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青花瓷》：中国风歌词里的“病句”，为何令听众喜爱着迷？

歌曲《青花瓷》：中国风歌词里的“病句”，为何令听众喜爱着迷？

近年来所流行的中国风歌曲，以现代音乐承载着我国传统文化，呈现出了一种独特的东方古典韵味，在华语乐坛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对于中国风音乐，周杰伦则有着开创之功，他的作品《东风破》是第一首符合中国风“三古三新”概念（古辞赋、古文化、古旋律、新唱法、新编曲、新概念）的歌曲。

随着《发如雪》、《青花瓷》等歌曲相继发布，“中国风”一词已经深入人心，成为一种广受追捧的音乐流派。此后，中国风歌曲和音乐人与日俱增，但在这一音乐流派中，周杰伦地位始终无法被撼动，个中原因，既在于他歌曲动人的旋律，更在于那些优美的歌词。

周杰伦中国风歌曲的歌词，令听众着迷喜爱，但从语法上来看，这些歌词有很多都是病句，例如《发如雪》“几番轮回，你锁眉，哭红颜唤不回”实在难以释义，乐评人王小峰曾直言周杰伦的歌词“前言不搭后语”。

周杰伦中国风歌词多是其“御用词人”方文山所写，作为数届金曲奖最佳词人获得者，若是说方文山连基本的语法都不懂，岂非是言评委识人不明、无数听众无基本审美能力？我认为，周杰伦中国风歌词所谓的“病句”，其实是古诗词中的诗家语。

诗家语的概念与特点

1.诗家语概念的界定

“诗家语”这一术语最早出自于王安石，《诗人玉屑》载，王安石将王仲至“日斜奏罢《长杨赋》”改成了“日斜奏赋《长杨》罢”，并且说道：“诗家语，如此乃健。”后世诗家也常言写诗需知诗家语。

何谓诗家语？王安石并未界定诗家语的概念，而是做了一个示范。他将此诗句语序颠倒，使直露、简单的句子变得曲折复杂，读来更显层次感、陌生化，且“罢”字的发音更为响亮高昂，并认为这样的语言，才劲健。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言：

盖韵文之制，局囿于字句，拘牵于声律，散文则无此限制……故歇后倒装，不通欠顺，而在诗词中熟见习闻，安焉若素。

由此可见，钱钟书认为，诗家语是因为受到诗词声律的局限，而做出的语法上的改变，以至于语句相对于散文等体裁来说，不甚通顺，并且这在诗词作品中十分常见。

2. 诗家语的特点

上文所论述的诗家语概念虽然宽泛，但其形式特点，并非无迹可寻，通过对历代诗话和诗学评论的总结，诗家语可大致概括为三种特点，即：不合常理、词序倒装、内容省略。我们从具体的诗例来分析。

不合常理：诗家语的这一特点，王维《汉江临泛》堪称典范之作，试看其中间两联“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相比天地来说，汉江微不足道，但王维却偏说它流至天地之外，如此更显汉江浩荡之势；山峰的颜色，只能说会因为遮挡而隐匿，或者显现，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从有到无，然而结合诗意，读者却能感受到山色因水雾之气而朦胧迷离。

再看后两句，城郭非小舟木叶，如何能浮在水面之上？可当诗人乘舟泛于江时，望着波浪从远处而来，拍打舟身，便觉城郭漂浮了起来，天空也被撼动摇荡。当然，大地上的城郭不可能被浮起，悬于天际的远空更是江波触及不到的，但当望着波澜壮阔的水面，感受浪涛涌动，心中一瞬间便产生了这种错觉，就像晕眩之人走路不稳，却感觉大地在摇晃一般。

王维这两联虽是描写汉水，但语句中并无直接正面形容的词汇，而是通过“天地”、“山色”、“城郭”、“远空”，将这些意象以不合常理的塑造，来体现了汉江的壮美，十分含蓄隽永，极具艺术特色。

词序倒装：杜甫有名句“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若以散文的语法来解释，实在难以释义，但此句却为后世所称道，其原因就在于词序的倒装。杜甫这一句诗原本的顺序应该是“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意思就是：这里有鹦鹉啄过的香稻米，有凤凰长久栖息过的凤凰枝。

不过这样平铺直叙，读者容易一晃而过，忽略杜甫想要表达的“香稻”与“碧梧”，故而他将欲展现的美好物象，放在开头，夺人眼球，正是这种错综、被打散的语序，让读者在疏离的语意中抓住重点，并品味出了多层次的意蕴和美感。李颀《古今诗话》言“此语反而意奇”，认为这种倒装使语意奇崛。

词序颠倒在古典诗歌中俯拾皆是，许多人将其看成是对声律的妥协，其实这只是部分原因，并非全部原因。杜甫之句的倒装，便无关声律，而在诗歌未强调声律之时，诗句词序颠倒也时常可见，如谢灵运“昏旦变气候”，正确的顺序应是“昏旦气候变”，这里并无平仄与韵脚的限制，之所以倒装，便是追求一种“曲折疏离”、“言深意远”的美感。

