四溢,两边梧桐茂密,漫天飞絮,引人迷离。老有斐大约三四层高,黛瓦白墙、清雅素朴,前面也是一行老梧桐,婆娑叶影里,摇曳了二十八年前的水波潋滟,弄人愁绪。三人在楼前河边发呆,沉默半晌,我说有个叫沈寿的姑苏女子,就住在对面庭榭里,披霞戴月,穿针引线,一手绣活,名动天下。百年前的事了。他俩一起朝对岸眺望,河面水烟朦胧,对岸人影绰绰。
后来匆忙去江边,彼时军山尚未开发,一派荒芜,黄泥山、马鞍山实在太小,不值一游。还是狼山和剑山。在广教寺前的望江台,三人抚着栏杆看大江,江宽水阔,百舸争流,我说狼山菩萨“照远客”,你们要交好运了。丽萨笑,说老外也照吗?到了剑山,已然体尽力乏,三人行至西南麓脚,忽见一墓,形式半中土半西洋,趋前细看,是特来克先生的墓。我说特来克是个荷兰人,帮南通修水利时死在这里,墓碑是张謇写的、中国最后一个状元。于是他们看英文,我看中文。片晌无语。丽萨忽然说,宏,南通的菩萨,真的也照老外!
特来克静静地躺在剑山脚下,一躺几近百年。周围五山环绕,古松屹立,不远处的长江,波澜开阔,天际长流,的确上风上水。余光中在台湾说,他死了墓要朝向大陆的方向,望乡,到底人之常情。可是特来克的墓离去欧洲大陆之遥,可谓天涯海角,乡关何处?我心里忽然生出哀伤,像江上淡淡的日暮。那个开满郁金香的国度毕竟太遥远,无疑是望不到的。
后来恋爱、结婚,妻子的外祖父母是新港镇人,就在五山脚下。我们平时得空,自然会去爬山,有幸遇到很多年长的人,提起特来克的墓,很是平淡,“哦,就是那个工程师呀,人好,长得也精神,呶,裤子港就是他挖的,办了件大好事。”口吻如常,倒像在说路头巷尾的老街坊。
忽然觉得,特来克也是幸运的。
时值清末民初,南通沿江堤岸受江海潮汐冲刷,大片良田被毁,民众苦不聊生。一九一三年,特来克年仅二十三即受聘于张謇,不远万里,来到南通,倾其所学,主持沿江保塌及沿海垦区水利工程。墓志铭里说他“治事周详,热心公德,深得地方人士敬重。惜因病殉职,未能竟其事业。终年二十九岁”。南通地方志记得更明白,说:“通城五年,特来克主持兴建了大中型水闸十二座、涵洞七座,有效防止了江堤坍塌,为未来南通港口的兴起,创造了良好的地理环境。”据说至今,他主建的一些工程依然运行良好、作用巨大。
在南通博物苑,我见过特来克的照片,画面老黄、背景幽暗,但人清秀俊雅,帅气逼人。我后来也无心到过几个他主持修建的水闸,看着闸道下江水有序地分流,既可灌溉、又可通航、还能枢纽,眼前总浮现这个帅气的外国大男孩,一丝不苟的样子、兢兢业业的样子。一九一九年,在兴建遥望港九门大闸时,他意外感染急性霍乱,不幸病逝,未满三十。人生最后、最好的青春年华,全部奉献给了异域的这座江城,怎不叫江城人扼腕叹息、挂肚牵肠。后来,经张謇主持,征得特来克家族同意,他被安葬在剑山南麓,从此对了一江朗月,五山苍松。说来奇怪,从他安葬以后,通城一带江堤,百年来倒是极少江灾水难,更印证了南通“崇川福地”的美誉。
乡里乡亲的,南通人最讲情分,平常百姓,进进出出,守了这墓,宛若对了乡邻的坟茔,从不让他感到孤独。每逢清明,墓边也敬酒供花,如同祭奠自家的先祖。如今,特来克的墓葬已经被列为南通市文物保护单位,给予了精心维护。墓上大理石纪念碑,系张謇手书,百年风雨,不改娟秀字迹,一钩一划,清晰可见小城人的崇敬之情。
能被一个城的人如此纪念,怎不幸运?!何况还是异域之人。那年余光中去到爱尔兰爱丁堡,见到司各特的纪念馆,豪华气派,遂感慨爱尔兰对自己骄子的厚爱,是一个民族对自己作家的崇拜,而西敏寺的壁上却只给了大作家一座半身像,半蔽在一个女像背后,以为英伦人的失敬。他是带了淡淡抱怨的口吻述说此事。中国人不这样。白居易,苏东坡在杭州修葺长堤,治理西湖,杭州人怎么都要冠之以白堤、苏堤,以示纪念。南通人更进一步,即便对外国人也不例外,选择了江城最好的地方厚葬特来克,让他对了自己治理的大江,对了自己的千秋功业,放心安息。想来特来克若地下有知,八成也会觉得此生了无遗憾。有一回我在滨江公园散步,远眺南通港,一派灯火辉煌,繁华景象,忽然想起特来克的墓,想到特来克的好,迷信远洋的货轮,会捎带给阿姆斯特丹、一个荷兰游子的问候。埋骨何须桑梓地—— 唐人诗意油然而起,何须呀?何须!
2005年,是杜贝尔、丽萨夫妇结婚三十周年,夫妻俩一合计,又到中国来旅游,到底是他们支教八年的地方。来南通看我,专程的,这次住了两天,从容多了。南通的巨大变化,让他俩叹为观止。基本上游的还是老地方,但重点是南通的博物馆,十几个,几乎逛了个遍。剑山没去,时值博物苑百年庆典,听闻邀请了特来克的侄女玛丽特来南通,她专程前往剑山扫墓。据说事后,玛丽特还特地致信南通市民,感谢大家将特来克的墓地保存得如此完好。
杜贝尔夫妇离开南通的前夜,我们在新有斐大酒店旁濠河边的水平台散步,都有些伤感。到底一别经年,谁知前尘后事。新有斐大酒店富丽堂皇、器宇轩昂;濠河夜景,灯红酒绿,美轮美奂。似身处梦境。行走间忽见一尊青铜塑像,立在灯火辉煌的夜色里,我问丽萨,记得这是谁吗?她笑了,说特来克,南通的荷兰人。
老杜说,博物馆多、雕像多的民族,懂得感恩。这话我爱听。中国a第一个博物馆就在南通,张謇办的。沈寿也有,当年她那破小的绣工部,早已修葺一新,俨然成为刺绣博物馆,喜爱刺绣的现代人,甚至可以进去小试手艺。南通人喜新不厌旧,经济日益发达,不丢古老传承。难怪走南闯北的杜贝尔,也要竖起大拇指,对我说,宏,南通的未来,会更加美好。
这话再应景,再心灵鸡汤,我都收了,相信特来克们也会欣然。这些年,苏通大桥通了南北,宁启铁路横贯东西,南通机场出行方便,远洋巨轮更是海角天涯。这些年,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高架高速四通八达。这些年,天更蓝了,城市更绿了,濠河水更清了。所有的建设都是记忆的鳞片,都一样折射阳光的璀璨,所有的建设者都值得纪念。
记得黄裳曾说南京似乎命定是给诗人怀古的地方,打开诗文,碰上金陵,必是怀古。这话听起来就叫人感伤。南通不是这样,这个江城一直涌动激情、懂得感恩。不信,你可以细数南通的张謇,沈寿,特来克等等先人,你可以遍游通城大街小巷的文物博览,是否到处浮动重情义、知回报的气息。到底记得,是一座城市的灵魂;记得,是一个民族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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