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山：被故事填满的人生

方文山：被故事填满的人生

　　七点一刻，在众人的掌声及呼声簇拥下，方文山利落地从嘉宾席走到舞台中央。初夏的广州有些闷热，方文山却还是那身标志性的打扮示人：头戴牛仔棒球帽，身披宝蓝色牛仔外套，胸前系着藏青色领带。

　　此次来穗，除了会会好友之外，最重要的目的，是参加由劲牌公司与腾讯新闻共同举办的“劲牌小满公益计划”演讲，与华南理工大学的师生，分享他的人生故事。方文山的演讲平实而笃定，其背后丰盈的文化涵养以及与周杰伦难以割裂的羁绊，让演讲时间一再被观众们的热情所延长。

　　去年，周杰伦一首暌违已久的新歌《不爱我就拉倒》，在粉丝们千呼万唤中使出来。只不过，由其独立作词作曲的新歌并没有赢得多少掌声，取而代之的是“土味”、“粗糙”之类的吐槽齐飞。此时，人们似乎才意识到，唯有周杰伦的曲遇上方文山的词，才能诞生出一首又一首的经典，在华语乐坛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波澜。

　　过去，很多人说，方文山是周杰伦背后的男人，甚至有综艺节目也揶揄他是周杰伦的周边产品。但方文山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与周杰伦是事业上的搭档，通过音乐来相互成就，而朋友高晓松也盛赞他，才情与成就比及南唐后主李煜。如今，赞誉等身的方文山早已将角色从幕后转换到台前，接受更多镁光灯的检阅。

　　镁光下的方文山，被80/90后的青年奉为天道酬勤的典范，与书架上那些苍白的成功学相比，多了不少生命的张力，多了更多执着的底色。从那个骑着机车的初生牛犊，成长为金牌词作者，再到如今编剧、导演、文化推广等领域多栖的艺术工作者，方文山以常人难以比及的坚持完成了一次次人生的跃迁。

　　“我的人生就像一部充满故事的小说，人最怕没有故事，因为就等于没有了创作的灵感缪斯，没有值得苍老的人回忆的发黄青春。”

　　拥有多重身份的方文山在演讲时，这样回顾自己过去的经历，他很庆幸这一部小说几乎出自自己之手，因为“没有好的出身和背景，也没有人给他下指导棋，更没有人加以限制，完全靠自己摸索”。对于这一部小说，“给它取名为‘一个有故事的人’，因为从我这个年纪回溯过去，会惊喜地发现这部小说每一个章节都有各自的精彩故事”。

　　最怕心想事成

　　台湾东部的小城花莲，面朝浩瀚的太平洋，背靠险峻的中央山脉。50年前，方文山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个普通工人家庭里。与那个时代台湾大多数草根阶层一样，贫困始终伴随左右。“我们那基本没上过幼稚园，直接上小一，也没有绘画班、钢琴班之类的”，年少的方文山并不多彩，也非学霸人设，学历一栏最终停留在“中职”。你很难看得出如此普通的少年，以后会有何大的成就。

　　改变在他从军队退役后悄然发生。台北的高楼与霓虹灯，对于那个时代的台湾青年而言，充满着难以抗拒的魔幻引力。只是，毅然加入了“北漂”大军的方文山，首要面对的便是在这座大城市里生存的问题。为此，他从事过机械修理工、百货公司送货司机、防盗系统安装工等职业。

　　即便日子清苦，但方文山还是朝着梦想的方向努力迈出。“我最初的梦想是进入电影行当，从事编剧工作，所以，在台北我会去念影视培训班，学习影像后制等等”。不过，那几年台湾电影风光早已不再，市场萎缩，人才流失，相较之下，流行音乐领域却日渐蓬勃，方文山还是决定先把最爱的影视编导放一放，开始涉足流行音乐歌词的创作。这次梦想的转向，现在来看的确及时和精准。

　　但万事开头，挑战总不约而至。歌词创作这一行，并非像外界想象的那样，满是鲜花铺路。“媒体曝光的都是处于金字塔顶端的人，无论是演唱者还是创作者，只要有一个人在台前，就意味着背后有成千上万的失败者。”新人方文山重复着上百次的创作，比稿，失败，再创作的轮回，累积创作了200多首歌词，收获反馈却不及 1%。

　　后来，吴宗宪的一通电话，向方文山的世界里注入了一道可贵的微光。吴宗宪邀请他来自己的唱片公司上班，并且提供住宿，但条件是“自负盈亏，只有人买下歌词才会有收入”。方文山想都没多想便欣然接受，因为他知道“歌词不是民生必需品，只要没人青睐，以世俗的价格购买，就是零收入”。

