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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初创期小说中的诗歌功能

2015-08-06 北风

中国是诗的国度,小说从先秦初创期就被融入诗歌体式,功能卓异,是作品中的突出亮点,且多构成情节高潮。就其对小说的艺术功用而言,非成熟后小说中的诗词歌赋所能比拟。产生于战国时期的《穆天子传》之《白云谣》,逸书《舜典》之《卿云歌》和《皋陶谟》中的《君臣歌》,都是其中的佼佼者。《晏子春秋》中小说颇多,引《诗》、唱歌成为塑造晏子形象的有力手段,并为文学语言平添了新的修辞技巧。
 
  关 键 词:初创期小说/诗歌功能/亮点/情节高潮
 
  作者简介:马振方,男,辽宁凌海市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以文字语言为唯一工具的小说,对人生与世界幻象的摹写在理论上有其广度与深度的无限性。这种无限性决定其艺术形式具有包含小说以外各种文体的可能性。此即所谓小说的“文备众体”。当然,这只是可能,而非必须。但这种可能很重要,使小说具有运用多种文体手段的自由性。生活中有什么文体,小说中就有可能出现、包含即使用那种文体。如果那种文体是非文学性的。如布告、书信、日记、讲话、通知、收据、策谋(《隆中对》)之类,经过作家的运用,成为小说的一部分,从而被同化为文学美文,具有描摹人生世界的艺术功能。如果它是诗词歌赋,除了显示被它描摹的吟诗作赋之类的生活,还有其诗词歌赋本身的艺术功能,即抒情、言志、铺陈、状物之类。我国先秦小说大多羼于子史之作,篇幅短小,鲜见含有诗歌等别种文体。而初创期产生的《穆天子传》(下称《穆传》)、今文《尚书》之《舜典》(逸书)、《皋陶谟》,都是独立成篇的拟史小说,篇幅较长,各自融入诗歌若干。这些诗歌和作诗场景大都成了作品的亮点和情节高潮。同时或稍后产生的《晏子春秋》,也有多篇让晏子唱歌或诵《诗》,不仅为塑造主人公的贤相形象增添了艺术光彩,也是创造性运用《诗》文,丰富文学语言修辞的早期实绩。
 
  一、《穆天子传》中的白云谣与黄竹诗
 
  《穆传》是汲冢出土的竹简古书。它产生于战国中期或前期而非西周;是仿拟《春秋》或各国史记之类的编年史书造作的穆王巡行的“排日的游记”(顾颉刚语),实即模拟周穆王巡游史迹的小说作品,而非神话传说或史官记录①。全文六卷。前四卷即是该传主体的西征,写穆王驾八骏,率六师,经过多个域外邦族和献赐活动,来到西王母之邦,宾见献礼之后,宴请邦主“于瑶池之上”,并特写两人即席作歌或吟诗:
 
  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西王母又为天子吟,曰:“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予(原作“子”,从郭朴《山海经》注)。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惟天之望。”(《丛书集成》初编本,洪颐煊校)《穆传》佚文迄今还有六千六百余字。可怪的是,这位穆天子见过多位邦族首领,从不说话。确切地说,是作者不写他的话语,只是大同小异地叙述其接受献礼和颁赐财物之事。这与其说是作品的特点,毋宁说是初创期小说文字粗糙的一种表现,也是模拟《春秋》等史记的一种烙印。即便见了穆王特别敬重的西王母,也不写两人的日常言语,而用歌谣与吟诗代之。谣与诗写得甚好,不同寻常,也就成了表现人物的重要关目。作者为西王母所作的“白云”谣四言六句,涵盖天地,被明代谢榛誉为“辞简意尽,高古莫及”②,是对穆王西征的热情礼赞。至于天子的答词,有胡应麟评:“穆王东夏之吟仅二十余字,敦大鸿远,居然万乘气象,自虞氏《卿云》之后未见若斯者也”③。两者真可谓珠联璧合,交相辉映,把万里巡行的盛大气势推到极处,也构成西征的情节高潮。前四卷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这相对歌谣与吟咏的场面和词文本身。西王母直言周天子“无死”如何,显出其作为“帝女”毫无顾忌的超凡地位。穆王提出“和治诸夏,万民平均”的政治理想,高屋建瓴,不同凡响。此乃作者的思想光芒和幻想愿景,也传达了处于封建社会的战国乱世广大民众的意愿和企望。然出天子之口,特别切合身份,此即所谓“万乘气象”。后人谓这两首歌诗“一仙人语,一天子语”④,甚具见地。
 
