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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聂绀弩旧体诗

2014-12-29 福珍爱

近日买了《聂绀弩旧体诗全编》,先在架子上放了两天,晚上才翻开透着油墨香的书册,依次读去,接连读了几十首,真是可惊、可笑复可悲。

  可惊者,聂诗雅俗夹杂,独出机杼,得论者所谓“变体”之妙。如集中第一首《搓草绳》,诗如题名,是描写搓草绳的劳动场景:

  冷水浸盆捣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

  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

  缚得苍龙归北面,绾教红日莫西矬。

  能将此草绳搓紧,泥里机车定可拖。

  颔联真妙!把两股草绞在一起形容得如此缠绵、深情,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悱恻低回之妙,堪比爱情诗中的绝唱。颈联又是“苍龙”又是“红日”,从上一联的儿女情长中一跃而起,变出英雄豪杰气概。本是小小一根草绳,忽而似儿女情长的红线,忽而似缚龙系日的铁索,诗人的想象变幻无穷,无所不能,真大诗人之才,岂不可惊?

  可笑者,乃是因为诗人惯于以幽默的诗句展现生活的场景,读之令人“如临其境”——不但临彼时彼地之生活场景,而且临彼时彼人之心境。诗人把捉之准确细腻,吐露之俚俗无拘束,用典之化腐朽为奇妙,又让人不由得要发笑。也举一例,《逸马》描写的是马没有拴住,跑了,诗人去追,没有追上这么一件事情:

  脱?羸马也难追,赛跑浑如兔与龟。

  无谔无嘉无话喊,越追越远越心灰。

  苍茫暮色迷奔影,斑白老军叹逝骓。

  今夕塞翁真失马,倘非马会自行归。

  “老军”(诗人时年五十又六)追“羸马”,浑如龟兔赛跑,“谔”啊、“嘉”啊,这些平常赶马时候用的吆喝声一喊再喊,也没有用,再无话可喊,追到精疲力竭,还是“越追越远越心灰”。律诗之遣词造句,一般忌讳一首诗中同字迭出,此诗第二联一句之内三个“无”字,三个“越”字连用,出奇制胜,不使人觉得呆板,反而正好搔到了读者的笑点上。我仿佛看到北大荒的暮色中,一个与牲畜追逐而不得的老头子站在旷野中,徒自苦笑……及至结句,反用塞翁失马的典故,则有一种西方批评家所谓的“反讽”的效果。“塞翁失马”是假失马,因为所失之马反而带回来一群马,这则讲祸福相依道理的故事可以给处于低谷中的人以安慰,但是它能不能安慰这个“真失马”的发配诗人呢?

  一般来说,把旧体诗写出幽默感,用语又俚俗,把握不好就会流于打油腔。诗而至于打油,便有些为正统文士所不屑了。但是,打油也有境界高下之分。打油诗若偏于轻浮,无非是文字游戏,智力之无用泄放也,读来有趣,一笑而过可也。但也有些打油诗是偏于沉痛的,实在是苦中作乐,以戏谑的口吻道生活的悲辛,则容易让读者在笑过之后,又泛起泪花来。这就是我所谓的聂诗“可悲”之意,《逸马》实际上就有这样的效果。

  不妨再来看一首:

  超额百分之二百,咋听疑是说他人。

  支书竖拇夸豪迈,连长拍肩慰苦辛。

  梁颢老登龙虎榜,孔丘难化溺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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