　　其后，整整一年的光景里，方文山依旧延续着之前的窘境：仍没有人愿意出钱购买歌词。方文山乐观的认为，“企图心是建立在基本功之上的，基本功有了自然就水到渠成”。“（那时候）我摸索了100首的歌词，研究它的韵脚，每一个关键词的设置，哪些是记忆点，整理出歌词的脉络，然后我尝试着如何将我的情感融入，形成最大公约数”。在百般摸索之下，方文山学会用各种修辞营造画面来烘托情感。

　　直到2000年，方文山与同在吴宗宪麾下的周杰伦共同制作专辑《JAY》，唱片出乎意料的大卖，让华语乐坛迅速记住了“周杰伦”三个字，作为词作者的方文山也因此荣膺“台湾金曲奖最佳作词”。这一年，他刚刚年过而立。

　　这段发迹的记忆，被方文山视为他人生这部小说里最重要的一个“区块”。在演讲中，方文山透露，他讨厌“心想事成”，认为缺少了努力和准备的过程，成功便显得索然无味，内心也会觉得空虚异常。“你没有经历困境，没有克服挫折，就没有记忆的累积过程，因为挫折最能产生记忆”。

　　词曲打包销售

　　伴随着周杰伦的成名，人们开始逐渐注意到了他身后那位个子不高，不露锋芒，喜欢头戴鸭舌帽，莞尔含笑的方文山。

　　那几年，周杰伦喜欢带着方文山接受采访，“觉得内心踏实”。而对于这位音乐上的老搭档，方文山曾在他所著的《天青色等烟雨》一书中，不惜笔墨的描摹那些年并肩作战的点滴记忆，并昵称其“周同学”。然而，却有很少人知道，他们两位是“不打不相识”。

　　最初，吴宗宪拿着周杰伦创作的曲子询问方文山觉得如何，方文山接过稿子翻看了两眼，敷衍的蹦出“一般”的评价。谁知，二人的对话恰巧被门后的周杰伦听到了，从此方文山便被周杰伦打入“不懂音乐”的冷宫。“那时候，我们互相都认为对方是‘怪人’，也常常在电话里、现实中吵架，吵架内容也从音乐延伸到了生活”。

　　只是，二人之间看似牢固的坚冰，却在朝夕相处中，慢慢消融。由于要完成吴宗宪下达的创作任务，周杰伦经常夜宿唱片公司，与同样“以司为家”的方文山不可避免的产生更多交集。方文山对这位为音乐牺牲自我的年轻人感到讶异，并和他分享了寄100份歌词寄给不同唱片公司的经历。而在周杰伦眼里，执着于音乐的方文山也逐渐摘掉了“怪人”的标签。最终，两人的友情，走到了“分享同一杯可乐，同一份薯条”的地步。

　　从那以后，方文山与周杰伦之间定下契约，将词曲同时“打包销售”，决不拆分单卖。有一回，唱片方愿意花钱买下《眼泪知道》的曲，这对于当时作为新人的周杰伦来说，实属不易。但由于对方坚持不愿要方文山所作的词，最后，二人同时撤回了词曲。在回忆这段往事时，方文山的眼神中，写满了对这位搭档的敬佩与感恩。

　　后来，《JAY》爆红，并长期霸占各大唱片榜榜首。初尝成名喜悦与兴奋的二人，趁热打铁，开了挂似的打造一首首传唱至今的经典。而让他们在中国风这一领域一战封神的，非《东风破》莫属。

　　“对创作《东风破》的我们而言，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方文山回首《东风破》的创作往事，历历在目。周杰伦以中国传统的“宫商角徵羽”音阶作为框架，加入些许西方的音阶（fa、ti）修饰，编成了古风与现代并存的《东风破》的曲。而方文山则以拟人的手法，将“离愁”、“漂泊”的抽象形容词，具象化为具有重量的名词，让人感知到生命体的温度。

　　作为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中国风概念歌曲，《东风破》在周杰伦平和，没有炫技的唱腔演绎下，情真意切的将一段历经岁月洗礼，斑驳而又感人的故事娓娓道来。“（当时）北京的朋友辗转告诉我，歌曲在内地的传唱度很高，受众的年龄层涵盖老中青三代，这得益于周同学的旋律耐听。”