  自“西王母又为天子吟”及以下诗句,《穆传》别本多有异文。洪颐煊校云:其文“多舛讹不可句读,或为后人传写之误”。洪据《山海经·西山经》郭璞注文校正,不仅时间早出,而且文理顺畅,当属可信。诗中自言为天帝之女,守此西土,与鸟兽同处;面对即将离去的穆王,口中吟唱,“中心翔翔”,谓其“世民之子,惟天之望。”颂扬东土天子之情溢于言表。
 
  《穆传》中的周穆王不同于史书与传说中的征伐天子与游乐天子,而是关爱黎庶、协和万邦且能自我反思的仁明天子。传中的诗歌对塑造这一形象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这除了让他在第三卷陈明“和治诸夏,万民平均”的理想和态度,还让他在第五卷写出关爱“万民”的黄竹诗。穆王西征之后。又巡行国内,“游于黄室(“室”或作“台”)之丘,以观夏后启之所居”,遇大风雪,“有冻人”(《太平御览》卷十二、三十四引“冻”下有“死”字),乃“作诗三章以哀民”。首章:“我徂黄竹,□负閟寒。帝收九行。嗟我公侯,百辟冢卿,皇我万民,旦夕勿忘。”虽有缺字,甚或讹误,仍可知其大意:穆王来到黄竹,亲历隆冬之严寒,念及帝禹所画九域道里,嗟吁治下的诸侯君主、冢宰公卿,务要用心理民,旦夕不可有忘也。第二章是首章的复沓,只将末字变“忘”为“穷”,其余全同。古或释“穷”为“困”。倘释“穷”为“尽”,则“勿穷”类乎“勿忘”,与三百篇多同意复沓之笔颇相契合。末章:“有皎者,翩翩其飞。嗟我公侯,□勿则迁。居乐甚寡,不如迁土,礼乐其民。”这是以翩翩飞翔的白鹭为喻,鼓励公侯将苦寒百姓迁往安居的“礼乐”之地。《黄竹》三章,可视为《诗》之逸篇。主人公对百姓苦况深有所感,情发于衷,言出肺腑,形成第五卷的情节高潮。穆王于首卷之末曾经感叹:“于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辨于乐,后世亦追数吾过乎?”作诗《黄竹》之后又自言自语:“予一人则淫,不皇万民”,对巡游天下再次反思。如此前后照应,突出其自省品格,亦是美化穆王之笔。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穆王的传统形象,和平巡行、广交外邦的穆王与心念“万民”、两度赋诗的穆王虽也不无矛盾、龃龉,却在整体语境中相辅相成,和谐统一。
二、《尚书》中的卿云歌与君臣歌
 
  今文《尚书》中的《尧典》(包括现存的《舜典》)、《舜典》(逸书)、《皋陶谟》(含《益稷》)等《虞书》与大多数《周书》为诰、命、誓词等“古之号令”全然不同,是描述尧、舜、禹、皋陶等远古时期的帝王禅让、策谋理政等叙事之文,且多君臣人物对话和夸诞笔墨。学界长期的考辨与研究充分证明,它们不是虞时的文献或史记(其时尚无文字),而是由战国时期的儒士依据某些远古传说和周代现实加以想象和虚构创作的拟古之作。实际就是拟史小说。在先秦出现的百多篇《尚书》中⑤,它们叙写的时代最早,而产生的时代却最晚。其中《舜典》已逸,所幸在《孟子》《尚书大传》(佚文)和《史记》中还可见到较多佚文,其为小说的文体面貌亦可了然。如主要应据《舜典》写就的《五帝本纪·舜本纪》云:“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之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无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而所居成市,三年而所居成都。”⑥这是谁都做不到的,是后世小说习用的夸诞笔法,而其源头则出自《舜典》。可见《舜典》不仅是拟史小说,还是非现实的夸诞小说。对此,笔者已有另文讨论⑦,此不赘辨。这里要谈的是,《尚书大传》的下列佚文还保存了原作《舜典》中的几首歌词(有清陈寿祺、孙之、王闿运三种辑本):
 
  维五祀,定钟石,论人声……浡然招乐兴于大麓之野。报(一作“执”)事还归二年,(或作“”)然乃作《大唐之歌》。乐曰:“舟张辟雍,鸧鸧相从。八风回回,凤皇喈喈。”(陈寿祺辑校《尚书大传》卷一下《虞夏传》佚文,《四部丛刊》本)
 
