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那根瘸腿

爷爷的那根瘸腿
 
爷爷离世虽然很久了，但他拖着那根瘸腿走路一瘸一拐的身影，至今在我眼前晃动，铭刻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令我心生仇恨和怜悯。
（一）
提起爷爷的那根瘸腿，其中隐藏着一段辛酸和悲愤的故事。在爷爷十七岁那年，日本鬼子一路烧杀抢掠，来到我的家乡，修炮楼，筑工事。由于工程量大，劳动力缺乏，日本鬼子便到处抓人。有时大白天，有时深更半夜，搅扰的四邻八乡不得安宁。一天深夜，庄内狗叫声一片，紧接着是一阵猛烈的踹门声和门板子倒地的巨大响声，给地主当长工劳累了一天的爷爷，睡梦中被惊醒，还没等缓过神来，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便出现在爷爷的床前，不容分说，拉起爷爷就走！老奶奶死活拽住爷爷的衣襟，被日本兵用坚硬的皮鞋一脚踹到在地，然后用枪托狠狠的砸在头颅上，老奶奶顿时鲜血直流，昏倒在地，直到建国后老奶奶去世，头上还留存着那道长长的伤疤。
爷爷被抓走后，没日没夜的在日本鬼子的工事里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稍有怠慢便被他们用皮鞭抽，皮鞋踹，枪托砸。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安，遭受非人待遇，真是猪狗不如，受尽了百般凌辱和磨难。有天傍晚，饿了一天肚子的爷爷推着满满一车石头吃力上坡，突然，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战马的嘶鸣声，爷爷躲闪不及，重重的车子一下子歪倒在地，车子压住爷爷身体，乱石砸在爷爷的身上，露出的双腿被鬼子的战马踏踩过去，爷爷感到钻心的疼痛，惊呆的工友们快速掀掉爷爷身上的石头，扶起爷爷，可浑身是伤的爷爷左腿耷拉着，怎么也站不起来了。日本鬼子一看爷爷再也不能为他们效力了，便恐吓着把爷爷连踢带踹撵出了据点。在好心工友的帮助下，连夜把爷爷抬回了家，老奶奶看到爷爷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娘俩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为了治好爷爷的那根腿，老奶奶四处奔波，求医问药，由于伤势太重，加上缺医少药，爷爷的那根瘸腿始终没有治愈，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在饥寒交迫的驱使下，爷爷在床上躺了不到一个月就下地干活了。从此，爷爷就成了一个瘸子。日后，每当有人虐称爷爷是“李瘸子”时，爷爷总是瞪着血红的眼睛，双拳紧握，咬牙切齿，神情使人胆颤。
（二）
爷爷的腿受伤后，眼看年关将近，家里断粮少炊，生活陷入绝境。老奶奶咬紧牙关，挎起篮子，拿着要饭棍子，踮着小脚，顶着腊月的寒风，只身一人到离家百十里地外的老北山套去要饭。在外讨要了两天后，到了农历腊月二十三那天，老奶奶惦记着躺在病床上的爷爷，急着往家赶，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走到半路上，下起了鹅毛大雪，老奶奶挎着要来的干粮，拄着要饭棍，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一路不曾停歇。快到家时，走到一个叫北坑的地方，不小心脚下一滑，老奶奶重重的摔在地上，篮子底朝天，干粮滚落了一地。眼看到了嘴口的干粮这样丢掉，想到饿了两天的爷爷，老奶奶咬紧牙关，以惊人的毅力，在冰雪寒风中摸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要来的干粮连一块地瓜片都没剩，全部找回。到家时，老奶奶成了一个雪人，手脚冻僵，满脸冰霜。爷爷看到老奶奶要来的这些沾满冰雪的干粮，有几个玉米面做的窝窝头，多数是地瓜面做的，还有部分是菜窝窝，另外是十几片煮熟了的地瓜片，心疼的流下了伤心的泪水。从此，老奶奶大雪中摸干粮的辛酸故事便在整个村子传开了，直到我出生懂事后，长辈们还在向我讲述，至今还在村子里流传着。
（三）
爷爷成了瘸子后，日子虽然度日如年，可是转眼到了二十六七岁了，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只因爷爷身体残疾，长相不好，家境贫寒，所以很难成上个家来。老奶奶愁的满头白发，一脸皱纹，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为了生计，爷爷起早贪黑，耕种浇灌，除草施肥，辛苦劳作，拼命干活，在河滩上开荒种地。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辛苦耕种的荒地在大旱之年出奇的丰产，打了五六百斤小麦，老奶奶和爷爷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为了度过荒年，换取更多的食物，娘俩盘算着把这些小麦兑换成地瓜干。于是，爷爷起早贪黑，涉过冰冷的汶水，推着那辆独轮车，走街串巷，沿街吆喝“拿瓜干来换小麦！”当走到南山附近一个叫杨家庄的村子时，听到吆喝声，走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身后跟着一个大点的丫头，怀里抱着两个，手里领着四个不大不小的孩子，都赤着脚，衣衫褴褛，面色蜡黄。那个老头走到爷爷的小车旁，面带难色，欲言又止，爷爷看到他为难的样子，再三追问，方才道出实情。原来老头家里好几天没粮下锅了，小点的孩子嗷嗷待哺，大点的啼哭不止，山地里几亩薄地里的地瓜干还没晒干，老头支吾着问爷爷能不能赊欠部分小麦给他，赊期一年，以解当下燃眉之急。身材高大，相貌难看的爷爷，心底非常善良，听说这情况后，毫不犹豫的从车子上搬下满满一袋子小麦，亲自送到老头家里。
来年深秋，爷爷照样渡过汶水，叫喊着“拿瓜干换小麦！”当来到那个熟悉的村子时，听到叫卖声的那个老头，走出家门，远远的给爷爷打招呼，并亲热的把爷爷让进他家里，置酒买肴，盛情款待，临走还特意多让给爷爷了一袋子瓜干。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也是让爷爷欣喜若狂的“礼物”那就是把他十四岁的貌若天仙的女儿许配给了爷爷。那天中午，爷爷喝了不少酒，回家的路上推起小车像骑上风火轮，一路狂奔到汶河边，兴奋的连裤子都没脱就过河了，等到了对岸，方才发现，自己的“百衲衣”全部湿透。爷爷躺在柔软如绵，金光闪闪的汶河沙滩上，面对着翠碧茂密的树林，望着湛蓝的天空和滚滚西去的河水，仰天高呼，发出了平生第一次幸福的呐喊。那个老头后来成了我的外曾祖父，他的女儿自然成了我的奶奶。
 