　　除了两岸三地数不清的奖项和赞誉，奔袭而来的还有不少对周杰伦“咬字不清晰”的质疑。“也许正因为周同学咬字或许有些不清楚的地方，才让更多人关注歌曲在唱什么，对于我而言，杰伦的声音非常有辨识度，他不可以刷技巧的唱腔与不过多修饰的嗓音，真情实景地诠释了也成就了这首非常经典的《东风破》。”面对质疑，方文山与周杰伦，选择用一首首亿万人传唱的作品回应。

　　“方文山可厉害了！以前写《东风破》我已经认为是最棒的了，可是他又给了我《发如雪》，当我以为《发如雪》已经无法超越的时候，他又写了《千里之外》，当我以为《千里之外》是巅峰的时候，他又写出了《青花瓷》。虽然中国风很早就有了，但是把这归为一种类型的，他是创始人！”

　　文化布道者

　　而今的方文山，不再局限于歌词创作这一领域。他重操旧爱，写剧本，做导演，拍起了电影《听见下雨的声音》。即便这部处女作迅速被豆瓣文青的吐槽淹没，方文山也感到十分值得，因为他认为“写词虽然很幸福，却十分孤独，做导演即便很辛苦，但是很热闹”，也希望这部电影，能在他的人生里留下重要的“影像的记忆”。

　　在当天晚上的演讲中，方文山不止一次地重复着“记忆”这个词。在他看来，唯有个人的丰富经历和记忆，才能拼出充盈的人生故事。不止如此，方文山还将记忆延伸到更广的范畴，在他歌词的字里行间，也融入了中华民族的共同记忆。方文山的祖籍，在江西赣南的客家小镇。“爷爷会说客家话，但到了我这一代完全没有语言环境”，为了追溯祖上生活的记忆，他还带上了自己父亲回到大陆的老家谒祖。十分重视故土情节的他，觉得这是一种“历史与文化的链接”。

　　为了留住那些被现实消磨殆尽的传统文化，方文山唤醒性格里的使命感，拾起一份义务与责任，为自己多设置了一重“文化推广者”的身份。他甚至在北京成立了“方道·文山流”工作室，长期关注历史与文化的推广议题，帮助中华民族树立文化上的自信。现在，在各大文化论坛、院校报告会，都能见到头戴棒球帽的方文山，仿佛一位布道者正进行文化的施洗。

　　三尺演讲台后的方文山，除了向人们不断解构自己的成名史，分享与搭档周杰伦的点滴之外，更像是一名领路人，引导人们透过自己文字的拆解与重组，回溯那些属于民族共同的文化记忆。那是《发如雪》中李白“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悲切，是《烟花易冷》中“芳草蔓合，嘉木被庭”的洛阳城，是《兰亭序》中书圣王羲之如流水般洒脱的笔触。方文山的歌词未成调却已成歌，几乎每一首都能寻到典故，这得益于他对于中华文化那份发自内心执着及强于常人的热爱。

　　恰是这份执着与热爱，让他的文字与文化相生相融，交织成唯美的工笔画。例如，他最爱汝瓷，这是一种烧制于宋徽宗年间的瓷器，有着蟹抓央的开片和天青色的釉面，存世不足百件。“汝瓷是温度参与的幻化，是极简主义的极致发挥”，方文山把对汝瓷的爱，都凝聚成《青花瓷》的“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一句歌词里，让九百年前那个天青色的午后，与现实中的爱情完成时空的对接。

　　除了歌词、电影、演讲，如今方文山的故事又多了一个重要的章节：汉服。作为另一条重要历史链接，汉服经过两千多年的演变，形成汉民族独特的文化标识。从 2013年开始，方文山在浙江西塘发起举办“汉服文化周”活动，“第一年比较辛苦，还要亲自发动人来参与，因为那时候没什么知名度”。为了打响知名度，很 多策划、筹备、执行方文山都亲力亲为，甚至和同袍们一起穿上汉服，呼吁世人珍视这曾经断层的传统文化。

　　令人欣慰的是，在他身体力行的带动下，西塘汉服文化周逐渐成熟，成为当地重要的文化名片，也让更多的人关注，了解，甚至体验汉服。方文山很庆幸，因为“这不是面子工程，也非昙花一现，而 是实实在在地举办了七年，每一年都会有不同的主题和亮点”。每年10月末，就会有数十万人来到这座江南水乡，粉墙黛瓦，霓裳羽衣，演绎情牵千载的文化符号。

　　现在，在方文山这“本”书里，歌词创作的章节仅占不到两成，除此之外，他也一直不断地累积和收藏记忆，在词作家、导演编剧、文化推广者等不同角色中乐此不疲的转换着，让自己的人生故事更丰盈，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