  维十有五祀……舜为宾客,而禹为主人。乐正进赞曰:“尚考太室之义,唐为虞宾,至今衍于四海,成禹之变,垂于万世之后。”于时,卿云聚,俊乂集,百工相和而歌卿云。帝乃倡(一作“唱”)曰:“卿云烂兮,纠(一作“礼”)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八伯咸进稽首曰:“明明天上,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宏予(一作‘子’‘于’)一人。”帝乃栽歌,旋持衡曰:“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于予(一作‘施于’)论乐,配天之灵,迁(一作‘还’)于贤圣,莫不咸听。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同上)《大传》乃秦汉之际的伏胜所著。伏胜,济南人,“故为秦博士”,治《尚书》,“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至汉,《尚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⑧。其所著《大传》四十一篇,或定于弟子张生、欧阳生(和伯)之手。所“传”乃其所见《尚书》之文。“五祀”“十五祀”均指虞年,即舜为帝年数。上述人物言语和歌词应是逸书《舜典》中的文字。《舜典》虽逸,不在二十九篇之内,但它是伏胜见过并研究过的,所以《大传》佚文既有《虞传》之逸书《九共》,又在《虞夏传》中记述了较多《尧典》以外的舜的事迹,其基本内容自应本于《舜典》。
 
  前者——《大唐之歌》,郑玄注为“美尧之禅也”。歌只四句。经过查考,应是错抄古逸诗并变改《诗经》文句的产物。被《四库全书总目》誉为“诗家圭臬”的明冯惟讷《诗纪》(四库本作《古诗纪》)录有《周官》注引的古逸诗:“有昭辟雍,有贤泮宫。田里周行,济济锵锵。相从执质,有族以文。”⑨这首四言逸诗,歌颂周鲁学宫贤才济济。其时文无点读,致将“锵锵”与“相从”连读,误作一句,又因“锵”“鸧”谐音而衍化为“鸧鸧相从”;“有昭辟雍”的“有昭”因形近与声近被误作“舟张”。这大约就是《大唐之歌》前两句“舟张辟雍,鸧鸧相从”的由来,讹误所致,并无确切含意。辞书谓“舟张”为“周流往来貌”,乃属猜度,所举亦只此例。末句从戒王用贤的《诗经·大雅·卷阿》中“凤凰鸣矣”“雝雝喈喈”两句中各取两字变改而出。如此凑成的歌词,虽也具有颂扬的基调,却只关乎辟雍(太学)与贤才,用作“美尧之禅”,则似是而非。舜时尚无文字,何来辟雍?如此拼凑为诗,也是《舜典》为虚拟之作的一个明证。
 
  后者——《卿云歌》等三首不同,是作者特为赞美经过尧、舜、禹递相禅让并精心治理形成的清平盛世而作。三世贤圣,递让而迁,“菁华已竭”,就“褰裳去之”,上合天心,下顺民意,击鼓酣舞,庆其升平。《卿云歌》只两句。首句即以帝舜所唱“卿云烂兮,纠曼曼兮”展出雄奇、高美的象征意象。一个“烂”字,充分道出卿云的绚丽多彩、晴光灿烂,极度凝练,无他字可以代替;“纠曼曼兮”又将卿云难于名状的重叠、翻卷之势着意摹绘,引人遐想。随即以“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比喻三圣“明明相代”(郑玄注语),恰切而鲜明,与上句共同铸成首作辉煌的整体意象。后面二首——《八伯歌》和《帝载歌》是《卿云》的细化、具体化。明竟陵派评家谭元春于《八伯歌》后评曰:“‘日月光华’同一语也,前云‘旦复旦兮’,则语景高逸;此云‘宏于一人’,则体质浑古。各有其妙。”⑩《帝载歌》从天体到人际,称颂甚广,要之,为《大学》九章之谓“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我们无法还原《舜典》全文,但从佚文可以推断,配合禹承舜禅盛世的铺陈,此三首歌词及歌唱场面当是这篇拟史小说的重要亮点和情节高潮。《大传》紧接歌词写道:“于时八风循通,卿云藂藂。蟠龙贲信于其藏,蛟鱼踊跃于其渊,龟鳖咸出于其穴,迁虞而事夏也。”此亦《舜典》原文,其超现实的妄诞描写正是对作品高潮的大力渲染。作为象征符号的“卿云”(或“庆云”),在推出作品高潮的同时,也获得永久的艺术魅力,千载流传,成为历代诗文歌赞盛世、善事之祥瑞的传统词语和意象载体,以至产生了唐代陈子昂的《庆云章》,一首四言短诗五用“庆云”(11),足见《卿云歌》的艺术功能宏大深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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