（四）
奶奶十六岁那年秋天，爷爷花钱雇了一头毛驴，胸带红花，跋山涉水，骑着毛驴去迎亲。当时场面异常壮观，曾引来了十里八乡的人前来看热闹。那时的爷爷真是“骑着毛驴戴着花，恣痒一霎是一霎。”爷爷一瘸一拐的牵着驴，驮着奶奶前面走，周围人群中不时有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有撇嘴的，有惋惜的，也有发出“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的慨叹声的。爷爷全作耳旁风，他笑容可掬，从从容容，目视前方，行走在迎亲队伍的前头。
当走到汶河岸边时，河水突然暴涨，爷爷毫不犹豫，弯腰背起奶奶，左手勾勒住奶奶的双腿，右手牵拽着那头被水吓懵了踯躅不前的毛驴，沿着齐腰深的冷冷河水，趔趔趄趄，艰难前行。身上的奶奶看着眼前这个瘸蹎的汉子和有些丑陋的外表，仰望南天，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泪水湿透了嫁衣，流进了翻滚西去的河水，那泪水是苦是咸，只有奶奶心里最清楚。
爷爷把奶奶娶回家后的第三天，奶奶突然发现，迎娶她的那头驴和新婚之夜的新被褥以及爷爷的那身新衣服不见了，大缸里的粮食也少了许多。便哭闹着逼问爷爷，爷爷只好道出了实情，实话告诉了奶奶新婚所用和那头驴全是借来的，粮食缸里原来满满的粮食是爷爷在缸底垫了玉米皮之类的东西，上面只是覆盖了少量的粮食做遮掩而已。奶奶了解详情后，和爷爷大闹了一场。不久，我的家乡解放了，爷爷和全国亿万人民一样，不再受欺压，受奴役，翻身当了主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他劳动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无论是在以后的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跃进等组织和开展的各项运动中，他表现积极，默默无闻，任劳任怨，脏活累活抢着干，年年被村和人民公社评为劳动模范。至于奶奶，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那时起，她便和爷爷相依相随，不离不弃，安安心心过日子，度过了大半个世纪。我想：奶奶看中的是爷爷的勤劳善良的品质，除此无他，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二人相继去世，父亲在他们合葬的墓志铭上写下了“为人忠厚，勤劳一生。”八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