内容省略：古诗词是一种极为凝练的文学体裁，诗人往往能够在寥寥数语之间，表达丰繁的含义，就像闻一多所说的：“中国诗的文学，是一种紧凑非常——紧凑到了最高限度的文学。”而要达到这种效果，则会省略诗句中的一些字词。如：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在诗句中的数个意象之间，似乎没有直接的联系，但实际有着空间、时间、逻辑上的关系。其完整的意思应是：鸡鸣时，出茅店，月尚在，足迹踏过板桥，遗留在秋霜之上。尽管这两句诗只有名词，但读者依旧能够想象出完整的画面，感受到诗人的羁旅穷愁。

就像通过一枝伸出墙头的红杏，以及纷纷飞越过去的蜂蝶，我们能够感受到园内的春意盎然。可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种省略的诗家语，将诗词的凝练之美和含蓄之美推到了极致。

从上文具体诗例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不合常理”这特点主要体现在不合事物的逻辑，而“词序倒装”、“内容省略”则是不合语法逻辑，但尽管如此，我们依旧能够通过诗句，感受诗人所塑造的意境，以及欲表达的情感，这种“不合逻辑”实是“出乎常理之外，而入于情理之间”的艺术语言，也正是诗词的魅力所在。

周杰伦歌词中诗家语的运用

通过对诗家语的分析，我们再来看周杰伦歌词中的那些病句，则好理解的多了。很明显，周杰伦的中国风歌词，大量运用了诗家语。

1、对不合常理诗家语的运用

周杰伦的中国风歌词中有大量不合常理的词句，然听者并无不知所云之感，反觉意境优美，更有利于情感的表达。

如《青花瓷》中的“你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美是一种无形无质主观的感受，如何能用“一缕”去计量，更无法用“飘散”去描绘。虽不合常理，然而读者听众依旧能够理解这两句是表达词中男子与心爱的女子生死离别，阴阳两隔。

这正是诗家语中的“不合常理”，将主观的“美”用“一缕”、“飘散”等本不应搭配词，转化成犹如实质的意象，从而使“美”可以替代这位女子以及有关她的一切。经过这般转化，此句歌词便在情理之中了。

另外《青花瓷》歌词中的“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亦是同样诗家语的运用。

2、对词序倒装诗家语的运用

诗家语中的词序倒装在周杰伦歌词中的运用，亦是随处可见。比如《烟花易冷》“缘分落地生根是我们”、“那史册温柔不肯下笔都太狠”。这两句正确的语序应是“我们的缘分落地生根”、“温柔的史册下笔不肯太狠”。

正常的语序平铺直叙过于浅淡，简单的词序倒装，能够令词句的层次和内容更加丰繁。甚至赋予词句多种解读，如此可塑造更广阔的品味空间。而且更契合音乐音律的变化，读之唱之都更为有余韵，意境也随之有了提升。

3、对内容省略诗家语的运用

上文列举了许多省略内容而不影响读者理解的诗句，这种省略在周杰伦的歌词中同样多有运用。比如他的《东风破》“一盏离愁，孤单伫立在窗口”。这一句歌词中，前半句省略了“灯光”，完整的句意，应是“一盏灯光照映着离愁”，而后半句则省略了“身影”，灯光映照下孤单的“身影”。

省略这两个词，并不影响完整的句意，可以从量词“盏”和动词“伫立”感受出省略的部分，而省略的部分又精炼了词句，使之更劲健，更有张力。寥寥几字，却从侧面描绘了一副“灯下送别，心中不舍”的画面，有了诗的含蓄隽永。

歌词中接下来的“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同样是这种手法。这一句中省略的是“酒”，和“苦楚”之类的感受词。词中巧妙地省略，使“酒”与“漂泊的涩”融为一体，亦造成了丰繁的含义与深远的意境。

古典诗词传承数千载，历经王朝兴衰却未曾断绝。尽管诗词的作者与创作环境背景距离我们很遥远，可诗词中的情感却是古今相同的，能够引发读者共鸣的。在不断地传唱和鉴赏中，国人早已习惯了诗词中的“诗家语”，对于这样的语言有了一定的鉴赏能力。因此，当周杰伦等中国歌曲运用同样的手法创作出的歌词，读者能够顺其自然领会其中的含义。

而那些“不合常理”、“词序倒装”、“内容省略”等诗家语，又赋予了歌曲优美深远的意境和古典的韵味。这种现代歌词与古典诗歌创作手法的结合，无疑让世人看到了诗词发展的另一种可能，以及古今中外的文化平衡，这其中还需要更深层的探索。

中国诗词短小而精悍，拥有这无穷无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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